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这边是月光,墙那边是阳光
2013-04-29索朗仁称
索朗仁称
一
人过半百了,就想着保命。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多运动。于是我每天早上七点过起床。我妻子也是那时起床,她要赶到市中心上班。她走后,我到书房打开电脑,写会儿小说,十点过出发,走大学路,一直走到文星镇的生活区,在那里吃碗豆花,炒上一个菜,吃饱了就往回走。往返十五公里,出一身汗,回来洗个澡,惬意啊。
那些日子正写一部长篇,写到十点写了两千多字。关上电脑,换上旅游鞋就出了门。半路上妻子打来电话,问我还写着吗。我说正在路上搞长寿运动。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说祝你健康长寿就关了机。她就这样,时不时涮我两句。
我一路急走,边走还边做气沉丹田的健身气功。出了一身毛毛汗,一种舒服劲儿悄悄在五脏六腑洇散。到了那所大学外的人行道上,一件想不到的事就从那天开始发生。
大学修的栅栏不高,两尺来高的基础,然后是铁花,通透,好看。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这一带的栅栏上,常有学生攀越。大学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孩子,正是劲头十足的雏鸟。我在他们这个年龄,调皮的内容远不止这些。
我经过时应该还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里面的草坪上只有几个工人活动,一切都显得疏落,静谧。时不时有一辆货车或小轿车从草坪间的校园公路驶过。
前面有个路口,我横过公路,拐进那个路口,走到尽头又是一条路,顺着走上五六分钟就得过一座桥,下桥就是老镇的两排旧房子,靠着桥的那两家都开着饭馆,房子简陋,菜却炒得好。我想着今天是吃炒猪肝还是盐煎肉。
喂,喂喂。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追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女孩。
回头看时,一个女孩正坐在铁花之间的水泥墩上。
叫我?我说。
女孩转动脑袋,是啊。
再看时,我看清了,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眉头上飞舞着调皮。
我转过身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女孩弯下腰,用手掌托住脸蛋,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我说我叫亚杰,这姓不太好招呼,这样吧,你看怎么顺嘴就怎么叫。
她对我招招手,别站那么远嘛,我又不是吃唐僧肉的妖怪。你也不是取经的唐僧。
有点意思。
我善意地笑笑,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女孩穿一条肥大而多袋的裤子,上身是一件浅黄色的休闲服,一双耐克松垮垮地晃荡在她脚上。
二
再近些。她对我招招手。
我听话地往前迈了一小步。
哎,这就对了。对了,刚才你说随便怎么称呼你都行。女孩把飘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撂到脑后,你想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要叫你老亚或亚杰先生之类的,看你眼神里还有几分灵气,还没悟透?
我明白这丫头所说了,你最好还是叫我大叔,我应该是跟你父亲差不多吧,说不定还要大些。
这年头都兴叫哥,算了,随你吧,亚杰大叔,我给你说件事。
我说说吧,不会是跟我有关的事吧。
嘿,这事呀,还真跟你老人家有关。
她说着就朝我伸出手,帮我一把。
我走到栅栏下,伸开双手,准备她跳下来时扶她一把。没想到她直接就扑到了我身上,结果可想而知,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正好骑到我身上,我的狼狈可想而知。
她唐突一句吓了我一跳,唉,大叔呀,此时此刻你要是我老公该多好。
我没敢接她的话茬,赶紧伸手推了她一把,快起来吧,那边来人了。
嘻嘻嘻,大叔,怕了?我都不怕。
接下来,我们俩都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漫步,她挺自然就挽着我的手,这模样倒也真跟父女差不多。我就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女儿该多好,融进梦幻般的黄昏,在残阳的锈色中听她讲她身边的一些琐碎,讲她学习中的烦恼,讲朦胧的爱恋……
她摇摇我的手臂,喂大叔,想什么呢,那么专注。
臆想的事是说不出口的,我说我在想我今天遇上你到底是个什么兆头。
吉兆,保证是吉兆。她歪着头肯定地说。对了,你就没想想我为啥在这里等你?
我说巧遇吧,世上这种事多了去。
她说才不是那么回事,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的场面就跟今天一样,所以我就来验证一下。
哦,是这么回事。我信她所说,这种体验我也有过,不过比她所遇还要神秘。这种梦我也做过。我说。
真的?她停下脚步。
我说我有过这样的体验,比如说晚上我梦见有一个酒席的场面,结果呢,隔上好长的日子,有时甚至是大半年,果然就会有那一个场面出现,我立马就会想起来,这场面我做过梦。书上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不对。
太神了。她拽着我的胳膊使劲晃荡。
我说我这手快不是我自己的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叔,我差点就忘了一件事。说完扔下我的手臂转身就跑,跑到刚才她出来的地方,抓住栅栏就翻,她吃力地用着劲往上攀,我赶过去托了她一把。
她跳进校园,反手朝我挥了挥,闪进一道墙角就没影了。
象梦一样。
更象一阵风。
这女孩,我还忘了问问她叫个什么名。算了,长寿路上的插曲。
我走过那座桥,正弯腰炒菜的老板娘看见我下了桥,高声招乎她母亲,妈,先给这位师傅上一碗豆花,师傅,再炒个啥子菜。
我说盐煎肉吧。
舒舒服服一顿饭后,踏上回家的路。
三
不怕你们笑话,那天晚我突然就冲动了,小腹胀得不行,妻子说都几年了,你没这么上过劲。跟妻子缠绵时,脑子里却老晃动着那个女孩。
汗流浃背之后,和妻子都冲了个澡,那一觉睡得真香。
第二天妻子没听见手机的闹铃,起床时晚了半个小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埋怨我昨晚的折腾。
妻子走后我也起了床,还是那几件事,十点后,又踏上那条老路。
昨天的事我不再想他,我这一辈子遇上的事儿太多,大多都丢到了脑后。
依然是边走边练气沉丹田的健身气功。拐过每天都拐的那道弯,打老远我就看着昨天那个地方,见她依然坐在墙头,还是昨天那身打扮,而且还坐在昨天那个水泥墩上,我认得出那个地方,那个水泥墩紧靠着一株高耸入云的银杏,其他地方的树离栅栏都远。
女孩埋着头一动不动。
不会是遇上什么事了吧?我就那么专注地看着她,快走到她面前时我放慢了脚步。
小女孩还那么埋着头。
她是想着什么事?沉思着的人最不喜欢别人打断。我放轻了脚步,正打算悄悄滑过去。
小女孩头没抬,声音却飞了过来,想溜啊,我可是火眼金睛。
我回过头,她从墙头跳了下来。
她仰起灿烂的脸,亚杰,今天我不叫你大叔了,叫你亚杰显出平等来,好不好?时不时还可以叫你亚杰先生,先生的内涵就多了,当然,更多的还是平等,平等多好,用不着考虑措辞。
我说长幼之分可是咱们华夏之帮的礼仪,现在就连西方国家也认可了我们几千年前就有的文化精髓。
她说别说那么远了,先说说眼前吧,你为什么没问我叫什么呀,是不是把我当成掠过的风了?是不是呀,肯定是,现在呀,你不想知道都不行了。
我看看她,她朝我扬扬眉,你说得也没错,不过我的理解不一样,这长幼之分没必要体现在称谓上,要装到心里,那才是真正的尊老。而姓氏呢,只是相互之间抛来抛去的人类习惯。
歪理。
亚杰先生,就这么叫了,这样才显得你有品位,告诉你吧,我叫阿娇,千万别弄混了,我不是艳照门里那个阿娇。
阿娇,阿娇,等等我。
一个声音从后面追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小伙子。
我要回头看看,阿娇拿手把我的脑袋挡住,别看别看,你会看见一个让人发腻的家伙。
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追我们的人来了我们身后,阿娇,原来你爸来了。
小伙子声音里充满磁性。
阿娇挽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说,太没眼光了,老土啊,难怪你来自山青水秀的地方,你家乡虽美,人却土。
阿娇,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瞧不起山里人。
阿娇说,就说,山里人的土是本质的,你就是换副内脏,灵魂也还是山里人,土腥味时不时还会从毛孔里渗出。
这女子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我说,阿娇,你手里挽着的也是来自山里的老家伙。
阿娇小声朝我说,别当真,我是专门气他的。
阿娇松开我的手,亚杰呀,我现在要去教教这个山里人怎么才会变洋气,你可不许回头哟,不行,得给你上道锁,这回头与不回头可是有讲究的,你要是回头,就是小人,要是不回头,那就是真君子,好啦,拜拜。
阿娇闪身就到了我身后,我还真想看看身后的小伙子长什么样,这丫头这么一来,我只剩下朝前看的份儿了。
我一个劲地走着,一直走到身后没了动静,这才偷偷地朝后溜了一眼,后面空空如也。
这丫头。
四
本来今天要去都江堰,是随妻子一块儿去,说是去帮老岳父看看房子。08年5月12日那场大地震顺便把老岳父他们干休所也推翻了,刚过去一年多,政府就把新房子修好了,老岳父老夫妻俩把地段也看好了,妻子说她不放心老人的眼光,要去看看。我本来也是答应了的。
临到要走了,我就不想去了,不去得找个理由。进卫生间到马桶上坐了好几分钟,办法也就来了。
我那办法还没有使出来,就有人替我解忧了。妻子一个中学朋友,如今在成都一所小学当校长,她约妻子到三圣乡玩,妻子经不住她三说两说,就同意了。妻子说,亚杰呀,今天不去了,同学约我有事,咱改天再去都江堰。爸爸那儿我去说。
妻子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说老一套。
你不会是对那条路走出感情来了吧。妻子说。
差不多吧,某件事情反复的次数多了,在感觉上只会走向两极,要么深情地投入,要么反感。我若有所思地说。
好了,不听你讲深沉了,我得走了。妻子说着就走出了门。
听着妻子开车的马达声,我换上旅游鞋,也出了门。
过去我是急走,今天几乎是连走带跑。往天到那段栅拦要走接近一个小时,今天只走了四十五分钟。打老远我就朝那个方向看,栅拦上果然就蹲着一个人。心里一阵激动。我不愿让阿娇看出我心里的异样,于是放缓了步子。
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栅拦上那个人。
突然那个人动了,而且动作敏捷地纵身一跳,是个男孩子。
接着又有一个女孩在另一个女孩的帮助下攀上栅拦。那模样不象阿娇。
又有人翻上栅拦,但都不是阿娇。
我走到了背靠那株银杏的水泥墩子,就站到那里,透过栅拦朝校园里张望。没看见阿娇的影子。
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了,从栅拦里翻出来的少男少女越来越多,他们中间也没有阿娇。一股风贴着公路吹来,凉飕飕的,跑动时汗湿的内衣让皮肤感到不舒服了。
唉,这个阿娇?!
五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最让我难受的还不是失眠本身,而且失眠后的不能翻身。妻子睡眠本来就不好,睡着后不能受到干扰。她是医生,工作非常辛苦,我不能惊了她。整个晚上我都在似睡非睡中,直到天亮。
早上妻子说,亚杰,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说不会吧。妻子说你自己到镜子里看看。我凑到镜子前,果然,脸上镀了一层菜色。
妻子说你是不是失眠,昨晚没睡踏实吧。
唉,想一个小说细节,想着想着就兴奋了,起来写吧,又舍不得暖暖的被窝,就那么折腾到天亮。
妻子说那你接着睡吧,我上班去了。
妻子走了,我有些头昏脑胀,昨晚没睡着,到底想了些啥,总之是乱七八糟的,也想过那个女孩,的确也想过我正在写着的一个细节,都想得不连贯。迷糊中,那个女孩阿娇好象进入了我的小说。
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我每天依然走那条老路,阿娇依然没有出现。
没见着阿娇后到底是第几天我不知道,总之那天要出门时,突然就想到今天那个女孩会不会出现呢?
没睡好,脑袋有些昏,顶着那颗昏昏沉沉的脑袋我又踏上了那条路。
又走到那个栅栏了,那颗银杏依然挺立在水泥墩子后,那段墙上依然不断有学生翻出翻进,还是没有阿娇的影子。
我站到栅栏前,眼珠子丢进了校园。
脚都站麻了,阿娇还是没影。
刚走出几步,一个女孩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嘿嘿嘿,等等。
脚底一下就粘住了。
一股惊喜闪电般从心底窜起。我猛地回过头,一瓢冰凉的水兜头泼下,一个一头短发的姑娘正在栅栏里朝上攀越。栅栏外一个小伙子从栅栏缝里托她的脚。那不是阿娇。
到了桥头那家饭店,一碗豆花,要了一盘炒韭黄。往天我都不沾酒,今天要了二两狗杞酒。这酒壮阳,能让小弟弟威武。
六
那晚我感觉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妻子下班回来让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到底中了什么邪,眨眼功夫就成这副板像了。
我说我也说不上来,走了一趟路,回来就觉得浑身发软。
妻子有些慌了,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她张罗着很快就把我弄到车上,我也懒得动了,什么也不想地跟着她上医院。我们先去了省里的四医院,那里有她的大学同学。妻子的同学热情周到,她带着我们做了CT,照了X光,验了血,总之什么都做遍了,最后的结论是除了血压略高,什么毛病也没有。
我们千声万声地道了谢,出了四医院,妻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四医院水平下降了,我们上省医院去。省医院我们也有朋友,而且还是一个科室的主任。
妻子因为心里有气,驾车就显得恶狠狠的,她技术还不错,心里一急,功夫就减了半。刚走到红照壁就跟一辆红色夏利擦上了。
这下麻烦了。
突然一个主意闪现到脑海里,我对妻子说,我有办法,你呆会儿配合着就行了。
对方司机是个中年汉子,脸上挂着凶狠。妻子也下了车,她平常就是个不认输的主,这次是她的过错,她也没挂一丝丝欠意到脸上。
对方抬起手指着被擦处,正要说什么,我就在这个时候冲下车。我在车上就把自己的头发弄得横七竖八,那张脸本来就难看。我把衣领扯得歪斜,眼睛瞪得溜圆,下车就口吐白沫,哇哇乱叫。中年汉子一愣。我冲上前,一把拉过他的手就朝嘴里送。
中年汉子连甩几下才把我的手甩脱。
围观的人丛中有人大声说,疯子。
中年汉子赶紧上车,驾车就跑。
一场危机顿时化为云烟。我们也赶紧上车,车开出老远了,妻子才说,亚杰,真有你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手。
我说我昨天看新闻就看到这么一出,这会儿偏偏就想起来了,学学吧,伟人不是说,活到老学到老,人间百态也是学习的内容啊。
省医院的检查结果与四医院如出一辙。朋友说,亚杰大概是用脑过度,要么找个地方去休养一阵子就恢复了。
我本来也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这一检查心里明白了,这又是那个阿娇闹的。
我说我自己调理吧。
妻子叹息一声,只好这样了。
七
远处传来鸡叫,知道又一天开始了。
妻子说我上班去了,你再睡会儿,自己煮两个鸡蛋,对了,别忘了喝牛奶,这个年纪的人要补钙。
妻子走了,我也想再睡进梦里去,梦里很好玩,闭上眼睛脑子里什么都有,都跟梦没关系。起来吧。浑身软绵绵的。照妻子所说,吃了喝了,坐到电脑前,心里想到底开不开电脑,理了理心思,想了想小说里正写着那个细节,却怎么也想不到更好的故事。
我就楼上楼下走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出了门。
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看到那段栅栏,还有那个水泥墩。
我是闭着眼睛转过那道弯的,眼睛闭着,心里念着阿娇。转过弯了,我失望地睁开眼睛,一口气就堵到喉头,一个我熟悉的身影蹲在水泥墩上。
是阿娇。
她今天穿的衣服不是前两次穿过的,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那么远的距离,我还是准确地认了出来。
往天我都是急步走的,今天怎么了,脚下坠了铅。
那丫头倒是远远就朝我去的方向看。
我一步步地走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潮了,视线里的一切都变了形。
我就那么走到阿娇身旁。
亚杰,大叔,亚杰先生。她嘻嘻一乐,这么多天没叫了,今天可是全补上了。
听她一说话,我这心一下就静下来,我伫立在栅栏前,仔细一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丫头瘦了,黄了,好在两眼还有神。我说阿娇,病了?
她摇摇头,一点小毛病。
你应该到医院去看看啊。
亚杰,没事,我就从医院出来的。阿娇两手托腮,来帮帮我。
我走上前,伸手要接她。脚下用力蹬紧地面,我怕她又像上次那样扑下来。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我。我上前扶住她的腰,我的手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骨头。
她是真的瘦了。
她要真是我女儿该多好?
她应该就是我女儿。我一次又一次地帮着自己的女儿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因为翻越围墙肯定不会是学校允许的。
你瘦了。我心痛地说。
亚杰,我真感动,你是真心痛我,我听得出。阿娇的声音柔柔的。
她回头看看。
是不是……我欲言又止。
不是,她知道我在问啥,他差点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她朝我笑笑,别再问了,呆会儿我会告诉你的,我把什么都告诉你,这样我就能轻装上阵。有人说,经历过的,就深深烙到了你的灵魂中,我就不信。我会把经历过的忘得干干净净。
这丫头,历史能忘记?
我和她就那么信步走在校园外的人行道上。
那一刻她不说话了,我也不去问她任何问题。阿娇是个思维特别个性化的姑娘,我姑且这么认为。她不想说的,这个世界上可能就不会有任何力量让她开口,那时她的坚强会超过传说中的地下党。她要是想对你说,她会象决口的河堤,一泄而空。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走着,身旁的公路上,不断有汽车划过,不断有电瓶车划过,行人很少,从校园里翻墙出来的,她应该是最早那一批,因为此时此刻的大部分学生还坐在梯级教室里,听讲台上的教授重复那些已经重了千百遍的内容。
前面就是文星镇了,那里的大部分地方已建为全新的生活区,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歪过头,亚杰,我们找个什么地方去坐坐,行吗?
我笑着点点头。
八
我知道我来的方向有个茶楼,就在路边。茶楼名叫向阳茶楼,是酒店附带的。我每天经过那儿,见白天喝茶的人很少,是个清静所在。
我说有个阳光茶楼,离这里不远。
她点点头,别开房间就行,我今天没力气侍候你老人家。
嘿,说什么泥。我把脚一顿,这通常是我准备发火的前奏,家里人都熟悉,只要我有了这个表现,他们一般都退避三舍。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仰面给了我一个灿烂,亚杰,别当真啊,我是给你宽松一下。
我俩来到向阳茶楼,老板是个女人,眉眼不错,身段也好,待人热情,禁不住就多看了两眼。老板问我们喝点什么。我说我就喝花茶,丫头,你呢?
阿娇说我也花茶吧。
就刚才那两眼让阿娇拿住。趁老板到柜台拿茶,她扯扯我的裤脚,眉头一耸。
我看看她。
这老板娘多性感。她说。
我小声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她还想说点什么,女老板过来了。
茶是飘雪,那味钻进鼻孔,香极了。我说女孩子都喜欢喝菊花茶柠蒙茶什么的,你为什么喜欢喝花茶?
阿娇摇着头吹了吹茶面上的沫,你喜欢呀。
我不说话了,她不说她有话么,得听她的。
阿娇说,好了,我该给你讲讲我的事了。
阿娇沉进往昔,眼神也迷离了。
她说,亚杰呀,我是九O后,都说九O后的思维是反叛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熟悉电脑,熟悉网络游戏,脑袋瓜也灵活,我们也有很多不懂的事,现在我读大学了,随着向文化深层次的进军,我也渐渐懂得了一些事,当然比你们这些老姜还差得远。
我成老姜了。调味品,离不了,又不能太多的一种植物。
不过,我们看事物不会默守陈规,我们总喜欢多角度多色彩地看眼前的一切,这也是你们五O后六O后七O后,甚至八O后都不如我们的地方。对历史中的人物我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例如柏拉图和他之前的先哲们关于摸仿一说,我们就认为他们的聪明才智达到了超级地步,他之后的哲学家没办法论证柏拉图关于现实世界之上还有理式世界的论述,于是就找出了种种否定的理论,其实柏拉图们已经触摸到了三维以上空间的边缘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关于此类种种的证据随手拈来都是一大把,亚杰,你别在心里权衡,这里没有正不正确的评判,我们认为这就是咱们九O后的骄傲。
就那么简短几句,我从此不得不认真思考九O后的小崽崽们。
阿娇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半。
慢点喝,别烫着。
谢谢。她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
老板过来把水掺上。
其实我要给你说的也不复杂。阿娇歪着头看着天空,这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一直就想找个可靠的人说说,就是那种一吐为快地说说,要是不说出来,我会疯狂的,我不想让这些事积在我心里,那会把我憋死的。亚杰呀,我们总共见了两次,这两次见面给了我一个感觉,你就是我等了这些年要说说心里话的人。你别问为什么,听我说,你一旦听完了就会想到我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先说我爸吧,我爸是大学教授,带博士生的导师,他手下男男女女的弟子带了一大帮,他偏偏就让一个外表老实的女弟子搞上了床,那个女人是从南充市考来的,其貌不扬,外表看着很老实,我爸的女弟子中漂亮姑娘有的是,也有人对他频频传递缠绵,他都没动心,校园里有人说他是柳下惠,也有人说他先天性性功能障碍,他却让那个女人勾上了床。我非常讨厌那个女人。那时我正读着初中,对性爱显得懵懵懂懂,一天我跟踪了那个女人,她到市里一家酒店式公寓开了一间房,她就在那里等我爸来。在我爸到达之前,我先到了那里,我轻轻敲门,她以为是我爸来了,于是打开门。她身上只披了浴巾,里面什么也没有。她见是我,吃了一惊。我说我是来救你的,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她老人家马上就会驾到,而且还带了帮手。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匆匆而去,我把自己脱光了,躺进被窝,听见有人敲门,就蜷缩到被窝里,结果听见我爸进来,而且反锁了门,嘴里乖乖乖乖地叫着,猛地掀开被子,见被窝里居然是我,他惊呆了,兵马俑似地立在床前。我大大方方地说,爸,你别跟那个女人了,你跟我吧。突然之间我爸爆怒了,他一把拧起我,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他从来就没打过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校园里再也没了关于他的斐闻。
阿娇把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真他妈的。
你爸也真是。这话我说得有气无力。
再说说我妈。阿娇眼里含着泪花,我妈是杂志社资深编辑,尽管她都快五十了,保养得跟她的实际年龄差了一大截,而且她的容貌妖媚,在我发现了我爸的隐秘后不久,一次偶然中,我又发现了我妈和社里一个副主编有染,这个副主编比我妈小好几岁,却被我妈最后的娇艳迷住。我爸出差了,我又住在学校,她和她的小情人就在家里约会,一天我心血来潮,对班主任谎称母亲得了急病,回到家就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一幕。亚杰,你不知道,我当里就疯狂了,一趟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又奔回让他们搞得非常凌乱的卧室,挥刀就对着那个副主编一阵乱砍……
阿娇眼里的泪终于翻越眼眶。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大口大口出了几口气。
那家伙痛极了就往街上窜,街上有警察,我们都被弄到了公安局。我说那个人是我杀的。我妈说我吓傻了,人是她杀的,她说她杀这个人是她们社里的副主编,因为待遇问题发生了争执,气极之下的她就跑到厨房拿来菜刀砍了人。那个副主编也认可我妈所说,警察们脸上都是鄙夷,他们没问这场争执为什么会在我们家里发生,也没到单位去搞调查,说我妈和那个副主编扰乱了社会,每人罚了一笔钱,这事就了了。从此我妈出墙的红杏又缩回墙内。
我想说点什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
阿娇说我还没说完,你别打岔。说说我吧,前次你不是听见一个男人在叫我吗,想想,还能记起来?
我说我知道,你别叫他男人,他应该是你同学?男朋友?总之从你嘴里听到男人这两个字有些别扭。
亚杰,你们这代也真是,男人是本质的叫法,什么男朋友,还同学呢,我就喜欢叫男人或女人。其实那次也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的考验,人人都有好奇心,遇上那种事都会忍不住回头看看是谁在叫正挽着自己的女人,你就没有回头,所以说你的本质是诚实的。
这丫头,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是我们年级的帅哥,老爸还是一个手握大权的官员,虽说他家在山区,他爸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官员,他的屁股后总会有一大串红了眼的女人追着,我不凑那个热闹,那场面挺好玩的,我就喜欢看那些女人为了争风吃醋各施手段的样子。没想到这小子对身后的女人不管不顾,却当上我的跟屁虫,我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跟得紧,其实他身后的女人中比我漂亮的还不少,你说怪吧。结果他的好景不长,今年,对了,就上次你听见他叫我那次,第二天就听说他父亲栽了,栽到了钱上,而且事迹还上了报纸,大家都知道了,一夜之间,那群女人都离他而去。那天他神情特别郁闷,见谁都不说话。我想知道他会有些什么反应,傍晚,他悄无声息地顺着宿舍楼下的墙根朝校园东头走去,那里有个人工湖,湖上还有荷花。我远远地跟着,他到了湖边。我也到了湖边,只不过离他远些。他四周看看,他没看见我,一棵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仰面长长地叹口气,那声音很大,我在十多米外都听得很真切。
我屏住呼吸,这小伙子是要寻短呀,阿娇能救他?
他开始下水了,我没有丝毫恐慌感,那一刻就想到一个问题,人啊,活得五彩缤纷,也活得苍白,有意思,也没劲,总之,人就活在重重茅盾中。他走到接近深水区时停下了,我就大声地叫了起来,我说喂,走啊,再有两步就没顶了,我还等着看你淹死后会不会很快浮到水面。亚杰,我不会水,跳下去拦他,那就等于死一对。他扭过头看我,我笑着对他挥挥手,又叫,怕死啊,真叫我失望。
我说他回头了?
回了,转过身子往岸上走,速度比朝水里走时快。那晚我就陪着他在湖边呆了一夜,我们没说话,说什么都多余,就那么坐着,他都那样了,还对我挂着邪念,半夜,他把我搂进怀里,我没拒绝,我俩就在湖边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性生活,真痛啊,一点舒服感都没有。第二天重感冒缠上了我,到医院住了几天,他也没到医院看我,我也不觉得奇怪,人家为什么要为一夜缠绵付出太多。回到学校才知道他走了,彻底离开了这所学校。
九
那次茶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娇,那个栅栏上依然不断有男女学生翻进翻出,就是没有阿娇的身影。我依然走着我的延寿路,走到那个水泥墩前总会停下脚步,面对空荡荡的空间发会儿呆,什么也不想,就那么站着。
我儿子也是九O后,他的思维很活跃,无遮无栏,信马由缰。我再也不说他不成熟,什么叫成熟?走惯性思维叫成熟?学先人行为叫成熟?
扯蛋。
人啊,一生都在成熟与不成熟中徘徊。
又半年过去了,那天妻子在电视机前乐出了声,我凑过去,什么节目让你这么开心。
她说电视台搞的超女大赛真好玩。我随意地一看,突然我的眼睛瞪大了,台上又跳又唱的不正是阿娇,这姑娘,不不不,这女人,眉眼间全是快乐,评委们也为她的热烈打动,随着她制造出的节奏敲打着桌面。
突然我想到个问题,我问妻子,一个年轻人站在高高的墙头,墙的这边是月光,墙的那边是阳光,他会朝哪边跳?
妻子眼睛不离电视,说今天跳这边,明天跳那边。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两边都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