莫言《蛙》节选批读

王朝军

荣誉公证

★2010年，被《南方周末》评选为2009年“文化原创榜年度图书虚构类致敬作品”

★2011年，荣获中国最高文学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2012年10月11日，莫言凭借该作品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

★入选多项年度好书排行榜，一度蝉联榜首

作者简介

莫言，男，1955年生，原名管谟业，祖籍山东高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81年开始创作生涯，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201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长篇小说十一部，《透明的红萝卜》《司令的女人》等中短篇小说一百余部，并有剧作、散文若干。作品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享誉世界。

蛙，娃，娲

蛙是动物，娃是人，娲是神，三者联系到一起是什么？是生育，是繁衍。莫言以“蛙”作为小说的题目，其意自然包含于此，但又不止于此。中国人传宗接代的思想自古而然，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多子多福”“养儿防老”，什么“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些个承自于农耕文化的观念，至现在，仍有巨大的市场。可地还是那么大的地，有限的资源容不下那么多人的吃吃喝喝，于是乎，“计划生育”便应运而生。按理说，这么做是应该的，总不能让中国人的后代都喝西北风去吧？但这个“理”是社会发展的“理”，一旦与温热的人性人情相碰触，就立马变得冰冷和坚硬起来。

从现实看，在理和情的较量中，是理胜了；可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呢？在莫言的这篇明明是写“娃”，却以“蛙”命名的小说中呢？

幽幽“蛙”鸣

姑姑是乡里的专职接生员，她用科学卫生的新法给妇女接生，守着土法的“老娘婆”自然要退出历史舞台。由姑姑亲手接生的婴儿很多，经她手引流的小生命也不计其数。这是个悖论：“送子娘娘”怎么会变成“刽子手”？但于姑姑，这一切本来都好解答：一边是允许生，一边是限制生，作为一个忠实的执行者，姑姑只能照做，她集毕生精力诠释的其实是如她一样身份模糊的一群。她们在政策与人性的边缘游走，干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儿，但却架不住内心的折磨。

到后来，到姑姑老的时候，到她膝下终无一男半女、和捏泥人的郝大手相依为命之时，这种撕心裂肺的感受才越来越强烈。

我们知道，人性在被外力抑制时，或一个人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这种天性无甚察觉时，是一种状态，如姑姑，那种近于疯狂的执拗与冷酷；而这种人性之光一旦复苏，就是另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可能会有不同的走向，其中之一，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之于姑姑，这种极端就变得相当可怕。曾经是不顾一切地毁灭生命，而现在，则是不顾一切地缔造生命……由此，姑姑的形象愈发复杂起来。

当然，事情并非全然如此，也就是说，姑姑铸下更大的“罪恶”，并不完全是人性久被压抑后突然爆发的结果。还记得“我”、小狮子、姑姑一干人等，因“我”老来得子，大摆筵席、弹冠相庆的情景，与陈眉绝望的祥林嫂式的凄厉声相对照，是多么沉痛而绝妙的讽刺！

所以，姑姑的形象也在这更趋复杂的演绎中，衍生出一个令我们蓦然惊惧的残酷现实，那就是精神价值观缺失后，人性的大逃亡以及无以挽回的崩溃。

这一年，高密东北乡的大蜜桃丰收，但由于阴雨连绵，道路阻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桃子的车辆无法进入。无奈之下，公社只能让百姓水陆并进，把桃子运到五十里之外的吴家渡口，那里设有收购站。此时，为躲避计划生育一直藏在哥哥家的王胆马上要临盆，所以丈夫陈鼻就想趁大家忙着运桃子、无暇他顾的机会，混在运桃的木筏中间，让王胆在自家木筏上将孩子生下来。不料，这个小计谋还是被姑姑发现，于是，姑姑和助手“小狮子”的计生船与陈鼻的木筏之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最终……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杆，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们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钩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体没在血水中。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恼怒、惊恐的海豚。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运桃的筏队摇头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儿，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骂道：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疾驰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智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色消退，变成灰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尸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晒一段读书笔记

秦河是专门驾驶计生船的，“小心翼翼”“靠拢”这一举动，说明他在拖延时间，在他内心里，也是希望孕妇能尽快把婴儿生下来的。

成败在此一举，被追逼的一方，已经由极度的恐惧，转变为极度的仇恨与愤怒。他们豁出去了，但豁出去的姿态又是各异的，这也符合他们的性格和身份特征。后文会专门予以分析。

在陈鼻的眼里，姑姑的手是“魔爪”，因为姑姑曾亲手引流了许多待出生的孩子；而在姑姑眼里，她的手则是“妇产科医生的手”，因为她始终是在忠实履行计划生育政策，问心无愧，且这次，木已成舟，她有责任把孩子安全地接生出来。此番对比，短短数行，却揪人心魄，发人深省。

如旁观者的“我”都“死死地拽住木杆”，为孩子的平安出世，贡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在人性面前，所谓道理，所谓规章制度，都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力。

“恼怒、惊恐”“海豚”，此喻极写王胆当时痛苦的情状。

排比句式，一连四个“期盼”，由主体到客体，由近及远，这种“期盼”的力度是多么强烈啊！

重男轻女，我们的民族何时才能从这种陈旧、愚昧的思想中解脱出来？

王胆为什么会死？这里面的原因，相信你定能了然。

姑姑看似不经心的一声感叹，却悠长深邃，待读者、待我们来寻找答案。

长与短，主与次，详与简，正与侧，静与动……

精巧的架构，是选文在叙写过程中最突出的特征，换言之，就是长与短、主与次、多与少，正与侧、静与动等等的错置安排。总的来说，选段具体可分为三个部分：姑姑决定给王胆接生前、接生过程中和接生后。接生前，是双方激烈的斗争，动大于静，故句式以短为主；其中，姑姑和陈鼻是双方当事人的核心，为主要人物，所以要详写、正面描写，其他则略写。接生过程只是一瞬，且囿于男性身份，“我”不能亲眼所见，故要简写，且侧面描写居多，静开始多于动。接生后，为选文重中之重，所以句式以长为主，详写，正面描写，而且，几乎全是静态描写了。综观全文，无论短长、主次、详略、正侧、静动等等，都是依循着所叙述内容的走势以及作者的写作需要而变化取舍的，需深加体会。

另外，还是要说说具体情境中，人物性格身份特征与其行为的一致性。选文就提供了很好的例证。在计生船追上木筏之后，木筏上各个人物行为表现的差异，便是人物性格身份特征的延伸。王脚作为王胆的父亲，本就是一个“混不吝”，此时护犊心切的他更是无所畏惧，不惜以命相博。而王胆的哥哥王肝，因陈鼻的大女儿的缘故，只能抱着外甥女，很无助地坐在筏头祈祷。陈鼻就不一样了，他是王胆的丈夫，是王胆最亲近的人，情感表达自然是最激烈、最疯狂，“哭着，笑着，喊叫着”，以及接下来那撕心裂肺的话语，可见他当时内心已经濒于崩溃。“哭”是为妻子承受如此痛苦而忧惧，“笑”是为能逃脱追逼而庆幸，“喊叫”是为妻子能否顺利产下孩子而急躁，当然，这里面还有对姑姑的怨恨和某种无奈感。王胆呢，作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母亲，她的哭叫声既来自于身体带来的痛苦，又来自于作为女性天然的恐惧惊怕。

不同的人共同演绎了一出催人泪下、无限怅惘的悲情述说。

【微话筒】

世界上有三种人最可怕

第一：每天坚持早上锻炼或者写日记的人，因为他们的恒心和自制力了得；第二：孝敬父母的人，因为他们会对父母好，就会对朋友好、对客户好，为人也一定好；第三：本人很丑却有漂亮老婆的人，因为他们的忽悠能力、营销能力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