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树打个结
2013-04-29尹向东
尹向东
“你看,那像什么?”嘎玛指着窗外说。
泽翁正专注于康巴卫视的歌舞节目,他看看窗外,从窗口张望,能看见岭卡溪草原大部份的房屋,纯木质结构的藏式住房错落有致地散在草原上。楼房只三层,房顶是一色的平台,煨桑、晒太阳都极为方便。
“看什么?”
“屋顶上的。”
屋顶上除了经幡就是圆圆的电视接收器,形状像大铁锅,牧民们都戏称为锅盖子。泽翁说:“就像铁锅啊。”
嘎玛呷了一口酒,他习惯在喝酒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每一滴晶莹的青稞酒都裹挟着燃烧的火焰,烙了他的舌头。只有泽翁知道他这是在享受和炫耀。放下酒碗后他连连摇头说:“你不觉得它们更像一只只伸着的碗吗?”
泽翁再次看了看窗外,天光已经黯淡,远山只剩模糊的剪影勾勒出天际的轮廓。许多家屋顶都安装了接收器,在朦胧的光线中,那些接收器也像一只只银白的瓷碗。泽翁点点头,顺应嘎玛说:“说碗也像。”
嘎玛摇摇头,感叹地说:“可不就是一只只向天空乞讨的碗吗。”
泽翁明白他想说啥,这是近两年时间里嘎玛最大的变化,凡事都爱抱怨和感叹。人到四十,照理许多事更能透彻,嘎玛只仿佛年满四十才发现这世间的新面孔,除开好奇,唯有抱怨了。泽翁不愿听他的议论,指着电视说:“看节目吧,这是县上的歌舞团在表演。”
嘎玛转过头来,看着泽翁痴迷的眼神,平日里电视基本固定在康巴卫视的藏语节目上,但这会儿嘎玛不愿意看这台,他拿起摇控器,乱按了一个台说:“整日看这有啥意思,跳的唱的我们都熟悉,得看看新鲜的嘛。”
泽翁说:“你汉语又不好,能看懂?”
嘎玛说:“不懂慢慢看,慢慢学,迟早就能看懂了,只看懂的,别的东西几辈子也没法明白。”
泽翁就端起酒碗说:“喝酒,反正看啥都是看。”
电视里正播放直销广告,一男一女在里边不停地说,推销一款手机。近段时间嘎玛正打算买一台手机,在岭卡溪,嘎玛是接受新事物最快的人,全村第一个电视接收器就是他架上屋顶的,第一台摩托车也是他从城里骑回来的。那时候他揣着钱去县城,老婆志玛说:“你骑不来买来干啥?”他非常干脆地说:“骑了一辈子马,还不会骑摩托?马是活东西呢,摩托是死的,好骑。”把钱付给卖摩托的老板后,才让别人教他骑,在县城小学的操场里,他只用了两小时学习基本控制,就去油站加满油,骑回家来,六十公里的路让他骑了足有八个小时,路上摔了两跤,额头都给摔破了,他顾不上包伤口,只心痛新买的车。现在这手机开始普及了,年青人大多都有。嘎玛早早就动了心。
电视里,男人和女人的语速都极快,他们讲汉语。只见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托着一台黑面金边的手机,女人就开始讲,不一会那手机又放置于车上,一人开车,远远对着手机说话,声音就变成文字飘进了手机。现在是那年青漂亮的女人托着手机,男人左手拿一台摄像机,右手拿一台收录机,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嘎玛感叹了一声对泽翁说:“看懂没?”
泽翁摇头,呆呆看着闪烁的电视屏幕。
嘎玛说:“你买一台手机,他们要送摄像机和收录机,才给1500元钱呢。”
泽翁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哦。”
嘎玛端起酒碗,高声呼喊着上小学的儿子仁青。孩子放下作业,跑到电视前仔细看一会儿,嘎玛问他:“是不是买一台手机要送那些东西?”
仁青点点头说:“像是这意思呢,他们说话太快,听不清。”
嘎玛说:“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他拿那些东西干啥。”
他已下了决心买一台手机,让仁青抄下地址,对泽翁说:“你也买一台吧,我们一块儿买。”
泽翁有些犹豫,摄像机和手机他都没多大兴趣,但那台收录机可是想了许久的,他喜欢听歌,还喜欢听格萨尔说唱,家里有一盒格萨尔艺人的说唱磁带他一直珍藏着。
嘎玛又端起了酒碗,碰碰他的碗说:“呀呀,别老想了,决定下来,我们明天就去找邮政多吉。”
揣着仁青给抄的地址,嘎玛一大早来到泽翁家楼下高声呼喊着。泽翁在窗口应了一声,担搁好一会才下楼来,他手里捏着一沓钱,见了嘎玛说:“真是要送收录机吧。”
嘎玛笑着说:“放心吧,电视里都演了,还能有假?”
泽翁就把钱交给嘎玛。
“钱你自己拿着,交给我干啥,我又不卖手机。”嘎玛笑着说。
他们一块儿去找到多吉,他是这几个偏远乡村的邮递员,大家都习惯叫他邮政多吉。他正在院里用力踩三轮摩托车,准备去乡上。
嘎玛说:“看吧,再担搁一会就来不及了,邮政多吉,呀,多吉。”
门边用铁链拴着的大黑狗猛叫起来,多吉抬起头,招呼说:“阿扣嘎玛,阿扣泽翁,来屋里喝碗茶。”阿扣是叔叔的意思。多吉侧过头,对那条把铁链拉得笔直的狗骂了几句,黑狗不再狂吠,绕铁链转两小圈,缩到窝里爬着。
嘎玛和泽翁进了院子,多吉让他们上楼喝茶,两人都摆着手,嘎玛递过捏着的纸条说:“帮我们买个东西。”
多吉看看纸条,笑着说:“要买手机了哈,这手机县城的人买得多。”
嘎玛点头,俯下身去看三轮摩托怎么老发不燃,摆弄了一会,只几下就把摩托发动起来。
多吉跨上摩托,开玩笑说:“我把脚踩软了也没能发动起来,这摩托对阿扣嘎玛来说,真是个死东西哈,听话。”
摩托车发出轰鸣声渐渐远去,留一路淡青的烟尘拖曳着,也都消散在早晨清冽的天光中。嘎玛久久看着远方,对泽翁说:“听见没,公家的人都爱买这手机呢,还有啥不放心的。”
牧民们习惯于把城里或单位上的人叫为公家的人,泽翁也看着远处,眼神有一点虚,小声说:“钱都交了出去,没啥不放心的。”
回到家,志玛已去牛群中忙碌,小儿子也去了学校,整幢楼只剩嘎玛一人。他打开电视,想再看看那则广告,找了几遍都没找着。坐在藏床上,一时觉得心里没法平静,手抚到土陶的奶茶罐,猛想起锁在柜子里的冷饮,那甜丝丝清凉甘爽的饮料正适合此刻喝。他从怀里掏出铜质钥匙,拿一听饮料刚喝下一口,心就悬了起来。
这些年虫草给炒热了,五六月份,牧民们都去山上挖虫草。来收购虫草的云集在草原上,各色帐篷依次排列,像一个热闹非凡的小集镇。人一多,各类生意也都顺应而生,卖百货的、卖小吃的,甚至理发的也打理起简单的行头,在帐蓬里剪发洗发。那两月汇聚起草原所有的热闹,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牧民的一些生活习惯。交售了虫草,成叠的钱揣进兜里,看各类小吃,一一尝个新鲜。要回家来,得给妻儿老小都带些礼品,花花绿绿的各种饮料就成了他们最喜欢带走的东西。买回家去,高矮错落颜色不一的饮料和饼干齐堆在藏桌上,那桌上除开传统的酥油、奶渣和风干牛肉等,艳丽多彩的饮料极惹人眼。
嘎玛爱喝黄瓶的红牛,两罐下去整个人都非常精神。记得上一个年头,八月份正是草原的黄金季节,有亲戚从数百公里外的康定来草原玩,亲戚叫彭措,领着女人孩子,边走边玩,自己开车担搁了两天才到达岭卡溪。远方的亲戚来家里是一件让人高兴和骄傲的事,嘎玛特意撑了帐篷耍坝子,把买的饮料搬去,也和风干牛肉等排列着堆在桌上。彭措的孩子是个女孩,只十二岁,在草地上伙同了仁青和牛犊疯跑,满头大汗地穿进帐蓬,开了一罐红牛就喝。嘎玛还深深记得她母亲当时的模样,她猛从卡垫上弹起来说:“别喝那个,孩子不能喝红牛。”从女儿手中夺过饮料,看了看后瞪着眼睛,惊呼着让孩子把刚喝的饮料吐出来。有城里的亲戚来虽然打心里高兴,但一些事情也让嘎玛看不顺眼,孩子不过是孩子嘛,就算生在城里金贵一些,一听饮料哪用得着大呼小叫。没想训过孩子后,她捏着饮料开始说嘎玛,说他怎么啥饮料都往家里买,也不看清楚。嘎玛无辜地盯着她,听她细讲才知原委。那些饮料都是假东西,劣质产品。外面的人看准农牧区许多人不识汉字,大致按正品货的颜色来包装做假。像红牛饮料,一样用黄色的铝罐包装,取了个类似的名字叫天天牛,不注意看就当了红牛来喝。讲过饮料之后,大家谈起市场上的各种假货,吃的用的,做假的方式常人难以想像,许多人无故生病,去医院检查才知是吃了假东西所致。嘎玛感叹外面的世界如此复杂,人心都坏到了地狱的层次。彭措和老婆让嘎玛把这些饮料都扔了,千万别心痛那点点钱,不能让孩子喝,大人也别喝。当时嘎玛还想着都给扔掉,草原的孩子也是孩子,咋可能拿假东西给他们喝。到亲戚离开之后他却犹豫了,自己偷偷打开一罐天天牛,品了品那味,一样甘甜清爽,虽不及红牛那样立即让精神振奋起来,滋味还是大体相同,怀疑亲戚们说这饮料的危害有夸大的地方,把一堆饮料尽数锁到柜里,只不给孩子和老婆喝。
现在他的心悬了起来,生怕那手机也如这些饮料一般做假。自己被骗倒没关系,泽翁却没法承受。在岭卡溪,他和泽翁同龄,自小一块儿玩大,形影不离。后来各自结婚成家,正是为家业尽力的年龄里,泽翁却出了事。那一次岭卡溪和邻地闹草场纠纷,年青的汉子们都争着要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土地出力,泽翁扬起握朵,也就是驱牛的甩石绳,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掷向对方,意外砸到一个年青姑娘的胸上,后来送医院不治身亡。草场的纠纷由政府出面给解决了,泽翁却因此蹲了八年的监狱。这八年时间里,一家人的生活都由他老婆支撑,成为岭卡溪最贫困的人家。泽翁出狱后,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爽朗开心的性格全都丢失掉,处处谨小慎危,沉默无语。这些年里,他没日没夜地苦干,希望扭转家庭的困境。上山挖虫草,天都黑透了,别人早已歇息下来时,他还打一只手电爬在地上找。虫草原本极难发现,露出地面的就只有尾部那一点,就算在阳光下,要寻一颗虫草都非常困难,更别说夜里打手电找。但嘎玛没法劝说他,虽然爬在地上是白费功夫,那股子心劲却执意不让他休息。买掉虫草,别的人都会让自己小小地享受一番,泽翁除了给老婆孩子买点东西,从不为自己花一分钱。嘎玛看在眼里,领他去吃各种小吃,他总能找出理由推掉,监狱里伤了胃,辣的不能吃,甜的不消化。后来嘎玛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将他按在买面食的帐篷里,要两碗牛肉面。把面碗端到手上后,他不再矜持,低头猛吃,柔软的面条被他呼呼吸得山响,最后连残汤也喝得一口不剩。抬起头来,他难为情地对嘎玛笑时,嘎玛的心酸得快散失掉。到此刻,虽然泽翁一家在岭卡溪仍落在后面,但生活已没啥问题,买一部手机的钱还是充余的,难的是那心劲未过,节俭已成为泽翁的本能。更加上他一直策划着一年之后朝圣去拉萨,在这准备阶段,一切都得从简。朝圣去拉萨是每个牧民的心愿,但要付诸行动,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嘎玛希望能再看看那则广告,按着摇控器转来转去找不着,种种揣测都升起来,心却如石块一般直沉水底。到下午,那则广告总算蹦出来,还是那对男女,还是一手捧摄像机一手提收录机,他们说话的方式像前一天那样,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虽然同样不太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嘎玛仍松了口气。
一月时间里嘎玛的心情比易融的酥油更不稳定,他掌握了手机广告的准确时间,到时就把频道固定在那电视台,看着广告心就轻松起来,广告播完,要不了多少时间,心又悬上了。志玛说他想手机快想疯了。连仁青在周日看猫和老鼠时,一到广告时间,就主动把台转过去,偷偷给母亲眨眼睛,捂着嘴笑看父亲专注的模样。他们都认为嘎玛太喜欢那手机,他们不知道他心里的担忧。
每天下午天将黄昏时,嘎玛会守在村口等待邮政多吉的到来,最初他习惯问问,多吉说不会那样快。问过几次,多吉让他尽管放心,说岭卡溪地方偏远,怎么也得有一月时间呢,东西一寄到会立即送过来。之后他不好意思再问,显得对别人多不放心一样,只在那里等待,多吉来了,他就笑笑,算是招呼。这样两人都有了默契,多吉也不再过多解释。
那天下午,也正是广告之时,嘎玛守着电视,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听见多吉在那边兴奋地喊:“阿扣嘎玛,东西到了,我这就送过来。”嘎玛的心噼啪乱跳,放了电话他原想叫上泽翁,心却还悬着,自己直奔村口等待。从乡上到村子有两小时的路程,嘎玛一直坐在草地上张望,偏这天气也不凑和,云层慢慢聚拢,遮住了天空,风也呜呜吹起来,到多吉骑着摩托来时,嘎玛的脸都给吹成青色了。多吉在车兜里取出两小盒子递给他,看他接盒子的手在细微地颤抖,笑着说:“阿扣嘎玛,你在家等着就成啊,我会送到家的,这里吹着别感冒了。”
嘎玛连连摇头,拿颤抖的手去撕外盒,老撕不下来,多吉接过去,帮着打开盒子,嘎玛伸头看那盒子里只有手机和配件,问:“就只这些?”
多吉点头说:“是啊,一样不少呢,这是充电器,这是备用的电池,齐了。你把阿扣泽翁的也带上,帮送过去。”
嘎玛忽然没了言语,把泽翁的手机盒子放进车兜里,捧着自己的盒子默默走了。多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天里,嘎玛怕见到泽翁,有时远远碰见,忙悄悄躲开。他感觉鼓动泽翁买手机那会儿,自己是中了魔症,这魔症如今有了后果,让他倍受煎熬。躲却躲不掉,泽翁忙过之后自己来了家里,一见嘎玛就笑着说:“呀,我们俩人都被骗了吧。”
嘎玛难堪地笑,他熟悉泽翁,知道泽翁这样说是假装的大度,好让他不那么别扭。这事就这样过去也好,时间稍长,泽翁再揪心也都会真正想开。但嘎玛却又看见了泽翁的手指。志玛照例给两人倒上青稞酒,嘎玛端碗和泽翁碰杯,正想说些宽心的话,猛瞧见泽翁的左手,他在左手幺指根部紧紧地拴了一根细皮绳,整个手指都成了乌青的颜色。嘎玛把那些宽心的话连同一碗酒全吞进了肚子,这不明摆着吗,泽翁那心劲过不去,这是一种自残,和自己赌气。那天晚上两人没像往日那样酣畅地喝酒,直喝得整个人都呈现出飘浮的舒畅感觉才罢手。那天嘎玛失了喝酒的心情,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泽翁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摇头说没事,喝酒不上劲。
好几天时间里嘎玛把自己关在家里,寻找打开泽翁心结的办法,他的脑袋不停转动,夜里总也难入睡,好不容易短暂睡去,模糊的梦境中全是泽翁乌青的手指。后来嘎玛没法再思考,整个脑袋像植入了一台轰鸣的机器,嗡嗡响个不停。嘎玛拍着脑袋,虽然不能静下来思考,一个念头却固执地升起,泽翁的心结在钱那里,钱是主要原因,自己把这钱贴上,也就把最根本的问题解决掉,其它的都好办了。泽翁如果不要这钱,他就硬放了走。这个念头升起来,直搅得嘎玛坐立不安,他从柜子里取出钱来,也没和志玛商量就直接前往泽翁的家里。他是红着眼去的,几天休息不好,再加上他固执的想法,他的表情看上去冷硬而怪异。
到了泽翁家里,看他正把玩新手机,嘎玛坐到对面,泽翁的老婆要斟酒也让嘎玛制止了。泽翁放下手机说:“咋了?怎么连酒也不喝?”
嘎玛从怀里掏出钱来放到桌上,不知该怎么说,一件事情表面简单,里边却埋着许多细小的感受和滋味,那些微小而真切的东西最难说清。
泽翁质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嘎玛憋了许久,说:“这手机的钱我来付。”
泽翁的眼睛瞪得老圆,重复着说:“什么意思?”
嘎玛说:“都是我让你买的,结果被骗了。”
泽翁的语气冷硬了许多,说:“你这是可怜我?”
这时候嘎玛才意识到那个念头有多荒唐,都是岭卡溪坚硬的汉子,岩石一样倔强的汉子,怎么可能如此草率地拿钱了事?这种简单的方式带着某种粗暴直接伤害了别人的尊严。但是嘎玛已不能半道退缩,这时候只能以硬对硬,要倔一块儿倔下去。嘎玛站了起来,说:“无论怎样,这钱你得拿着,手指上的皮绳你得解下来。”
他没容泽翁再说话就跑下楼去,钱得留下,这是唯一的念头,他打算用逃跑和躲避的办法让钱留下来。他匆匆跑下楼,刚跨到院子里,听见泽翁愤怒的吼声,他不知道泽翁吼了些什么,在院子里,他看见那些钱像雪片一样从木质方格窗里散落下来。他开始奔跑,冲出院子,一气跑回家去。就算那些钱给糟贱了,也在泽翁家的园子里,这是另一种意义。不过他没想到这些钱又会回到自己手中。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志玛就回家来了,她手里拿着钱,这些钱是泽翁老婆交给她的,让她带给嘎玛。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嘎玛第一次给老婆发脾气,大声吼着:“你拿这些钱干啥?”志玛放下钱,不再吭声,默默地出门干活。
事已至此,一口气憋在心里让嘎玛极端难受,右下腹都隐隐疼痛起来,这一痛竟然没个松动的劲。连续数日,那疼痛都没减轻,家里有一些治疗肠胃内脏的藏药,吃了也不见效。
那一段日子嘎玛非常难受,和好朋友泽翁闹僵了,两人相遇像陌路人那样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嘎玛在暗地里打量着对方的手指,那皮绳还没从泽翁手指上退掉,那根手指的情况越来越糟。嘎玛的心里又痛又气,像溺水的人连一根稻草也摸不着,这许多事莫明地凑一块儿,让嘎玛都快崩溃。
右下腹的疼痛时好时重,疼痛厉害时,整个腹部都感觉发麻,像一团火在里边燃烧。嘎玛手抚着右腹拿出钥匙,去柜子里取饮料,希望那冰凉的饮料能缓解腹部的烧灼,他都喝下一半了,脑袋里闪电一般明晰起来,意识到疼痛的根缘。一定是喝了这假东西的缘故,康定的亲戚早叮嘱过,让把这些假饮料给扔掉,庆幸的是锁柜里了,没让老婆孩子喝。嘎玛忍痛将所有饮料全装入背兜里,背着去了村子一侧的小河边,他把饮料一瓶瓶打开,全都倒入河中,这样可以防止孩子们捡来喝。做完这一切,那口一直憋着的气似乎也找着了突破口,是的,这一切都是外面的世界酿成的,泽翁的手指、腹部的疼痛,还有两人兄弟般的感情都被那世界毁掉了,那遥远而广袤的世界此刻在嘎玛心里收缩成了一个硬块。
岭卡溪因一个湖泊而极为有名,湖叫郎卡措,高山湖泊被习惯性地称为海子,郎卡措的意思为天海。郎卡措是还未被开发的景区,海子后面有一尘不染的雪峰,海前却是碧绿的草甸,草甸边上蜇伏着茂盛的原始森林。不知是谁第一个在有愿望时去找一颗树,将树枝挽成一个疙瘩的。此后岭卡溪的人们有什么愿望,就去林中挽一个树枝,临近海边的树因此十分怪异和美丽,百年之前的树疙瘩已长成一个个庞大的结,被树木高高顶在空中,虬枝盘绕,交错抑扬,像一颗颗成熟的愿望之果。
海子边上有一座小小的绛红色寺院,只两三个僧人守着海子的宁静,打理岭卡溪人们的前生与来世。那小寺院里有一个传统,许多年来,寺里的僧人延续着喂养野生鱼的习惯,据说几百年前,寺院刚建起时,老僧人挼了糌粑去海边喂鱼,那会儿鱼还不习惯有人喂养,老僧人立在海边,每当喂鱼之时,就吹响裹银的白海螺,呜呜的海螺声将鱼渐渐聚到了海边。多年之后,已用不着再吹海螺,人立在湖边,只需发出呜呜的声音,成群结队的鱼就翻腾着来到面前。大的有数十上百斤,小的只一两寸,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到一块儿,搅动蓝色的湖水,亲吻人伸到水中的手。
除开喂鱼,僧人们也喂养山中的香獐、岩羊、野兔、山鸡,不时有身形优美的香獐从山林中款款而下,吃过食物后又优雅地消失于林中。长久的习性让郎卡措的野生动物具备了一种本能,它们不怕人,有和人亲近的天性。这寺庙不仅融和了野生动物,也让岭卡溪的人们养成了习惯,就算是对草原破坏非常严种的鼹鼠、小小的蚂蚁,他们也时常给点食物。这些天人合一的景观让郎卡措具备了独特的气质,虽然还没开发,游人却渐渐多起来。
近一段时间却有许多游客去乡上投诉,有人被撞磁,有人被敲诈。他们形容那人的长相,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双眼喷红,身板非常壮实。有一个年青女孩子哭着来乡政府,她在乡长面前不停颤抖,她被惊吓得不轻。她在草地上看见一只棕黄色的雪猪,那雪猪胖得像一个圆球,双手捧着食物吃,非常可爱。她发现它竟然也不怕人,她轻轻蹲下去,掏出一块饼干,雪猪拖着滚圆的身体蹲到她面前,接了饼干吃。她取出相机,正打算拍几张照片时,身后猛响起炸雷般的吼声,一个双眼血红的汉子愤怒地用藏语高声咒骂,他双手按在腰间长长的藏刀上。女孩快被吓晕了,那汉子说简单的汉语时,她才大概明白了意思,他说那雪猪是他家的,她用假货喂他家雪猪,得陪钱来。女孩颤抖着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他,只当他是明着抢劫,脱离了危险后忙来到乡上。临走那女孩满眼都是仇恨,发誓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乡长没法解释这事,那只雪猪的确由志玛喂养,让它不再怕人,但这也说不过去,雪猪本是野生,嘎玛说是他家的,明显是找事。这些消息传播出去后迅速扩散,想来郎卡措旅游的人都惧怕摊上这些事,一时间海子边再没有异地人到来。
乡长只三十多岁,也是岭卡溪的人,之前因嘎玛是长辈,不好意思来找他,现在这事影响越来越大,都说那地方民风恶劣,带坏了整个岭卡溪的声名。乡长硬着头皮找嘎玛,在去郎卡措的路上两人遇上了。乡长见他一脸笑意往家里走,招呼说:“阿扣嘎玛,什么事这样高兴?”
嘎玛点着头说:“呀,乡长,怎么想起来郎卡措了?”
乡长说:“来这是专门找你的呢。”
嘎玛让他去家里,两人边喝酒边说,乡长指指草坪,说:“我也忙,就不去了,在这坐坐。”
他们盘腿坐在草坪上,乡长从兜里掏支烟出来递给嘎玛,他笑着摆摆手说:“当几年乡长连阿扣的习惯也不知了哈。”说着,去怀里掏出牛角做成的鼻烟壶,往大拇指上倒了一点,凑鼻孔附近猛一吸,皱着眉头响亮地打个喷嚏,脸上有了舒坦的表情,说:“找我有啥事啊?”
乡长把烟点上,沉呤一会儿说:“阿扣嘎玛,你这是怎么了?从前可不这样。”
嘎玛想不明白,问:“我怎么了?”
乡长说:“许多游客在乡上告状呢。”
嘎玛哈哈笑起来,说:“是这个啊,外面的人太坏了,该让他们尝尝滋味。”
乡长挠着脑袋,质疑地问:“他们是怎么个坏法?”
一时间,许多事又涌起来,但有些事没法说清楚,像他和泽翁之间,要好的朋友闹矛盾原本是丢脸的事,根本不能说。嘎玛简短地说:“他们卖假东西,我吃了,肚子一直痛,他们还骗人,干的坏事太多了。”
没法讲那些大道理,乡长太熟知他的倔强,一旦他走入死胡同,十条牛都难再拉回来。不过乡长也能准确找到他们的弱点,这是他管理全乡的能力。乡长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然后才缓缓说:“阿扣嘎玛啊,谁骗了你找谁,这才是岭卡溪的男人该做的。”说着,他扔了烟蒂,打个招呼回乡上了。
嘎玛一时愣在那里,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办法呢?当初如果直接去找那买手机的,也不至于和泽翁闹僵。嘎玛跑回屋里,翻出手机盒子,把里边的一些资料和收据放到桌上,等仁青回来看。到孩子放学回家,要去屋里做作业,嘎玛叫住了他,孩子怯怯地看看嘎玛,小声问:“有事?”
嘎玛不明白志玛和孩子近段时间是怎么回事,都非常怕他,不愿和他多说话,也许就因那次对老婆发火,把家人给吓着了。他拿起单据,让仁青帮着看看有没有具体的地址。孩子拿起收据,慢慢辨认,确定是成都寄来的。
嘎玛对老婆说要去成都,他没说什么事。志玛沉默地点头,也不问原因。下午嘎玛就骑着摩托先去了县上,一路暗想,这一去一定要讨个说法,让那对打广告的男女陪钱,让他们在电视上给泽翁道歉。把这事办完,无论是和泽翁的友情还是老婆孩子的感情都会迎刃而解,他也将慎重地给他们道歉。
到达县城后把摩托寄放在熟人家,在车站住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漆黑一团,就搭上客车前往康定。他去过数次康定,不过他还没到过成都,没到过大城市,那些陌生的地方道路不熟、语言不通,不过再大的困难再深的恐惧也阻止不了他去讨个公道。
车在山巅蜿延盘旋,足足走了十二个小时才抵达康定,天早黑透了,嘎玛在车站的简易旅店里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彭措家,他记不住他们住几楼,只好在大楼下等待。直等到彭措去上班,猛看他坐在楼梯边,惊呼着说:“怎么不打电话?这一夜就坐这了?”
一到康定嘎玛就变成了一个腼腆的汉子,未说话先脸红,说记不了号码,也没习惯用手机。
彭措领他上楼,进了房间,彭措老婆热情地招呼他,倒下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才问他来康定做什么。嘎玛喝一口茶,来这是要向亲戚讨主意,怎么去成都?怎么去找卖手机的人?道路不熟语言不通怎样办?许多问题都堵在那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到那些假饮料,这事他们清楚,害羞地笑了笑说:“那些饮料还记得不?”
彭措说:“什么饮料?”
“就你们不让喝的假饮料,我后来没舍得倒,锁柜子里自己喝了,现在肚里一直痛得厉害。”
彭措的老婆连连点头,惊叹着说:“怎么就喝了呢?早说不能喝的,要全扔掉才行。”
彭措看看手表,给单位请了假说:“时间还早,这时候去医院正合适,先去检查检查。”
嘎玛没想过要去医院的事,他只是把饮料当一个话题引开,才好说到手机,现在彭措张落着给医院的熟人打电话,让帮忙挂号,他倒不好再谈手机。
在医院里,各项检查都得排长队,查大小便、查血,还躺床上打了B超。嘎玛高高地撩起藏袍,任由那冷冰冰的器械在腹部磨擦,全身都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最后医生和彭措交流,嘎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其它的检查嘎玛都有所怀疑,不过他坚信那机器能把什么病都看明白,已透到肚子里了,像看电视一样,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出了医院时,已是大晌午。嘎玛问是啥病,彭措说回家再商量。
回到家中,他老婆已做好饭菜等在那里,一开门就听她大呼小叫说:“怎么担过这样久?快饿坏了吧?检查出什么毛病没有?”
嘎玛暗想城里人就爱一惊一乍的,老婆如此,大男人也这样,不由暗暗想笑。把饭吃了,彭措神情严峻地和他谈起病情,说这病倒不是喝假饮料造成的,是吃生牛肉或喝生水给染上的,嘎玛患了肝包囊虫。怕他不明白,亲戚形象地说他肝上长了许多小小的虫子,医院让马上住院,做手术取掉它们。做手术是大事,让嘎玛和家人再商量一下,得叫个人来侍候。
嘎玛不知道肝包囊虫是什么模样,他短暂地想像了一会儿,当他躺在病床上,那台机器正呈现着小小的虫子,有多少只虫子呢?几只?几十或上百只?它们在他肚里跑来跑去,像草地上忙碌的蚂蚁。它们在他的肝脏上打洞,也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组建起来,有老婆孩子,父母亲戚。嘎玛有点惋惜,当时怎么不撑起身体,在屏幕上看看它们小小的模样呢?
嘎玛没考虑病情的严重程度,他只是觉得意外,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是错怪了别人,即或那是假饮料他也搞错了。不过手机的事还得去讨说法,这关系到他和好朋友泽翁的感情。嘎玛倒了些鼻烟在指甲上,响亮地打两喷嚏后才又腼腆地说:“其实我这次来,不是为看病,我为了手机来的,他们明着骗人呢。”
说着,去怀里掏出崭新的手机,把收据也一并拿出来给彭措看。
彭措看看手机,手机本身并没什么问题,说:“卖这手机怎么骗人了?”
那会儿也刚好到播广告的时间,嘎玛让开了电视,说:“说不清楚,你看看。”
还是那对男女在里边不停地说,当女人捧着手机时,穿西装的男人一手托了摄像机,一手提着收录机,他们的语速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
彭措看了广告,还是不明白,问:“究竟怎么回事嘛?”
嘎玛说:“说好要送摄像机和收录机的,寄来的只有这一个手机,他们明着骗人呢。”嘎玛不好意思说为这手机,和好朋友泽翁也闹僵了。
彭措听明白后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笑不停,他还把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老婆也叫了出来,两人一块儿笑。嘎玛茫然地看着他们,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等他们都缓过劲来,彭措才边笑边说:“这是你们没听明白呢,他那意思是手机里包含这些功能,手机就可以摄像,可以听音乐,买一台手机,相当于一块儿买了那两样东西。”
嘎玛连耳朵根子都一并红起来,他全身躁热,恨不能像鼹鼠那样钻进地里。
嘎玛推说要回家商量治病的事,他已决定第二天赶回家去,事已至此,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那天下午,彭措按岭卡溪的习惯早早拿出酒来,整个下午他们呆在家里缓慢地喝酒闲聊。说到手机的事嘎玛脸就红了,然后自己哈哈笑起来。
彭措自小就随父母离开了岭卡溪,对儿时的往事他的记忆时而清晰得像前一天才发生,时而又模糊得只仿佛隔着毛玻璃看另一边的事。聊着岭卡溪,他猛然想起前段时间听到的一件奇事,说岭卡溪一个男人,因早年误伤人命,此后虽然也蹲了多年监狱,但心里一直负罪,解脱不了。为此他决定一家人朝圣去拉萨,这一年他都在准备朝圣的事,他还将幺指用皮绳拴死,让它慢慢干枯,等到达拉萨的寺院,用这干枯的手指点燃一百零八盏酥油灯,以此忏悔曾经犯下的罪孽。
彭措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事啊?”
嘎玛早呆住了,啊啊地应着,不知说什么。
彭措好奇地问:“那人叫啥?我认识不?”
嘎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努力控制着,短暂地平静下来后,他说:“那人叫泽翁,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郎卡措,在那蓝得透亮的海子边,游人越来越多。
他们掰着小块的糌粑或饼干在湖边喂鱼,在森林边喂食香獐和山鸡,然后许一个愿望把树枝盘成结。
湖泊、草甸、雪山和森林,这些景色都集到一块儿时,自然之美早已涤尽旅程的艰辛。款款的香獐和优雅的山鸡,湖中闪动的黑色鱼影,连同草地里笨拙的雪猪,手抚过它们温暖而柔软的皮毛,人们心里就只剩下惊叹了。
不过他们还得去见识一下岭卡溪有名的怪人,他叫嘎玛,患了病,肝包囊虫,他决定放弃手术,要把这些虫养在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