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行走
2013-04-29王树军
王树军
1977年生,山东泰安人。现为《当代小说》下半月刊责任编辑、泰安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岱岳区作协主席、《岱岳文化》主编、泰山人物网主编。作品散见于《青春》《小说月刊》《朔方》《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芳草》《都市》《雪莲》等报刊。有多篇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多种选本。著有小说集《一脸阳光》等。
坐了半天的客车,老刘才来到了这座叫泰安的城市。老刘以前是知道泰安的,这当然是因为泰山的缘故。泰山谁不知道啊,连皇帝都不远万里来封禅。泰山谁不想往啊,连外国人都蜂拥而至。可老刘却没想着来。不是他不喜欢泰山的景色,而是舍不得兜里那几个干巴巴的银子。不光在老刘的脑子里,就是他们全村人的脑子里也没有旅游的概念。别说进山的门票涨价了,就是便宜了,他也舍不得来,光个路费就让他想不起这个念头。如果不是有个远房侄子在泰安工作,老刘兴许一辈子都来不到这里。前几年,他侄子回过一趟老家,老刘留他在家里吃饭。侄子说,有机会你也去爬爬泰山。老刘说,咱村就在老山套里,周围全是山,还用跑那么远。侄子笑了,那可不一样,泰山是五岳之首啊,风景美着呢。老刘说,风景再美,那山也不是石头的吗?侄子说,石头和石头可不一样,泰山上的石头好啊,有灵气。刘老叹了气,可我的腰里不硬气啊。侄子微微低了头,没再说话。这让老刘有些生气,心里想,你小子为啥不说请我爬泰山呢。就是虚让一句也可以啊。你要真让我去,我也不会去的,就是免费爬山,到你家里总不会空着手吧。现在的城里人都变了,已经不稀罕农村的小米、棒子面了。脸上笑容的面积不是靠关系远近来衡量的,而是依据你所提的物品的价值而决定的。现在的城里人都跟在物价局里工作似的,眼睛准着呢,无论你提几样东西,一眼就能瞅出总价值来。
老刘这次是来泰安打工的,这有些违背他当初的意愿,本来他再也不想到外面打工了的,可儿子上大学了,花销大着呢。儿子不仅上大学花钱,毕业了找工作也得花钱,紧接着找对象更得花钱。老刘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伤感。他这一辈子就像一头牛一样,既然套上犁铧就别想解套了。于是,他便给侄子打了电话,希望能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本来他对这个远房侄子没有什么好感,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儿子只能拉下老脸求侄子了。侄子在电话里说,找工作很难,年轻的还可以。老刘知道这是侄子不想操心,就说,家里下来新棒子了,我给你送袋子棒子面去!侄子说,我这不缺,在城里买也很便宜,没必要这么老远的带。老刘想起来侄子的儿子大宝爱喝绿豆汤,又说,家里也下来了新绿豆,我给你多送去一些,大宝爱喝的。侄子说,大宝早喝腻了,现在他就喜欢喝脑白金,天天嚷着喝。老刘虽然在心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和你叔也收礼只收脑白金。可嘴上却说,好的,我去的时候就带脑白金。侄子说,挺贵的,你家里也不富裕。工作的事我问好了再说吧。
也许是脑白金起了作用,没几天老刘的侄子就打来电话,说是托人给他联系好了,到泰安干环卫工。侄子怕老刘听不懂,补充说,也就是打扫马路,只不过工资不是很高。老刘忙说,没事,只要给钱就行,反正比在家里闲着强。侄子说了声,对,又强调了一句,这样的工作也不好找啊。老刘连连点头,说,是。
在去环卫处的路上,老刘一直走在侄子的身后,低着头,像是跟在领导后面一样,有些畏缩。侄子则一直叮嘱着在城市工作的注意事项,特别是见了领导一定要敬烟。老刘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侄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那还不去买烟?老刘拍了拍上衣口袋说,带着呢,临来的时候我特意买的,石林的。侄子皱起了眉头,石林的怎么行?老刘说,这也好几块呢,我在家只抽老仁義的。侄子说,太孬了,现在都抽中华的,最差也得一支笔。老刘无奈地说,那就一支笔吧,我去买。说完,老刘转身找寻商店。侄子说,至少要买两盒,这个时候不能心疼钱。老刘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不买烟,怕是我那脑白金也白买了。
老刘买回了烟,直接揣在了侄子的兜里,说,我不会让烟,你拿着看着办吧。侄子神情愉悦,点点头,又开始叮嘱他起来。
到了地方,刚好有一位环卫工人走了出来,年纪和老刘不相上下,身材有些胖,总是笑呵呵的。侄子赶紧上去和他握手,这么巧,张师傅。我叔叔来了。紧接着,侄子对老刘说,这是张师傅,我就是托他给你找的这份工作,以后你就跟着他干。老刘赶紧上前和张师傅握了握手,连连道谢。张师傅笑着说,可不是跟着我干,虽然我多干了几年,咱俩一样,都是干活的。侄子说,要多多向张师傅学习。张师傅连连摆手,扫地连小孩子都会,有什么可学的,无非是出来混碗饭吃。张师傅这句话说到老刘的心里去了,老刘就想着给他让烟,便拿眼盯侄子。可侄子没理会他的这层意思,直接对他说,这个工作虽然普通却不平凡,你现在是城市美容师啊,你要扎实工作,要对得起这个称号。老刘第一次知道,环卫工人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扫马路的居然是给城市搞美容!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美容师不美容师的他并不在乎,对他来说只要比在农村挣钱就行。
老刘很快就把城市美容师这个词忘了,他也不打算记着,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环卫工人,扫马路的。虽然起得比农村的鸡都早,但老刘很知足。有了固定的工作也就有了固定的收入,尽管很紧巴,至少他再也不为儿子的学费、庄稼的施肥发愁了。不光他的侄子说要扎实工作,他自己也明白不能白拿工资,一定要对得起这份工作。
有好几次,老刘在街上打扫卫生的时候,都特意朝着泰山多看几眼。如果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还会瞅瞅四周,迅速地双手合十,朝泰山拜拜,心里默念着,泰山奶奶多保佑,泰山奶奶一定多保佑。这是老婆叮嘱的,也是他自己期望的。出门前,老婆再三地说,到了泰安一定要多拜泰山奶奶,求泰山奶奶保佑你,保佑儿子,保佑咱全家。刚开始,老刘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可看着周围川流不息的车辆,老刘心里紧张了,自己天天在马路上工作,说不定哪天就到车轮子底下去了。还是听老婆的,求泰山奶奶多保佑。想到这里,老刘又在心里默念了起来。
老刘不仅求泰山奶奶保佑他平安,还求泰山奶奶保佑他长期干下去。这是最主要的。先前老刘在济南打过工,但是到头来,让他伤了心。
那是老刘在济南某研究所里干传达。说是传达,其实是什么活儿都干。比如清理厕所、打扫办公室、给领导提水擦桌子、修树剪枝、看管车库等,整个一勤杂工。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还和他开玩笑,说他是复合型人才。老刘心里一阵苦笑。尽管如此,老刘也很知足。从农村出来的人图什么?比在农村强点儿就行。累点就累点吧,咱农村的人还有吃不了的苦!就這样的工作,还是老刘托一位远房亲戚给找的。要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人家,这样的工作都轮不到他。人家说了,下岗职工有的是,农村人爱干不干。老刘很珍惜这份工作,研究所里的人谁支使他干活他都干。在他眼里,每一个人都是领导,从农村出来的人见谁都矮一头。所以,连给所长开车的司机小孟让他往宿舍里送水他都送。他怕人家给所长提意见。在外面工作不小心翼翼的行吗?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让你走人了。在这里打工者走人的事经常有,谁拿这个当回事?那个时候,老刘只有一个想法:不求受表扬,只求能保住饭碗。
老刘工作勤恳,领导还是满意的。用领导的话说,干活勤快好支使。
办公室主任刘振,三十来岁,支使起五十多岁的老刘来像支使他儿子一样。老刘心里有些不高兴,还得一脸笑容地干。人家是领导啊!礼拜天,刘振不上班。这家伙在家里连水都不烧,都是让老刘送。老刘知道,这家伙不仅是懒,也不仅仅是为了节约,他是在“以单位为家”,觉得单位里的热水,单位里的员工不用白不用。即使额外用了,他也用得气焰嚣张。
老刘完全可以不给他送水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分外的工作,也违反了研究所里的相关规定。可老刘不敢不照办,规定不就是一张纸吗,有哪个领导是按规定办事的?尽管去刘振家里得走里把路,老刘还不能耽误时间,这是刘振要求的。有时,刘振家里来了客人,老刘要去送好几趟水,尽管如此辛苦,老刘还是经常要看他脸子的,不知道这是谁的规定。这个按年龄、按辈分都得喊他叔的办公室主任,常常让老刘在暗里骂,在明里巴结。可也只能这样,能让领导高兴不容易,看到领导有了笑容他心里会踏实一些。
研究所是花园式单位。一开春,一排排花草,一行行树木就得修理。每逢这个时候,老刘便更忙了。除了日常工作和给领导干分外的工作外,全部时间都用在修剪花草树木上。所里的领导是群有文化、有品位、有层次的人。他们喜欢把单位建得像花园一样漂亮。他们常常三五成群站在外面,欣赏着美丽的景色。只是,谁也不会注意老刘一手执剪一手提着椅子忙碌的身影。老刘知道,无论他做多少工作,对于领导来说,都是应该的。或者说,他在领导眼里根本就是忽略不计的。
这次打工的变故出现在一个上午,尽管那天阳光明媚,可没有给老刘带来好运。他的脚被砸了。当他前倾着身子要剪一个稍远点的树枝时,不小心蹬歪了椅子。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随之碰倒了被闲置在树下的一个老式暖气片,暖气片重重地砸在了老刘的脚上。听到老刘痛苦地喊叫,附近几个工人跑过来,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老刘的脚在X光片上显示的结果是骨折。医生当即要求打石膏住院治疗。老刘一口就拒绝了。打石膏住院意味着他不能工作了,一旦不能工作,还能保住饭碗吗?再说,今天是工友临时从所里借的钱,报销不报销还不一定。他可舍不得自己花钱治疗。老刘硬是让工友把他拉了回去。老刘的脚肿得像馒头,疼痛的程度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显现出来。他躺在宿舍里,一下子感到了孤独。
刘振来看了看老刘,有些打探情况的意思。老刘忍着痛,咬着牙把脚抬了抬,企图让刘振看得清楚一些。刘振大概是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用手掩着鼻子,倒退了半步。随后他象征性问候了几句,转而告诉老刘,拍X光片花的一百多块钱得从你工资里扣。老刘的心里疼了一下,但没言语,扣就扣吧,能保住工作也行。于是,他试探着说,我不能剪树了,让我在传达室值班行吗?脚好了,我把工作再补上。刘振顿了顿说,研究研究再说吧,你等通知。
老刘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到的是让他回家的通知。工人们都偷偷地说他,不能走,你这是工伤,得找所里的领导。要走也得让所里给你治好脚再走。万一你要落下残疾,以后在农村可怎么生活!老刘长叹了一声,还是没言语,心想,虽然在这里干了好几年,可咱是临时工,是农村人,找谁啊!认命吧!
最后,老刘只提了一个要求,让所里的车把他送到车站。毕竟,他走路都很困难。
老刘回到家里休养了很长时间,才能下地干活。想想外出打工的这些年月,他感觉还是家里好。家里的老少爷们说话结实,脸色真实。家里的饭菜花样不多,毕竟养人啊。所以,老刘从那就不想再出门打工了。
那天,老刘正在打扫一个角落,工友老李推着小车走过来喊,老流氓啊,老流氓啊。老刘回头不解地笑了笑,就准备继续打扫。这时,老李停下来说,我问你呢,怎么装听不见。老刘不高兴,你明明喊的老流氓,哪里问我了?老李哈哈了一通,拉长了声音说,我问的是老刘忙啊。老刘知道这是故意拿他开涮,便没再搭理老李。老李是他们这帮环卫中唯一的城里人,就像大家都在他的地盘上工作一样,对谁都是趾高气扬的,想开谁的玩笑就开谁的玩笑。老刘从心里讨厌他,只不过出门在外不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老刘越是忍让,老李见了他越是喊老流氓,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随后,就有人学着老李故意把问“老刘忙”喊成老流氓了。老刘知道惹不起躲得起的道理,就开始加快打扫的速度,等拐过一条街道也就摆脱了他们。
老刘没有想到干环卫工人还有意外之财,当他打扫到一个公交车站牌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棕色的钱包。钱包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有不少钱,老刘迅速地捡了起来。此时,天色尚早,刚好四下没人,老刘赶紧面朝站牌打开钱包看了一下,果然厚厚的一摞,看样子能顶他几个月的工资。老刘心里一阵激动,随即揣在了兜里。之后,老刘加速了打扫的步伐,很快就拐过马路,到了另外一条街上。在这样一个早晨,在这样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人知道是他捡了钱包,所以,老刘完全可以据为己有。看这个钱包的分量就知道肯定是城里人掉的,农村人不会揣这么多钱上街的,这时他想到了刘振,想到了老李,想到了那些给他脸色看的城里人,心里说,捡了城里人的钱包即使不还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从钱包的颜色和款式上看,肯定是个女人掉的,那样就更不应该还了。
老刘因为昨天早上的一件事情,对城市女人的印象相当不好,甚至是比对刘振们的印象更不好。昨天,他也是打扫到那个站牌下,突然起了风,一些尘土立即飞了起来。本来是向南飞的,谁知很快就又飞了回来。这时,刚巧有位女士在这里等车。她左躲右闪,还是有一部分就到了身上。那位女士衣着整洁,一看就是爱美之人。随后,她一边绕到站牌和一个广告牌的中间,一边狠狠地瞪了老刘一眼。老刘赶紧走过来堆着笑脸赔不是。女士却不依不饶,骂了一句,你没长眼啊?干什么吃的?老刘本想继续道歉,可一听那位女士骂人,有些来气,没再理会,便继续扫他的马路。女士又骂,乡下来的就是没素质。老刘听不下去了,回了一句,乡下来的不偷不抢,怎么没素质了?女士看他顶嘴,一下子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你长得就是一付没素质的样子,整个人都假冒伪劣。话说的太难听了,老刘心里窝了气,拿眼瞪了她一下。那位女士不干了,上前来说,你敢瞪我?怎么?还不服气?说你没素质你就没素质。说完,那位女士一脚就踢飞了他手中的扫帚。老刘有些委屈,可和这样的女人又没法讲道理,只好借着去捡扫帚,躲到了一边。
等那女士坐上了公交车,老刘才走回来继续工作。从公交车的玻璃里,老刘看到那位女士还冲着他骂着什么,鸡爪一样的手还不停地指指划划的。老刘气得直掉眼泪,自己在农村也是受老少爷们尊敬的人,竟让一个女的在大街上骂没素质,骂假冒伪劣。他这一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
昨天的事让老刘依然气愤难平。唉!反正城里人都骂他没素质了,捡到钱包就更不用还了。想到这里,老刘心里有些坦然,嘴角露出了笑容。有了这笔意外之财,老刘的腰挺拔了很多。终于能给老婆买件衣服了。老婆在家里说过多次,嫁给你这么多年,也没舍得买件衣服,你发了工资别忘了在城里给俺买件衣服。老刘每次都很痛快地说声,放心吧,一定买。可等发了工资,儿子又要交学费,随后几个月也不断地有这样那样的开支。给老婆买衣服的事就托了下来。这次,一定要买了,并且买件像样的。老刘在心里哼起了歌曲。
就在老刘怀揣着捡来的钱把整条大街扫完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不安起来,毕竟钱不是自己的,真要花了他心里也会不舒服。他老刘在村里是个耿直的汉子,只兴别人对不起他,他不兴对不起别人的。现在怎么能做这种让心不安的事情呢。那样的话,真就成了没素质的人了。再说,万一这钱人家要有急用呢?不行,外财发不了命穷人,还是还给人家吧,想到这里,老刘又走向了那个站牌。
在站牌下,老刘又见到了骂她没素质的那位女士。老刘一肚子的气,刚想走开,可看到她焦急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昨天的威风。老刘意识到可能是她丢的,就上前问,你是不是丢钱包了?那位女士急急地说,是啊,你捡到了?老刘说,我是捡了个钱包,怎么证明是你的呢。那位女士既兴奋又着急,你不会因为昨天的事,故意不还给我吧。老刘真的生气了,我如果不打算还给你,还来问你干什么?那位女士自知理亏,赶忙描述钱包的样子,棕色的,最下面一层还有我妈的药费单,是给我妈救命的钱。老刘拿出钱包仔细地看了看,完全相符,伸手递给了她。
那位女士表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好,赶忙掏出一百元钱来要酬谢。老刘却扛着扫帚转身走了。那位女士忙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老刘想到了侄子说他是城市美容师,想告诉那位女士他叫城市美容师,可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没有回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