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种力量感的写作——评蓝蓝

刘波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

让我弯腰时撞见

墙根下的几棵青草

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苹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着，哭泣和爱——

就是这个——

深深弯下的身躯

这是女诗人蓝蓝早期的一首《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此为生活之诗，也是感念之诗，它揭开了日常生活的面纱，还原了最真实的场景——可能残酷、无情，但生活就是在这样一些细节呈现中获得了观照。诗人以干净之语对生活的“平庸”作了新解，让其有了精神的重量。

诗人开门见山地亮出了观点：接受平庸的生活。何谓“平庸”？“肮脏的街道”“每日的平淡和争吵”，这些意象的罗列，恰好对应了生活的“平庸”。由此看来，这种“平庸”其实就是生活的日常性。一个人并不是每天都要过得轰轰烈烈，也并非每件事都要做得惊天动地，更多时候，我们的日子还是在平淡中度过。而平淡是否就没有诗意了呢？其实不然。“让我弯腰时撞见/墙根下的几棵青草/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这就是诗意，需要诗人去寻找和发现。几棵青草带来的诗性，就是对生活自然的感悟，如同“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那般美妙。诗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是要从小中见大，也要从大中见小，细节和整体的对比、融合，共同构成了诗意的源泉。生活是甜苹果的“黑色肥料”，我们可能从未注意过，但就是它投射到了生活的立体面上。生活是什么？隐藏在这一哲学之问背后的，无非是“活着，哭泣和爱”，既是形而上的思考，又是形而下的存在。生活并不复杂，一次转身、一次弯腰所带来的诗意，都可能是“平庸”生活的馈赠。

因此，平庸的生活，并非与诗意无缘，而如何从日常中发现诗意，才是一个诗人综合能力的体现。如果只有经验和情感，而没有最终的发酵和酝酿，也不过是现实的罗列罢了；如果仅凭想象力来作词语的拼贴组合，往往会通向玄奥与晦涩，无法接地气。蓝蓝一直力避这些，她既运用经验的力量，也调动想象的潜能；既介入时代现实，又追求艺术理想。这种平衡在很多诗人那里难以做到，但在蓝蓝的写作中，它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

她的写作有时还会透出疼痛感，那是诗人带着反思和承担之意进入写作的体现，爱让她不可太随意，责任让她必须直面真相。“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善。也没有恶/一群人在受苦/仅此而已//没有这样的词/这些风吹散的薄纸的灰烬//一群人在受苦/就是这些……”（《现实》）现实就是一群人在受苦，没有具体所指，看起来是一幅悲剧之景，渺远、迷茫，字里行间透出了深深的忧郁。其实，这种个人感怀也能在瞬间刺痛我们，因为一群人在屈辱和顺从中丧失了尊严。

确实，蓝蓝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为尊严而写作，她介入现实，关注社会，都是为了能在文字世界里找到不屈服的价值观，能让人在时代的挤压下真正立起来。“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一首《矿工》道出了多少良知之人的心声！诗人不仅替千万矿工发出了呐喊，其悲悯之情既是内心疼痛的见证，也是警惕不公对底层人的伤害，这皆缘于诗人的爱。

爱不一定就是绝对赞同或宽容，它也可能是对自我和他者的批判，这种相对性的爱，是蓝蓝观察世界的另一种精神维度，她在这种维度里找到了方向：要在文字中为时代作证，探寻历史的真相，立足当下的现实，书写未来的希望。在众声喧哗里，诗人保持了清醒，她拒绝虚假，不为概念、命名和文学史写作，努力在文字里靠近真相，从而让自己的诗歌之路越走越宽。此时，诗人的心不是飘浮着，而是落到了现实的地基上，这也是其写作富有质感的佐证。但这并不代表蓝蓝就没有人生的困惑和疑难，这或许正是她创造的动力。“我知道树叶如何瑟瑟发抖/知道小麦如何拔节。我知道/种子在泥土下挣破厚壳就像/从女人的双腿间生出//我看到过炊烟袅袅升起，在二郎庙的山脚/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山谷的溪水从石滩上流走/哗哗地，水声比夜更辽远//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无知呢？知道得不彻底可能导致困境，而无知同样可以形成对话的格局，只要我们足够坦率。她的《海之书》《遗失》《肉体的桥》等诗，都是这种坦率写作的实践，它们也代表了蓝蓝各个阶段的思考和审美趣味。

蓝蓝很早就确立了她的诗歌写作路径：保持独立，提升难度，拓展视野，趋于大气、开阔和厚重。诗歌的生动性体现在哪里？想象的新颖、经验的丰富和表达的准确，都不可或缺。蓝蓝深谙此道，所以她才会说：“仅有情感是不够的，表达准确需要高度的智慧活动。”这些言说都指向了诗歌写作的根本——有感而发，言之有理。蓝蓝在写作上一以贯之的就是力量感和命运感，她没有因言说自由的困难而放弃对时代的审视，也没有因诗歌边缘化而转向轻浅的书写，她一直持守自由的立场，以抒情格调对接现实的难题，用严肃表达呈现庄重的情怀，这是孤独者的光荣和梦想，也是属于诗人独有的愿望和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