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摩托声
2013-04-29泽让闼
泽让闼
晌午的阳光炽烈地照着,不只疏懒迂回缓缓流淌的河水、顺着河谷延伸的稠密的红柳灌丛、田野里深深浅浅相互交错补缀的庄稼泛着光泽,就连覆盖着细碎尘土的转经路也在晃人眼睛。
我走在曲折幽深的小巷里,阳光下的阴影像凝重的夜色,淡化了我穿梭的身影,看起来像在阳光和阴影间穿梭的幽灵。
我抖动气息长长地吹了声口哨,好像放牧的某一天迎着烈日坐在舒缓的草坡上,希望哨声能唤来一阵清澈凉爽的风,可是口哨只响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我听到旁边僧舍里有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在高声学诵经文,忽然想起这是在寺院,自己应该庄重一些。
我乜斜着眼抬头远望,透过重重的僧舍看见大殿的金顶在蓝色的天宇下煜煜生辉,寺院倚着的大山和森林一片宁静,空气中流淌着溽热的绿色的馨香,偶尔还夹杂着野花的芳香。随着香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纷繁怒放的花海、五彩翩跹的蝴蝶和振翅忙碌满身花粉的蜜蜂。
在偌大的寺院僧舍间左弯右拐,一路打听,我终于找到了这座漆着红门的僧舍。我用镶在门上的椒图嘴里硕大的铜环扣了扣门,清越的声音在静谧的晌午显得格外清晰。
铜环的余音还没有从空气中消失,僧舍里迎出一个年轻的僧人,一袭深红色的僧衣,新剃的头,炯炯的眼神就像此时头顶的苍穹般深邃,鼻梁笔挺,两片稍厚的嘴唇充满了不羁的野性,裸露的臂膀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
“请问画师夕让在家里吗?”我谦逊地问。
“我就是夕让。你不要称我画师,我只是会胡乱涂几笔而已。你找我有事吗?”
他就是本地鼎鼎有名的画师夕让?我感到很意外,在来之前只听说夕让是寺院里最有名的画师,没问他的年龄,还以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想不到却是站在楼上的这个年轻人。
夕让对我这陌生人的来访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热情地邀我上楼。
我从背包里捧出两瓶百事可乐、两包糖和一条印有“吉祥八宝”图案的黄色哈达恭恭敬敬地献上,说明来意。夕让没有接东西,只是请我到里面喝茶。我随着夕让进屋,把东西放在画有精美花纹的橱柜上,盘腿坐在客位的白色毡垫上。屋里干干净净,飘着一缕淡淡的藏香味。地板擦得发亮,一条条木纹清晰地显露着。夕让给我斟了一碗浓郁的酥油茶,随意坐在地上,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说了。
“20岁?生肖是龙,五行占火,两仪属阳,跟我同岁。”夕让显得有些惊讶地说。
听了夕让的话,我又一次感到意外,想不到世上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我俩相互打量了一下,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年龄,嘴唇上也都生着淡淡的髭须,就像两只正在破茧的蝴蝶,正从稚嫩慢慢向成熟蜕变,两人除了一僧一俗装束不同,是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两人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丝亲近,也对对方产生了兴趣。
“你为啥想到寺院来学画?”夕让问。
“为了一个曾经的梦想。”我说,接着讲了自己想学画的原因。
那时农村的孩子读书都很迟,我上学的时候都快十岁了。自从到学校读书,我画画的天赋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学校发的作业本基本被拿来临摹课本上的图画,有次抄生字我确实找不到有空白的本子,就把生字抄在摹过图画的页面上,因此手心挨了语文老师的一顿条子,屁股挨了阿爸的一顿巴掌。可是这些小事难不倒我,接下来我暗中帮班上几个成绩差的男生做作业,酬劳就是十几根柔韧的细钢丝。我把钢丝做成套索下到寨子后面地埂的一溜溜灌木丛里套野鸡,从那以后,我不仅没有缺过本子,还买了一盒让全班同学都羡慕得睡不着觉的彩色笔。
也许是我进校时的年龄大,学习也不吃力,我从二年级到四年级,又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连跳了两级,可是成绩从来没有落下。
回忆往事,在我整个小学阶段,最幸福的是有一次我经常帮忙的一个男生送了我两本小人书。我高兴坏了,那可是比天上掉馅饼还要美的事情。那两本小人书不知道被我临摹了多少次,后来书页变得像一片片破布也舍不得扔掉,时不时地拿出来翻看。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两本书的名字——格林童话《勇敢的小裁缝》和西游记系列《三打白骨精》。
由于家境不是很宽裕,自己又是家里的老大,我求学的道路就在辍学的边缘摇摆。为了尽快走出校园,走进社会,我进了师范学校。不过,来这里学画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毕业时候的那件事:两年前,学校的美术老师见我绘画功底好,就向校长推荐,当时,学校只有两名美术老师,严重缺编,因此,学校决定等我毕业后保送去省美术学院进修三年,回来后留校。可是,世事难料,就在毕业之际,校长因病去世,保送的名额被人调换,憧憬了两年的梦也就此破灭。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很受打击,觉得气愤,也感到无奈,这就是我即将走向社会学到的最沉重的一课。这件事虽然不可挽回,但是却激发了自己不服输的傲气,我觉得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力量在心里不停地翻腾。
尽管这样,我在学校还是没来得及证明出什么就已经毕业回家了。
就这样,与梦想失之交臂的遗憾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可是我依然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不输于任何人,能从最低的地方爬起来。分配工作的时候,我主动向县教育局申请要求到这个离自己的老家将近200公里路程,因为落后偏远而没有公路、电力超弱、不通信号的地方工作。当然,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全县最大的寺院就坐落在这里,我想在这里一定可以找位师傅学习唐卡画,修补一下自己曾经残缺的梦。
听完我的讲述,夕让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呷了口茶,起身进卧室抱了一卷东西出来,说:“你先看看吧。画好的唐卡都被人买走了,只剩下一些画在纸上的草稿和样本。”我高兴地接过来。
当我一件件打开那些卷着的画纸时呆住了,虽然这些画没有色彩,只是单调的线条组成的白描,但是那些迂回跌宕的曲线勾勒而成的图案美伦美幻,有祈福吉祥的八瑞祥、七政宝、五妙欲等各类吉祥图案,有宝像庄严或者忿怒威严的各类神佛,还有腾龙飞凤、祥云嫣花、山川河泽、花边图腾等等,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我想,如果这些画都上了颜色,那将会是怎样的绚丽夺目,动人心魄。
我由衷地赞叹着,将这些画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在我看画的时候,夕让给我重新倒了茶,溶了酥油,放上一大撮糌粑,摆好手抓肉请我就餐。已经是午饭的时间了,我俩边吃边聊,至于拜师的事夕让答应以后“互相学习”。
也许是糌粑放多了,也许是看过画后兴奋地没有了食欲,我碗里的糌粑竟剩了一半,说什么也吃不下去。后来夕让说,我俩的缘分就是从那坨吃剩的糌粑开始的,因为没有吃完,所以我一定还会再来。
求学的日子是艰苦的,无论是在盛夏的烈日下,还是在冬日的严寒中,我每到周末要么借熟人的自行车,要么走路去六公里处的寺院学习绘画唐卡的理论知识,回来后把所有工作之余的时间都用上废寝忘食地埋头苦练。
经过一年的努力,我终于可以在画布上作画了。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虽然每完成一件作品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但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师傅夕让的称赞,他也觉得很欣慰。
一起的时间久了,我和夕让的关系慢慢有了一些变化。我心里对夕让的敬畏和夕让对我的严厉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间的亲密。终于有一个晚上,夕让叫我不要再睡在客房里了,搬来被褥打地铺跟他同室睡,那晚,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到天亮。
从那以后,我去寺院已经不只是去学画,更主要的是想和夕让一起坐一坐,聊一聊。我俩常常坐在他卧室窗前的小榻上,品着茶,看窗外参天松柏上的黑鸦起落,看转经路上的善男信女,听寺庙里的晨钟暮鼓,闲聊畅谈。每当这时候,我感到心灵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祥和宁静中,似乎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在交往中我发现夕让的爱好很广泛,他喜欢骑摩托车,技术高超,修车的技术也不赖;喜欢听亚东、腾格尔的歌曲,有时也会小声地哼唱;喜欢看李连杰、成龙的电影,为他们的功夫着迷,有时候他到学校来看我,我就想办法去借一些功夫片,一起欣赏;他还有一台袖珍收音机,每天都要听听新闻,关心一下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当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也问我的观点。
现在我俩已经很少谈论绘画方面的事情了,两人最喜欢的就是辩论。我很佩服夕让的知识,每次辩论中我不管是雄辩、诡辩还是狡辩,都甘拜下风。我自诩看过的书还不算少,涉猎的知识面也算广,可是在夕让面前却感到自己的知识显得苍白而可怜。
在辩论中夕让出口成章,观点新颖,常常让我感到耳目一新,心里豁然开朗。慢慢地辩论次数多了,我也从夕让身上学会了一些技巧,如怎样不动声色地暗设圈套,引入歧途;怎样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怎样泰山压顶,杀鸡用牛刀,让人无法反驳等等,这时才发现,原来辩论的技巧和知识同样重要。
就跟其他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我和夕让经常开玩笑,我有时候还故意跟夕让讨论关于爱情的话题。夕让性格坦率,思想开放,喜欢接触新的东西,从不因为是出家人就避讳谈论世俗的事。
那次,夕让骑摩托车捎我上寺院,一路飚车,到了他的僧舍,我就数着他的爱好开玩笑说他不像个出家人。夕让笑了,说:“我们出家人也是正常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这些呢?关心新闻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普度众生就得了解众生;克制情欲是为了修行,而不是因为我们脑袋有问题不懂。至于摩托车嘛,你不是也爱疯骑吗?再说前人靠马代步,僧人也不例外,现在经济发展了,人们都以车代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呢?马和车不都是交通工具吗?听歌、唱歌、看录像的事情你就不能太苛刻我了,第一我没有沉浸在里面影响我的修行,第二我还年轻,你可别忘了我们两个同岁。”
我会心一笑,没有辩论也没有反驳。夕让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表情做得很夸张。他见我还是没有反应,就故意从窗户向西边张望。我懂得他的意思,说:“不用看了,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夕让听了哈哈大笑。
夕让虽然谦虚,但有时候也很自负,我受他嘲笑已经不只一两次了。那次,夕让看见我刚写好贴在寝室里的藏文书法,就揶揄地说:“这就是曾经在学校里年年拿一等奖的好字吗?”
我除了满脸通红,只有哑然无语。是啊,了解了夕让在书法上的造诣,还能说什么呢?不管看他写藏文大楷、小楷、行书、草书还是梵文,都是一种享受,那些字有的敦实凝重,有的飘逸洒脱,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夕让:“你年纪轻轻的为啥知道这么多呢?”
夕让笑了,说:“出家吧,做了和尚你就有很多的时间学习了,除了有佛事的时候在大殿诵经,其余的时间都是你的,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
听完夕让的话,我的心竟怦然动了一下,可是转念又笑了,说:“我的尘心太重,六根不净,出家可能要不了十天就会被乱棒打出寺院。还是省省吧,不给你们清净的寺院添乱了。为了我那漂亮的女朋友,我就留在尘世慢慢熬吧。”夕让指着我哈哈一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怪异的神情,我想他也许真的希望自己出家。
夕让的生活很有规律,也很刻苦,不管他睡得再晚,可是第二天天边刚开始泛白他就准时醒来,盘腿坐在榻上开始一天的功课——先诵一段经文,然后朗读背诵哲学或者其他的什么。这让我很汗颜,自从毕业后,我睡懒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在夕让身上,有很多东西我都想学。可是在我身上,夕让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学习汉语和汉文,这好像也是我在他面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从拼音开始教,夕让学的很认真。
到今年夏天,算起来我和夕让相识已经整整两年了,两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大多时候是我去寺院,要是星期天学校有事走不开,夕让就会骑着摩托车到学校找我。
我们也常去夕让的老家,有时候假期我还会在那里呆一段时间。夕让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有个姐姐招了女婿是当家的,有个妹妹已经嫁人了。他的父母很喜欢我,经常给我拿糌粑、酥油、奶渣、牛肉什么的,简直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我以为在我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我俩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直交往下去。可是,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我的意料。
那夜天气很好,夜空中朗月如镜,群星闪烁。我备完课就在寝室里看小说,快十一点了,觉得有些困,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我想谁会在这个时候来串门呢?打了个哈欠从里屋走出去。
打开门,我愣住了。虽然这里是高原,虽然现在是晚上,但是在这个季节穿这身是不是太厚了?只见夕让穿着冬天的僧服,戴着摩托车的头盔,裹得严严的,我还是从那双眼睛认出他来。
我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夕让,竟忘了请他进来。
夕让摘下头盔,笑了笑,说:“晚上气温下降,风太大了。”
我回过神来,侧身示意夕让进屋。
“不了,我还要赶路呐。”夕让说。
“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能先去拉萨。”
“做什么?”我有些吃惊,前两天见面夕让可没有透露过要出远门的消息。
“流浪。我决定还俗了。”夕让迟疑了一下说,语气虽然有些激动,但是一脸的平静。
“你不是在说胡话吧?”我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
“我当然不是骑着摩托车去拉萨,”夕让答非所问地说。“等过了今晚,找个合适的买主把摩托车卖了,就坐客车去。现在寺院放假一个月,暂时还不会有人知道我偷跑还俗的事。这是我‘扎哈(僧舍)的钥匙,你过段时间再交给我的家人。”夕让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我的手里。我懵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机械地接过钥匙。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等下次我们再相聚。”夕让忽然抱着我说。
我的思维在拥抱中突然恢复了,可是没有劝夕让,因为我了解他的性格,夕让从来就不是个冲动的人,他还俗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紧紧地抱着夕让,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喉头哽得难受。
我们在门口哽咽着拥抱着站了很久。
我把我最珍爱的护身符项链解下来给夕让戴上,说:“我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不管你做什么,变成什么样的人,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夕让走了,我从他的背影看见他悄悄地擦了下眼睛。那刻,我忍了很久的泪水潸然而下。
那一夜,我彻夜失眠,想了很多很多,夕让离去时发动摩托车的声音也在我的耳边响了整整一夜。
夕让走的第二天,我向学校请了三天事假去了寺院。
打开夕让的僧舍,里面的摆设依旧,干净的厨房,小巧别致的卧室,巨大书架上的书籍,还有作画的工具材料等等,一切如故。
我在寺院里呆了两天,没有一个僧人来找夕让。因为放假,这里显得更加寂静。我白天泡杯茶,坐在夕让靠窗的小榻上看书,看景,想事,晚上就睡在小榻上,听风,听夜,听水声,饿了就简单弄些吃的。
第三天,在晨曦微露的时候我起床洗了把脸,锁上夕让的僧舍出门了。高原夏末的早晨已经略带寒气,寺院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画眉鸟和麻雀的鸣叫显得格外清脆。
来到活佛的禅院前,我扣了扣门,金属撞击的清越的响声让我想起那天去拜师的情景。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他颂经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估计是在做早课,不过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他肯定在寻思谁会这么早来拜见活佛。我对他点点头,小和尚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等我进去后关好门,在前边引路。
尽管我在这里呆了几年,但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活佛。活佛很年轻,就三十岁左右,一张儒雅的脸显得有些瘦削,清澈的双眼里写满了睿智,他盘膝坐在经堂里诵经,低沉宏亮的声音发出共鸣的震荡。
我向着活佛和他身后悬挂的唐卡、佛龛里的佛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一边细细地聆听。佛龛前摆放着一摞摞的经卷,绘有图案的法鼓悬在梁上,法铃和铙钹寂然地放在长条的矮桌上,酥油灯里的火焰轻轻地跳跃着,我觉得那是活佛诵经的声音引起的震动,净水宝瓶上插的孔雀羽毛在酥油灯的摇曳中泛着五彩的油光。我努力倾听经文的内容,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活佛的禅院来。是来告诉他夕让的离走?这不可能。是说自己有什么目的?可我确实没有。就这样,我的头脑里只是被一种声音占据着——夕让离去时的摩托声。
活佛诵完经,我忽然站起来,双手合十说:“感谢活佛,我要走了。”
活佛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缓缓地问:“你心中的疑惑解了?”
我说:“我现在明白了,其实我心中本来是没有疑惑的,只是自己以为有就来了。”
活佛点点头,站起来理了理僧衣,说:“走,那我们吃早饭去。”
我婉言谢绝了活佛的邀请,离开了禅院。
雾就快散了。
我穿行在巷子里,回想着刚才的一幕觉得好笑。我从前在家乡或者其他地方也拜见过别的活佛,可是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去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不过我说的也是实情,之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有疑惑,忽然间产生了想到活佛那里去坐坐或者说点什么的愿望,于是就去了。
一个月后,我怀揣夕让僧舍的钥匙去了他家。夕让的家人看到我一个人到来显得有些奇怪,当听到夕让还俗的消息时他们哭了。
我尽力安慰他们,说现在夕让虽然走了,但是希望他们继续可以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夕让的母亲上前抱住我哭得更伤心了,我流着泪劝了很久才劝住。
再次听到夕让的声音,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杳无音信,我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这里开通手机信号也不过半个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兄弟,你还好吧?”电话里夕让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低沉充满磁性。一刹那,他闲情逸致的神情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还好,你呢?”我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缓。我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这里通手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号码的。
相互很久没有见面,也没有听到任何的音讯,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两人的对话一时间像蹒跚学步的婴儿的脚步,显得磕磕绊绊。不过,话匣子很快就打开了,我们在询问和笑声中尽情地聊着。夕让在电话里祝福了我的婚姻,又为没能亲自到场祝福而道歉。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俗吗?”夕让忽然问。
“我想了很多种理由,可是都不恰当,所以猜不出来。”
“我是因为你。”
“我?”我大吃一惊。
没等我问,夕让已经在说了。
“自从你第一次来我的僧舍,我就预感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你说起过,可是我一直都欣赏你无拘无束的性格,也向往能像你一样自由潇洒地生活。
我表面上经常嘲笑你,其实心里很佩服你的知识,你尽管向我问东问西,可是你头脑里装的东西有许许多多是我不知道的。所以,我决定还俗了,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我四处流浪,去了很多地方,有些是你说过的,有些是我一直想去的。几年来,我靠给别人画画或者打零工来挣钱,用完了就又挣。你教我的汉语汉字在有些地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还在不断地学习,谢谢你。我现在很开心,想不到人生还可以这样活着。”
夕让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想不到我钦佩羡慕的人原来一直在钦佩羡慕着自己,而且他的人生竟被自己改变。
我跟夕让在电话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时分才挂的电话。他说,明天他又要向下一个目标出发了。
落日西坠,大地开始寂静下来,我静静地坐在窗前回想着和夕让的对话。
爱人泡了杯茶轻轻地放在我的面前,挨着我坐下。我环过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嗅到她漆黑的长发散发着淡淡清香。我俩相互依偎着,默然望着窗外沿墙的那排绿意盎然的杨树,内心充斥着祥和与宁静。
在短暂而寂然的沉思中,我的视线透过杨树茂盛的枝叶,那里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天地,我仿佛看见一个人背着一副简单的行囊悠然独行,那熟悉的身影竟然像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