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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之巅

2013-04-29刘长庆

骏马 2013年6期

刘长庆

1964年出生,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理事、哈尔滨铁路作家协会理事。中篇小说《草地狼》《山隼金羽》先后在《骏马》《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曾获呼伦贝尔文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著有小说集《草地狼》。

满铁博克图机关区呈请核批属员立功呈报书

呈报:

康德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本机关区段担当159次特殊列车之运输,前部补机D-51型276号,机关士冯雅斋、助理机关士刘英、司炉宋简、扒煤工王朋;后部本务机D-51型303号,机关士王德彬、助理机关士筱原芳二、司炉孙恩杰。牵引车辆25辆,总重1190吨。机后11-16辆为特殊车辆。18点58分于博克图站开车。159次列车运行至沙力——新南沟间,线路坡度12‰,行驶速度35公里/小时,行至548公里700米处,机关士冯雅斋于瞭望中发现前方钢轨面有异物,立即采取紧急制动措施。车头排障器距异物半米处幸好停稳。停车后冯雅斋、刘英、宋简,携车备工具手锤、大锤前往查看,发现左侧钢轨缝隙揳有道钉一根,右侧(距机车7点5米处)同于轨缝间揳有道钉一根,便与本务机车人员在押运部队警戒下,砸下道钉,排除险情。冯雅斋恳请押运军官为机车警戒,强行开车。途中,多名政治劳动犯跳车逃跑。按照押运部队长官的命令,机车加快速度,全力冲入隧道,保证列车安全驶入兴安岭车站。

冯雅斋、刘英、王德彬、筱原芳二等员工,临危镇定,处置果敢,誓与皇军协同必胜之信心,把事件之损失降到最小之程度,为此,本以机关区长之名义申报,恳请为冯雅斋等上述人员请功,准予嘉奖鼓励,以使铁道员工效尤。

博克图机关区长伊东正太郎于六月二日

转发满铁株电〔XT-440号〕嘉奖令

竭诚西满铁道局致:

滨洲西博克图机关区D-51型276号机关士冯雅斋,心存东方固有之精神,胸怀日满,奉公不懈,驾驭机车,操纵精湛。鉴于五月二十九日事件中,恪守本位,精诚果敢,排除列车颠覆之险况,功勋卓著。特此通令嘉奖冯雅斋为高级技师,荣发功勋国民奖章一枚。奖金100元。眷属获誉为国家之光荣国民。嘉奖该机班助理机关士刘英50元,司炉宋简30元,扒煤工王朋20元。奖励D-51型303号王德彬机班100元。奖励当日博克图机关区值班调度长竹尾安康20元。上述员工,皆为效力圣战之典范,日满亲善之楷模。勉其再接再厉,为大东亚圣战屡建功勋。

满铁株式会社劳工福利部

西满铁道局总调度室

大满洲国康德十二年六月六日

“博克图,嘎嘎冷,冻死人不偿命的地方!——记得你说过的!”猪口在发车手铃摇响的一刻,气喘吁吁地攀上了“旅客止步”的软席车厢。刻意的语调让全车厢的人都愣愣地瞅他。炎热时节,怀抱军刀的中佐也依然是长袖的军服,正襟危坐;里边还有身着和服的颇有旅团长风度的长者,猪口甚感失态,慌忙整理军仪,掏出手绢,细心地擦拭了座位,坐了下来。而至于惠藤为什么在心里老是和他过不去,猪口一直以为自己找不出理由。令人尴尬的搭配,竟然是副组长。

“幸亏是夏天。”回话时,惠藤略有前倾,平视猪口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红眼睛,阴森的审讯室作派,让他的面色在阳光下格外苍白。自从去了联合外事班,几乎没再跟这个矬子共过事,好在除了特勤科的杉崎和执行组的野岛,再没有谁知道他们还有着很直近的亲戚关系,这让惠藤心里好歹舒服些。但亲属之间怎么说也是微妙的。偏巧这阵子人手不够,如果不全是屈打成招和审讯狂们日以继夜的加油干,也只能归结于连坐法的力度了,案子越审牵连得越多越乱套。

天气闷热,所有的车窗都全开或半开,大陆性气候的干爽之风,夹杂着艾蒿和枕木油的怪味,在车厢里和煦地荡漾。

列车穿过一望无际的碧绿平原,一路喘息着,逐渐搭上了兴安东省的余脉。从省会扎兰屯开车后,森林的景致映入眼帘,即刻,虾夷松油脂的涩香扑面而来。猪口扳了一下惠藤的肩头,让他把贴向窗外的脸转过来。“奔赴久别的地方,很欣慰吧?那几年干得相当不错呵,夜不闭户的秩序。据说,即使在午夜拉响火警汽笛,居民也能迅速集结。”

“很简单,把那些懒汉从热被窝里薅出来,在操场蹲到天亮,再罚他们去勤劳奉仕,几次就有规矩了。至于夜不闭户嘛,冬天十九点,夏天二十二点宵禁,街上除了宪兵、督查队,还有协和会组织的棒子队,铁路倒夜班的,几乎就见不到行人了。”说这些话时,惠藤连眼皮都没抬,但拿眼睛瞥他的时候,不觉加重了语气。“要想改变很多人,是需要表率的。”

“这起案子由你牵头搞,就是你对那里相对熟悉呀。”猪口用狎昵的语气表示了对临时组长应有的服从,倒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平缓的坡道,“D51”汽缸往复的节奏声格外悦耳。巴林停车再开,前面就是曾经担当过防护的铁道辖段了,惠藤感慨无限,将头探出车窗,浏览着熟悉的铁道沿线。那时候,每有军列或特殊车次,他都要踏上时速八十公里的被冠誉为“小铁牛”的铁甲车,沿途巡道。喇嘛山上那些冰川时代的奇石,像古代武士的头颅或艺妓含蓄的舞姿,撼人魂魄;雅鲁河穿山越岭,扭扭捏捏地围绕着两道战刀般延伸的钢轨,遁向林海深处;水泡里成群奋飞的野鸭,翔姿宛若惊鸿;完工后的机场,掩蔽于林地间的坟冢似的飞机包,再没有用水泥纸袋做短衫的光屁股劳工那垂死的陋相。跑道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KI-27”,只有一架头上罩个大圆箍的苍蝇似的笠川侦察机。啊——沟口的小孤山!一搭眼,怎么都能让人遥想到列岛火山的浩然轮廓。风撩起短短的发梢,“D51”烟筒里喷薄出来的热腾腾的蒸气蔓延开来,迅速潮湿了他的目光。煤渣落进了眼睛,惠藤也只是使劲揉了揉,没肯缩回脑袋。装满了思想和意志的脑袋呀,今生今世,还能用这副肩膀把它扛回家乡吗?他心中不禁诘问苍天!顿然,一股恶酸的感觉直冲入鼻孔。抛开昭和十四年的满蒙边境事件不计,现在,俄国人不但赢得了欧战,也赢得了技术和气势上的绝对优势,尽管长波段被干扰得厉害,但在联合外事班,只要你略施技巧并肯保密,搞点小动作倒也未尝不可。4月1日,莫洛托夫向日本宣布:由于日本“一再地破坏它(即1941年订立的《苏日互不侵犯条约》),此条约于即日起废除”。5月30日,大本营陆军部向关东军下达了新的对苏作战要点,措辞间缺少了惯有的强硬:“击溃入侵满洲之敌,确保京图线以南、京大线以东之要地,以利于坚持全面作战。”明显带有战略收缩的丧气话,听起来都亏欠底气。更隐约地让人预感,北极熊真的要蠢蠢欲动了!关东军卓越的师团都被调往东南亚,谁要是看透了满洲国康德十二年大战在即的暗淡前景,谁都免不了噩梦缠身。

列车进站了。软席车厢三分之一的旅客准备下车。为了暗示猪口,惠藤有意地将放在座位里边的皮箱拎起来,往旅行小桌上一蹾,只身走向车门。猪口显然惊叹了一下,只好一手拎上一只皮箱,尾随在后面。

刚在站台落脚,接站的宪兵就迎了过来。战争年代,人事浮动,往昔的面孔没有了。

“敬礼!现任分队长御手洗三郎,恭候组长!”

“我是惠藤信,请关照。这是副组长。”

“猪口,请多关照。”两手拎着皮箱的猪口不自在地向御手洗鞠躬,姓氏的尴尬让刚刚相识的两位都略有羞意。“嗨,不容易被重用啊。”御手洗调笑。

“开斩第一个的时候,想让他临死也该记住我是谁。我用刀鞘在地上写给他,可这家伙竟然说:‘这是人的名字吗?真他妈的混蛋!”出站台时,猪口这样的自我解嘲。

依照《春季讨伐检举肃正纲要》,“日满亲善”的标语改成了“思想矫正”。分队依然是老样子。御手洗是第六任分队长了,他的前任,惠藤熟悉的,乡村教师出身的加治,酒后扳着手指头历数那些捐躯了的学生,多次流露厌战情绪,影响非常坏,被调离到偏僻的二十六号采伐专用线,负责警戒。抗联三支队的一次夜袭,据说他和掌大柜的菊山都战死得相当悲壮,唱着征歌猪突出屋子的,军刀刚刚挥起,胸膛就被洞穿了。

刚照面,惠藤就猜出高启德是高凤黎的长子,当年手持靖国杖,胡挥乱舞的学生,短短几年就成功地世袭了父辈的为官之道,扛上了硬杠杠,顶上了红日蓝天白山黑水满地“皇”的徽章。真是一脉相承呐,粉红薄大的兜风耳,稍一紧张就凝聚的五官,连斜端佩刀那套狐假虎威的架势,都遗传得毫无二致。酒后中风外加难以根治的“杨梅大疮”,把高凤黎折磨得不能再为大满洲国效力了。“真是子承父业啊。”惠藤这样说。

“是,是。高凤黎,他老便是家父。他老经常感念您老的恩德。”高巡官眼睛灵活地眨了几下,机智地回话。

惠藤撩起手腕看表,“汇报工作吧。”

“高,你的,说。”不知御手洗在满洲干了几年,汉语还是拗口。

高启德立感到诚惶诚恐,压力很大。“御手洗队长,您老看这——”他将展开的一沓文件稿恭谨地递向他。御手洗只将扶于手中的军刀一蹾,高启德立刻领会这是不容置疑的,但他还是谦卑地弓着粗腰向左右鞠躬,“您老”“他老”个没完。

“这是宪兵队!满洲巡官更要像真正的军人一样!”猪口不耐烦了。

到底是国高毕业生,日语相当不错。“铁警署本着大日本皇军讨伐检举之要务精神,将159次特殊列车事件遗留的诸多疑点呈报了铁道警护队和宪兵分队,再由分队提交上峰。这么快就被挂号拟定为‘五二九新南沟铁道案,随即派来组长您老、副组长您老,承蒙厚爱,上级对下属的注重!”高启德就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军官们肩头不动,威严的面孔齐刷刷地向他偏斜,令其不免紧张。满系官员能在这种会议上被准予讲话,怎么说也是神圣的。他用手绢抹了抹脸,流畅地读了下去:“159次特殊列车存在诸多疑点如下,第一疑点:列车停于曲线半径最小的地段,不能首尾相顾,甚至两节车厢间都无法相望,显然是提前预谋的;第二疑点:列车停于线路坡度最陡的地段,启车再开,区间将无法再恢复先前之速度,便于劳动犯跳车逃命;第三疑点:上述两点情况可以归纳为铁道轨缝被揳入的道钉,经认真分析后怀疑,这恰恰是最可疑的疑点之一;第四疑点:假使合谋作案,在预定地段停车,机关士带着事先准备好的铁锤,迅速跑向机车前端,将道钉揳入轨缝,等到押运部队赶来,再故意装作排除故障。就是说,是机关士把刚刚揳进轨缝的道钉又当着皇军的面砸了出来!这种可能,是有可能的!”

高启德把自己的目光眨闪得像妇女一样地柔情,还时不时地溜向惠藤,似乎要寻求一种毋须置疑的认同感,也为如此大胆的猜疑而揣测着他的用心。在他看来,此人就是太上皇了!稍顷,他激动的嗓音忽然变得尖厉起来:“第五——第五疑点!根据警备道暗查,5月26日,也就是事件的前三天,276号机车库内洗罐,机关士冯雅斋更换工具时,领取新嗑丝钳子一把,而事件现场,从掐断铁刺网护栏的断面判断,都是齐茬的断痕。调查中,机车库俄籍铆工格力马连科举报,276号洗罐的下午,助理机关士刘英、司炉宋简去了铆工组,而他恰好新领不久的嗑丝钳子就丢了!第六疑点:据督辖区警署外来暂住人口登记簿记载,冯雅斋家5月22日有外来人口入住,洮南的表舅和他儿子,警簿子上登的叫张余昉,孩子叫张菊林,25日离博,这时候还有走亲戚的,情况甚为异常。以上所述,是在‘思想矫正中启发的六条疑点,所以,有理由认定,这可能是一起阴谋反满抗日,诈取功劳的重大悬案!汇报完了。”

高启德再次掏出手绢,擦着鼻子上冒出的露水一样的汗珠,然后扬起淌着虚汗的白胖大光脸,那份紧张后的释负,不亚于刚刚做完一次竞职演说的议员。他讲话時,惠藤脑子里一直都在琢磨着一个看似偏激的问题,他和他父亲无疑都是地地道道的坏蛋,可为什么一定要重用这些令人厌恶的坏蛋呐?满洲国也不乏好人,就像亮煤和大豆一样地层出不穷,为什么不能同好人一起来协同共管这片辽阔的国土呐?那样的结果会更好吗?哈哈,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想法真是见了鬼了。

离开会议桌,高启德就鸦片烟鬼似的奔向走廊,点上“金鸡”香烟,一股脑儿地吸。御手洗安排食宿。“这地方惠藤组长比我还要熟悉,铁道北边也没什么干净的馆子,就在这里一起吃工作餐吧?然后就下榻在下坎的关东军军官旅馆,小木,你这就把预订电话打过去。”

“哎哎,御手洗队长,家父已在家中备好了薄酒素菜。他老说,惠藤前队长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您老一定要赏光啊!”高启德左右逢源。

“今天太累了,承蒙转告高先生,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御手洗君,刚才去会务室签送信袋的宪曹是崔丙竣君吧?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老班底。邀请一下,一起吃晚饭吧?”

当日的提示板上也有红色粉笔标示的特殊列车,车次153,20点55分,御手洗前往车站负责警戒,小木带上两个宪补送惠藤和猪口去旅馆。天边尽是火烧云,把整个镇子映得红彤彤的。傍晚的道口,调车机牵动着类型杂乱的车辆推进牵出,堵塞着行人。陈旧的克式山炮蒙着发白的帆布炮衣,服饰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靖安军更像童子军,塌肩罗圈腿。他们在平板车辆上支了些一米多高的简易帐篷,地震余震似的随车叮叮咣咣。四零车皮的侧门大多掀开着,里面是他们的矮脚马,毵长的马鬃遮挡着宽短的额面和眼睛,看着比人都欠精神。道口的横栏以外,赶车老板子没有弄好牲口后边兜粪的吊袋,让那头灰眼球鼓胀的瞎牛拉得道口到处都是稀粪,竟然迸上了军官的靴子,随行的宪补戴上手套,左右开弓地搧了赶车老板子那张颧骨硌手的黝黑瘦脸。

下坎街面的俄式建筑,多是二十年代初期被红色布留赫尔撵出远东的高尔察克们仓促建造的,明显地带有暂居的简易性,砖瓦结构的几乎没有。如今,“关东军军官旅馆”把骈居的另一栋也给征用了。猪口嫌房间卫生差,调换了一间。白手套又从行李上拈起了一个不知是头发什么的东西,非要求换一套不可。他这般挑剔,让陪同的小木都很是尴尬。一间屋子,当中加了一层隔壁板,里边的看上去更像个神龛。电灯熄过后,走廊堵头的汽灯还亮着。两个服侍的姑娘没有敲门,像进自家卧室一样不声不响地进来了。她们都端着蜡烛,挎着扁竹筐的另一只手呵护着萤儿般的小火苗。惠藤住在里间,看得很模糊。

“真荣幸能服侍您呵。”她们说。

“等一等。”猪口开了腔,“这么大的脸盘,是朝鲜人吧?”

“不愧是宪警呵,多好的眼力呵……”始终垂着眼帘的姑娘笑颜呆板,嘴唇发抖地恭维。

猪口摘下扁竹筐,就着昏暗的烛光,读着竹筐盖上的文字:自寝五元,陪寝十元,承蒙关照。他把竹筐粗鲁地推给她们,“哼,把寄到家里的钱付给你,家里人再这样地去挣吗?真是滑稽。去吧,去,去。”就这样地把她们打发了,但却微妙地亢奋起来,爬过来,拉开隔断。“真是不伦不类。”他这样说。“惠藤君,恕我直言,包括今天被你善待的崔丙竣,你知道,我对鲜系一向是不信任的。”

惠藤一下子坐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崔丙竣是台湾岛人!不但有勋章,还是从教习队的准预教官中提升宪兵的,知道吗?对他们,越是歧视,他将越加怀疑自己的从属!”

“原来是台湾人呵,嘿嘿,小点声,木刻楞屋子,不隔音的。”

“什么小点声啊——睡觉。”惠藤就像中了弹,一仰身就躺下了。

迎娶堂姐荷子之前,猪口一家也像模像样地走过一次亲戚,还因为地域婚俗的一些事情吵了一架。事后,连小学校长的温文尔雅的伯父也很是看不起了,说他们一家子是择捉岛上又臭又硬的咸鱼坯子。嫁过去没几天,荷子就哭哭啼啼地跑回来,猪口那里也不知道盛行一种什么虫子,咬得她浑身一片一片的红包。无论怎么心疼荷子,家里人还是让她带上几瓶涂抹的药水和药膏,洒泪挥别地望着她回婆家去了。现在的猪口可不一样了,在惠藤眼里,他不光因病态的洁癖让人反感,最令人发指的是他那套刑讯的手段,自称是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别人夸他是最能干的,但在惠藤心里,真是为荷子姐姐懊恼透了!

“以往的151、153、155次,都属于这种运送军工和政治劳改犯的特殊专列,前后要附挂一节押运客车厢的。这一次的159嘛,五辆一时还查不出来自关内的什么地方,但从其破烂不堪的粗布军服上判断,显然是八路,抑或掺杂了一些国民党的非嫡系部队。挨在后边的是一节仅供押运部队暂用的小守车,五常车站加挂的一辆,车上多是在‘归屯保甲和‘粮谷出荷期间破坏纲纪的抵触犯、劳动犯和经济犯。这种编成也只能算是一列混编列车,夏天闷热,等太久了容易引发瘟疫,估计是等不得编组整趟的专列,所以就被临时混编了。”

惠藤双手插进裤袋,左右徘徊地听取小木伍长对列车编制的汇报。

“运送军工的车辆,都是闷罐车,对车门一直以来也没有具体的规范,主要的原因是车辆多数来自于支那的四面八方。进入暑季后,为使车内通风,防止整罐闷死,一般都是敞开或拆卸车门,焊接铁栅栏,或用铁刺网将门口层层缠死。即便是这样,区间或停汇站,逃跑的事件也偶有发生。如果该案件成立,铁道员工合谋放跑劳动犯,这还是第一次。”

“初审的情况怎么样?”猪口打断了小木的汇报。

御手洗解释道:“现在看,还缺少一些相关的证据。所以没有惊动。”

猪口一听就恼了:“怎么会是这样?工作效率太差了!高昨天的举证还不够多吗?嫌疑犯早都该抓了!难道我们从齐齐哈尔赶来,还要东跑西颠地给分队充当抓捕的人手吗?”

惠藤停止了徘徊的脚步,双手端起了肩膀:“是在机关区长那里有顾虑吧?哼哼,这个伊东正太郎,带兵的时候自诩爱兵如子,复员后却对满铁的火车司机百般呵护了。”

“是。我们这里,都说他护犊子。”小木说了这话后,眼睛溜了溜御手洗,自感多嘴了。

惠藤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跟这个人打交道,肯定棘手啊。嗨,記得有一年,一个外号叫‘胡大巴掌的司机单机下岭,死冷的天,把火车制动机的分配阀都给冻裂了。大小闸全部失灵,也是在新南沟,你们猜怎么样?咣——把停在3道汇让线上的‘小铁牛就给撞上了。”仿佛又回到了分队长的年代,惠藤忘了长官的架子,讲得眉飞色舞,连请御手洗在报表上签字的崔丙竣都站在那里不走了。“……那时候,野战部队和铁道宪兵,建制上还没有现在这么规范的区分,白田敏夫,装甲车的射击长、广濑师团过关斩将的老骨头啦,两颗眼珠活生生地就给震出来了!钢铁撞击的力量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呐!博克图一进站,我带宪兵登上机车,不由分说,把‘胡大巴掌扭到了分队,这顿狠揍。”

“应该就地斩首!劈了他!”猪口再次冲动起来。

惠藤不理会猪口的冲动,继续讲:“宪兵逼他交代,‘说!大鼻子给你多少钱让你把大日本皇军的铁甲列车撞坏了!‘胡大巴掌抗刑不过,开始胡说八道了。最先招供斯大林给了二百个卢布,藏在他家的酱缸里呐。我们去起赃,宪兵用枪托把满洲国家家都有的大酱缸砸碎,军刀一阵拨啦,一个卢布也没有,回去揍得更狠了!这一次变本加厉地说了三百卢布,藏在他们家的炕席底下啦。再次上当的宪兵正要往死里揍他,在海拉尔开特运会议的机关区长回来啦。这家伙,当着宪兵就发火了。‘你们通通不懂铁路!博克图是什么地方?知道吗!是通往呼伦贝尔的门闩,也是突入松嫩平原的咽喉,兴安岭隧道是什么?是草原与平原相互洞开的锁芯!锁芯懂吗?再说明白一点,这里是抵御苏联唯一的天然屏障!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本机关区的满洲机关士,必须大大地优待,优待!懂吗?他反复上报,陈述,到底按满铁的行车事故处理章程解决了这个事件。事后又胁迫我,跟他一样换上了和服,亲自登门向胡道了歉。砂糖、罐头、硬饼干,装了半雪橇,他还不停地鞠躬,我也只好违心奉陪了,日本繁琐的礼节,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伊东正太郎,哼,这就是伊东正太郎。”

战事频频,风雨飘摇的岁月,能令人如此开心地调侃一次,多么的难得啊!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唯独猪口死板着毫无表情的脸,好像是嫌扯得太远了。笑声略有收敛时,他很不耐烦地站起身说:“诸位,如果对嫌疑犯暂不做抓捕和审讯,我很想知道,159在博克图进站和发车这段时间里,更为详细的情况?”

“详细情况嘛……”御手洗掩饰着不易察觉的扫兴,再次从庶务挂上摘下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新内容的《军列记事簿》,那上边不过是原有的几行到发日、时、分的累计形式。“当时是这样,159次18点43分进站,58分开车,15分钟的站停时间,铁道防疫所给特殊车辆外部和押运部队消毒就占用了一半,然后就是车辆检车员作业,机车挂头后的制动机试验。这一切,都是在严密监视下进行的。”

小木说:“我帶第二组负责列车另一侧警戒,当班的检车员是一个叫牙果·布林的犹太人,检查特殊车厢时,紧捂着鼻子,检车的锤子没掀开几个轴箱盖,连轴温检测时也想蒙混过关,上等兵大仓浩勇用枪托逼他返了工。这样的懒家伙,总不会把作案工具塞进车厢里去吧。”

御手洗略有补充:“快开车的时候,我提示警戒在守车上的押运部队和轻机枪手撤下来,告诉他们,列车就要进入隧道啦。就这些。再有嘛,砸下来的道钉也带回来啦,在庶务班的窗户台上,成田,去取过来。”

把现有的相关档案和旁证材料基本汇齐后,专案小组拟定了取证途径。

下午,铁甲列车利用区间空闲的间隔时间,前往新南沟,对事发现场进行了侦测。

俄国于世纪之初修建的兴安岭铁道路段,整体设计蔚为壮观。进入小洞子的时候,另一列火车兴许正在上面交叉运行,然后是环形展线,几户俄式建筑组成的新南沟车站就被围在这圆环之中。为了减小线路坡度,列车在新南沟攀爬了一个完整的圆后,再扭头缓缓地钻进近4公里长的隧道,贯穿大岭。

“按车辆类型和辆数计算,停车后,押运守车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我脚下的地方。在这里向前看,最多也只能看到一辆半。”站在“小铁牛”牵引的装甲车厢上面,环形交叉的铁路线一览无余。偏西的太阳,把车厢顶面烤得滚烫,热浪不断地向上蒸腾着,猪口整个人儿都焕发着紫色的光焰。“你看,隐蔽在下边的落叶松林里,伸手就可以把钳子和锯条递进车厢去。前边的环形展线,跳下路基就可以隐入茫茫林海。即使躲在这些粗壮的落叶松后面,凭借山体的偏斜度隐蔽起来,运行中的射击也都是死角。真是行家里手的选择,一个筹划得多么周密的停车点呐!”

惠藤擦着脸上的汗,不管用,河似的汗水汩汩横流。“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更在意机关士作案的迹象。既不能漏下疑点,也最好别搞错。看到这段线路的险恶,就不难理解伊东机关区长一向采取怀柔政策的良苦用心了,在这里,机关士的手心里攥着我们的千军万马呵!单就案情分析,我以为红胡子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活跃在林区一带的王明贵、王均部,据说已经流窜外蒙,又一说法是在苏联被整编,可关于他们的消息,一直都是不准确的!”

下了车,去线路工区调查的小木也回来了。除了防止夏季高温胀轨,每年五月末都要调大轨缝间隙外,也没什么太有价值的。

晚上,以约见的形式,邀请了事件中唯一的日本人。筱原芳二是活跃在铁北青年宿舍里的在乡军骨干,宿行卧车上也有住处。优厚的工资待遇,让这位日本助理机关士奢侈的程度,堪比满洲国黑省警务科的侦缉大队长。“莺歌”手表,三接头的“派仕”皮鞋擦得锃亮,他骑着自行车,晃晃荡荡地来了,连门岗的敬礼,也摆出了荣转老兵的派头,直到见了军官,才肯端正身架。

“要不是冯大机关士操纵,后果真是不可想象!”他开口就这样恭维,“博克图机关区,不会有谁能在如此弯曲的线路上一眼就辨认出楔入轨缝的道钉,更不会把闸使得那么稳妥。只差半步远!真是太惊险啦……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象不出列车在他手里有多么驯服,进给水站,‘嚓——一闸下去,看表,往报单上填写到站时分,然后拎上检点锤下车。脚落地时列车还在徐徐运动,停稳后,他恰好站在机车后钩的地方,开始检车。而给水工拉上水鹤,嘿!恰好就对上了煤水车的水箱盖!无论是满洲皇帝陛下出巡,2600年大祭,还有昭和十六年的‘关特演,所有的停车站,冯机关士都是一把闸——车门对地毯!真是厉害。连伊东机关区长都肯向他敬礼,日本技工更是不在话下了。这么精湛的技术,我们必须仿效他!”

猪口往长桌上蒙着的绿军毯上重重地蹾了一下手里的道钉,“怎么说他也是个满洲国的雇工,不至于这样崇拜吧。筱原君!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怀疑这个冯机关士等人,擅自停车,将这些道钉揳入轨缝,造成企图颠覆列车的假象,蒙骗皇军,放跑劳动犯!你要为事件举证的!”猪口这么凶巴巴地喊,真可谓单刀直入了。

筱原芳二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怎么会是这样?不会吧?”

“说一说停车后的情况吧,你亲眼看到的情况。”惠藤问。

筱原不假思索,“停车以后嘛,我跟王德彬机关士下了车就向前跑,这人也很勇敢镇定,换别人,早抱头趴到地板上了。还没等接近276前部,助理机关士刘英喊着要大锤,我又回返本务机车取大锤。他们的大锤柄砸断了!手锤根本不顶事,我跑过去不由分说,‘叮叮咣咣就抡了起来。可以吸支烟吗?”被准予后,筱原点上香烟,接着说,“故障排除后,冯恳请前来警戒的押运队长和他们的轻机枪手留下来保护机车,押运官也觉得前部的事态很重要,就留在了机车上。列车启动不久,后边就响起了枪声、喊声。‘逃跑啦!‘直辖夫!‘停车!押运官怕遭伏击,命令加速。可这个区段全凭动能闯坡,停车再开根本就提不起来速度。276鸣笛催促,自己却突然打了一溜的空转。觉得冯机关士是不应该的,事后才知道,是站在他旁边的押运官太心急了,擅自拉了汽门,这么一来,列车‘吭哧、吭哧更是跑不动了……”

“哼!轻机枪手也上了火车,对逃犯再也形成不了威慑啦!让他们肆无忌惮地逃!”猪口打断了筱原的叙述,筱原也真是不给曹长面子,垂下眼睛,只顾吸烟,不开口了。

“说下去呀。”猪口这么敦促。

筱原又深吸了几口烟,才说:“反正就这么对付着钻进了隧道。兴安岭侧线停车,我特地跑过去看了看,一辆除了几具死尸和爬不动的病犯,整个车厢逃空了。另一辆显然豁口还没有剪大,犯人们就争先恐后了,铁刺网上挂着血红的布条和人肉,侥幸逃掉了一半。押运官羞愧透了,把进站时蹦下来被步枪射伤的两个,都当场劈死或刺杀了。”

“一定是满洲机关士搞的鬼!”猪口又冲动起来。

稍顷的沉默。惠藤问筱原:“冯跟你有交往吗?”

“交往嘛……应该说是有一些。他这个人跟一般的满洲国人不一样,技术顶好,人也有教养,日语更不赖,堪称师傅是没问题的。春节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饺子,新泻的中申勇,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一口下去、一口下去就尝到了寿司和妈妈的味道……”

这能算是询问吗?猪口相当不满意,他坐不住了,忽地起立,将军服上的扣子“砰砰”解开,不屑地埋怨道:“惠藤君,我相信你跟这种人准能谈得来。”

凌晨3点11分的快车。

一小时后,惠藤、崔丙竣在乌奴尔下车,猪口和小木前往海拉尔的北山要塞,去调查劳动犯。猪口说分头调查取证可以节省时间,而惠藤更以为猪口就是想自命不凡地跟他较劲。

即使是铁警护军少佐,也免不了要经过严格盘点。核实之后,跟随一个叫饭啄的二等兵去了山上的四大队。队务室里很正规地张贴着《国民勤劳奉公法》和《劳动者紧急就劳令》,稍等片刻,大队长就回来啦。大队长是个现有权力大得很的军曹,迸在军装上的殷红血渍还没有干透。“我是静冈县的森本,森本喜四郎!”他这么激动,好像是希望对方能转达给他一个期待很久了的消息。说明来意,森本的情绪却一下子低落下来。“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只要到了我们这里的,基本就不同外界发生关系了。”听了惠藤对案情的简单陈述,森本不以为然地说:“那就应该是5月30日解到的,我这里兴许还有一些吧。好吧,我带你们去看看。”

路上的景象惨不忍睹。森本刻意提醒道:“要是审讯,可别忘了用家伙,避免直接接触,天热,当心瘟疫传染。”

来自五常的,尽是乡下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逐个问了,除了看见有人遁入林子,枪声不断,车厢也略有骚动外,其他的就一问三不知了。看到惠藤的执意,森本稍事犹豫了一下,“据说,押运部队为了隐瞒过失,半车人顶一车交给了乌奴尔。像这种欺上瞒下的事,金井中佐竟然也应承下来了。他们是八路!要是还有活下來的,一准是在北山口要塞。”

满洲兴国会的勤奉队长们,见皇军军官来此,便耀武扬威地打骂吆喝,以此来彰显他们做事的忠贞不二。干硬的木棒打在骷髅一样的骨骼上,咔咔作响。

一个军曹掌管着如此庞大繁杂的军事施工,让森本相当豪迈。“幸亏是乌奴尔,要是你们去了一线要塞,哼,那里的俘虏都被编入特殊劳动队,能活一个月的都算是神仙啦。我们这里有得是焚烧尸体的木材,海拉尔的敖包山可倒好,死尸全扔进一个大沙坑里去了。信吗,我这儿还有一个白俄‘老寿星哩!说‘老寿星可真是不假呀,他竟然活过了两个冬天!——两个冬天呐!真是了不得的养生之道。多渴,他也从不和别人混用铁罐;多冷,也把该穿到身上的裹给他的手和脚;多饿,也爱吃被消化过一次的橡子面,哈哈,就是吃屎!最爱吃从别人屁股里抠出来的热屎!”

在水泥大垛旁边,森本把兴国会和露系班那些人从篷布搭成的凉棚里轰开,邀请惠藤和崔丙竣就坐。一队扛木头的从棚前走过,最后面的一个几乎裸体,哆哆嗦嗦走近了,竟然没有一根手指头,只剩下了两个蹄子似的手掌,腿上还淌着脓一样的痢疾,没法不相信他不是鬼,若在街上,肯定会把路人吓得通通跑光。惠藤凑向崔丙竣,“这样的,也就十天半个月了吧?”崔丙竣紧捂着鼻子和嘴,认可地点头。

一队湿漉漉的灰色人流被押解过来了,从头到脚全是灰色的,像是出自地狱。他们显然好久没有见到日光了,全都捂遮着唯恐晒瞎了的眼睛,搭着肩膀,蹒跚至近前。参差不齐的七个人,被枪托驱赶着站成横队。水泥浆在炎热的太阳照耀下即刻凝固,毫不吝啬地把他们幻化成了一排石头的雕塑。

相关的问讯没有回答,这些人真像是凝固了。

“……人间苦难都大大尝尽了吧,本少佐不情愿再给你们施加压力,只有一个问题,列车区间停车后,什么人给你们递的钳子?掐断铁刺网的钳子!说出来,送你们回家!”

森本也相机威吓:“将情况如实报告皇军,会受到优待。给监工做驳役,以后就不再下坑道干了!死也不会被水泥砌在洞底下的!”

“回家!是回家!金井中佐允许我把人带走,我就有权放你们回家!”惠藤格外强调。

押解和看管的军人、监工,都围拢过来。好久,中间的一个被搀扶着的翕动了嘴巴,脸上的水泥灰噼啪地迸落,现出丑陋的花脸。“当时,我在车厢的最里边,要是挨在门口,不但能看到,兴许早跑了呐。谁还在这活棺材里——受这份死罪!”

“我也在最里边,什么都没看见。”说这话的,像个孩子,露出洁白的牙齿。

“杀了我们吧!死也不下地狱了!”旁边的高个子狰狞地喊。火辣辣的太阳把这些雕塑烘焙得全身脆硬,他们的体力逐渐不支,像一堵随时都要栽倒的墙。

一个监工说:“该死,怎么他妈跟皇军说话哪,啊?”

“哪个放的屁,还算个中国人吗?”中间的一个佝偻者瞎子似的嚷叫。

“混蛋!”戴眼镜的手持图纸的日本技术军工也骂开了。

“老子他妈满洲国人!你他妈的才是中国人呐!你个中国人!我打你个中国人!”兴国会的监工从地上抓了一把马粪,打在了佝偻者的脑袋上,那堵弱不禁风的石灰墙訇然垮塌。

惠藤制止了监工,“再问最后一遍,什么人给你们递的钳子?!说啊!什么人?!”“走!下地狱!”被搀拽起来的佝偻者声若悲鸣,七块被日头晒得瓦白的石头,相扶着向后挪步,干硬了的衣裤像铁片一样嘎吧嘎吧地折响,七拐八拐地走向地下要塞的纵深……

鲜系报告,这伙人里还有个活着的,在病号间。

所谓病号间都不算是个棚子,不过是山脚的一块围了芦席的平地,就在警示挂的旁边,皆有木牌标示。警示挂是埋在地里的一截两米多高的矿坑窄轨,上边折了一个弯,末端的接轨孔里穿拧着双股铁线,被火熏黑了的圆环依旧保持着套人脑袋的弧度和牙齿嚼嗑的痕迹,在热风中摇曳着。顶尖落着一只硕大漆亮的老乌鸦,地上尽是燃烧后的焦土炭屑。走过时,上百只苍蝇轰然炸起。但是,与病号间的相比倒也不足为怪,附近轰鸣着成千上万的绿豆苍蝇,那声音能让人联想到九七式轰炸机。惠藤掏出手套,捂住鼻子,另一只手驱散着眼前的迷乱,他不想让两个鲜系监工暗嘲他没见识,迎着冲天的恶臭,一步闯进了病号间。板皮搭建的一圈“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东西。鲜系监工开始辨别,赶跑了密聚的一层苍蝇,现出了尚且活着的人脸。四下里更是惨不忍睹,老鼠舔噬着溃烂的疮口,蛆虫爬出了口腔……让人只想呕吐……惠藤扭身奔出。

讲究的监工用钩子钩拽出了要找的人。他显然是逃跑未遂的,小腿被电锯锯断,成群的苍蝇追随着,争先恐后地叮在那两根竹管似的半截小腿的溃烂处……监工虽然不情愿,也只好尽量地凑近些,翻译他那奄奄一息且还让人勉强能听得懂的方言。监工分辨出了一些不中听的,用铁钩子打了几下,他就昏死过去了。

“你只管翻译,就可以了!”惠藤强忍住了头昏脑涨,发号施令。

半桶水泼上去,他再次活了过来,监工把那些断断续续的弥留之语费事地做了翻译。“小鬼子……老子……山西八路军……小鬼子……你们……惨无人道……会……遭报应的……小鬼子啊……操你祖宗!”最后的一句,尽管监工没有翻译,惠藤也听懂了。说完这些,他伸出了煞白的舌头,残缺不全的身架猛烈地抽搐几下,僵直地一挺,硬了。

返回时,森本军曹亲送了一段路,临别又站在摩托车的挎斗上,将挥动的手拢成喇叭,放声地喊:“恳请转告上峰!如果针对苏联采取守势,关东军明年一定要加大战略防御体系!乌奴尔二线工程实在太小啦!”仿佛他俩会把他的见地,最次也能转达给司令部的作战参谋。

从明治到大正到昭和,能为日本国铁建立汗马功劳的三朝元老家族,固然是荣耀的。士官学校以前,伊东正太郎学的是铁道动力机械专业,从能征善战的第五师团荣转时,顺道去哈爾滨的部队长竟给予了亲送的显赫,满铁当时的内部简报上,都刊登了欢迎这位精英时的隆重和排场。这个人,摆弄起机械的时候,痴迷得完全像个贪玩的孩子。在廊坊,他因战受伤,摘除一段盲肠和脾,肠胃功能怎么也适应不了野战部队风餐露宿的环境了。虽然军衔也是少佐,但伊东的战功和资历,足以让你相信他就是个理当敬仰的前辈。

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在电话里就发了脾气:“胡闹!把满铁当成了什么?刚立了功的满洲机关士随即又被带进宪兵队?太荒唐了吧?这不行!询问也不行。一定要询问就来我这里吧!”

保证不做刑讯逼供的应允下,伊东勉强同意了。

“哼!一个退役的少佐,摆什么架子。即便是他本人,也不例外!宪兵有对高于自己军衔三级的审查权!”一旁聆听电话的猪口曹长真的被气够呛。他不光从海拉尔北山带回了一身劳工营的腐臭,还带回了一个很值得斟酌的口供——“穿铁道制服的身影,把钳子递上了车厢!”“可惜是听说的,亲眼所见者几乎都死绝了,这个人能侥幸存活到现在,因为他是工地上相当奇缺的手艺人——木匠!”猪口一路发着牢骚,嗔怪惠藤太忍让了。

“去机关区,可以直接查看机车上的工具。”惠藤这样解释。从乌奴尔回来,他的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苍蝇,整天“嗡嗡”响,挥之不去。

276号机车库停在整备线上,另一台303号正驶往昂昂溪。值班区长打开机车工具箱,不但有换了新柄的大锤和手锤,令人感到意外的还有一把崭新的嗑丝钳子。“这不能说明什么。”猪口嘟囔道。随即让随行宪兵拿上这几样工具,直奔机关区长的机关楼。惠藤担心猪口的犟脾气若与伊东闹僵了,既不利于搞清真相,还会让核实工作拖泥带水;而猪口则担心惠藤一味地迁就,会助长满洲国人的抵赖劲头,那个伊东可能更不好对付。在如此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审讯疑犯,可真够让人顾虑重重了。

276号机务组的四个人,早已被协和会带到了,于是开始分头提取口供。

在协和会事务长办公室,惠藤和善且又不失威严地请冯雅斋和助理机关士刘英就座,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近期的画报。封面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新京流线型高速列车,封底是奉天豪华的街巷,里面的内容也多半是农夫在田地上戳起一捆足可以当鱼竿用的高粱秆子的摆拍,相当不错。“我略有事宜,先请二位看看,年轻的大满洲帝国屹立在东方的雄姿,看看吧。”他这样说,将画报递给冯雅斋,铺好笔录卷,故作沉稳地书写卷头。明眼人不难看出,冯雅斋绝对是那种城府很深的、狡猾而又内敛的人,你不得不认可那是文化的熏陶,儒家的中庸之道给这种稳健的性情注入难以撼动的定力。与此类人打交道,有时真的会让统治者感到力不从心。惠藤踌躇不决间,竟夸耀起了画报的内涵来。“靠国民的拥戴而自由组建的崭新国家,在大日本帝国意志的扶持下,十年励精图治,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沧桑巨变。据我所知,支那百分之九十的人没有见过火车,而满铁绵延两万里!再有,支那的乡镇根本就没有电,可几年未曾造访,这山沟的小镇已然是电灯通明,夜色璀璨,尽现出五族协和的王道乐土呵。这就是共荣圈中最有力度的典型例证,是任何政治偏见都诋毁不了的发展史!是这样的吧?冯机关士,我想恭听,您这位功勋国民对当下时局的看法。”

“是啊。一百三十万的土地,三千万民众,我们亲历了世道变迁。”他那处变不惊的谈吐甚是高妙,让人看不到内心里一丝的挣扎与周旋。

惠藤抬眼直视:“最新统计——四千万!你不加入日韩开拓民的算法,严格说是有倾向的!这么强调,是提请你以后多多注意。冯机关士,我看过你亲手写的事故经过,没有出入的话,可真详细呀……”没等再问下去,隔壁事务长助理办公室的猪口和宪兵们却忍不住火,噼噼啪啪地动起刑来。

惠藤冲开房门,那个叫宋简的司炉已被打倒在地。“无赖!马鹿!”猪口破口大骂,“带回分队!先把脚趾甲一个一个地抠掉,再不好好说话,脚趾头也一个一个地砸碎!”他郁愤难消地迎向惠藤。“真没见过这样的满洲人!该死的东西,我问他,格力马连科新领的嗑丝钳子丢了,猜他回答什么——他新娶的老婆还跑了呐!组长大人!案子再这么搞,没法干了!”

“助义来啦。”走廊里随即响起了伊东区长急促的脚步声。

猪口的莽撞,让惠藤甚感失言,脸上很不自在。伊东倒也没埋怨,只是用日语招呼宋简的名字:“梢根,能站起来吗?”见他捂紧的脸不住地向地板滴血,便又向走廊里边大喊一个姓张的职员:“翘商!翘商!叫医务室的人快来!”

猪口坚持要把人带走。

“惠藤警佐,亮不出能让我说服日满机关士的确凿证据,这么带走人是不行的。”伊东不理睬猪口的固执,把话只说给专案组长。

猪口更不肯领会他的高傲,“您也是位久经沙场的人,这样做,未免太感情用事了吧?”

“阁下在说什么?您在提示我干预了铁警护军的公务,过分了是吗?好,我现在就把电话打到防卫司令部去,除非你们拿出浅泽中佐亲自签发的拘捕证,不然的话,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带走人!在我这里,不管是哪一个,蛮横是没有用的!”伊东就敢这么硬顶,美男子两腮边,头发一样茂密的黑胡须格外地动人。

回到分队,碰了一鼻子灰的猪口歇斯底里:“道貌岸然的伊东!别以为不会有什么干系,罪名一旦成立,他在事件中是负有责任的!至少也是用人不当!”

御手洗端给他一缸清凉败火的酽茶,“猪口曹长,你怎么能搬得动他嘢,新近就任的满铁总裁小日山直登,都少不了在节日里寄给他明信片和礼品的。以往的大村卓一也是这样。”劝慰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当头一闷棍,猪口很快卸了劲,只管低头吹着缸子里漂浮的茶叶沫了。

可能都是很压抑的吧,惠藤没再谢绝邀请,把高启德感动得差点儿流出眼泪:“您老来博镇好歹也有日子了,他老说,您老再不赏光,他老真就在乡亲们跟前挂不住脸了。”

高凤黎打发管家站井楼子旁边,遇到路过和挑水的就搭话:“咋不问我戳电线杆子这儿干啥?替俺当家的接贵客呐!头些年咱这儿的宪兵队长,荣升到铁警护军的惠藤大佐,想老朋友啦!这玩意儿不论哪国,是人他就讲情意。唉嘢妈呀,一闭上眼睛就是俺当家的,一闭上眼睛就是俺当家的,俺当家的说,再想我也不能不睡觉哇!过来叙叙旧吧,这一说倒好——特地从齐齐哈尔‘腾一家伙就赶过来啦!”

“欲求东亚共荣首须日满亲善;祈祷王道乐土理应父子敬神”,在供奉着狐狸和黄鼬的龛联之下,狍子肉、河鲶鱼、斑鸠炖蘑菇,摞了满桌子的关东大菜。猪口情绪憋闷,一股脑地同御手洗和脑满肠肥的父子撞酒盅,很快就灌得烂醉了。管家踮着脚进屋催促,第二次耳语后,高启德声称例行公事,像踏着云彩,飘飘悠悠地随他去了。

猪口圆瞪着眼睛,一定要御手洗理解他去年没被晋升少佐的怨气和郁懑,御手洗趴伏在饭桌上,不知所以地点头应诺他那些未必能占得住理的牢骚话。惠藤朝高凤黎打个手势,老东西故作领悟,“啊——好事好事。呵呵!应该的,应该的!”这个意思,用汉语是很好表达的,他以为自己的儿子竟然擅用了美人计,真是把皇军的心思都琢磨透了!

天黑了,镇外一片蛙鸣。惠藤穿过大院套和扛活的住的小院套,贴近牲口棚的拐角,妇女哀切的哭求声隐隐传来:“……你二大伯卖了骡子作盘缠,在哈尔滨打听三天哪,皇军都住在大楼里,哪儿住平房呵……你二大伯从打回来,血就一口接一口地吐哇……求他大兄弟再给打听打听,亲戚是不敢攀啦,可从你舅母那边论,他大兄弟,好歹再给想个法子吧,救救俺一家老少……俺这一窝子可算垮啦……”

“哎哎,别在我们家嚎丧。说得轻巧,拿啥救?咋救?白救?”高启德无耻地要挟。

“他大兄弟,家里点灯都没洋油了……我老婆子也豁出这张老脸……求你了,上回老媒鸨子传话,俺儿媳妇不是不应呵,身上见着红呐,又闹段日子小病,怕大兄弟嫌脏不是……”

“呸!在他妈博克图,啥倔驴、啥尥蹶子马,老子没骑过,还没人敢这么卷我面子呐!”

“他大兄弟,他大兄弟!”老婆子紧撵着高启德,哀求不止。惠藤敏捷地闪到牛栏后头。“俺儿媳妇犟,不懂事,我骂她啦……北屋的炕她都烧上啦,大兄弟求你了……”

“今晚陪惠藤太君喝酒呐,没空儿。明晚有特殊列,后天,后天我拿警刀扒拉你们家院子外头的柞木障子,让她听动静就给老子开门!”

猪口呕吐得一塌糊涂,还对前来搀扶的露系(白俄)警察们耍了一通酒疯。惠藤担心这样回旅馆很丢人,打算让猪口在警署对付一宿,但猪口醉嚷着,说什么也不干。安顿下来后,惠藤实在闻不得他那身酒气,干脆去分队睡了。

真没料到,猪口当晚还是惹了个大麻烦。早晨先下小雨,旅馆老板就给惠藤打来了电话,虽然怒气冲天,却也给足了面子。但照了面,当然就不客气了:“这还是天皇陛下的军官吗?简直是红胡子!虽然偶尔粗俗的事情也曾有过,可没见过这么祸害姑娘的!大东亚圣战打的是什么——是金属!一公斤钢铁,二百七十克出自妇女税收,不能怀有感恩的心,《军人敕谕》忘光了吧!关东军最初的组建宗旨就是保护侨民!”猪口昨晚把一个叫秀子的姑娘掐拧得全身斑驳青紫。

替猪口掏了腰包,再三地给老板、老板娘和秀子道了歉,回房间再看猪口,依然像死猪一样的鼾声如雷。这样也好,没有他碍手碍脚的,赶紧叫上崔丙竣,把机关区那边的询问笔录结束。雨下大了,可旅馆老板却拿不出一把像样的雨具来,着装的警佐怎么可以打上一把宛若艺妓的花伞,惠藤急不可待地奔入雨中。就这么忙了一大天,直到傍晚回来,看见神情恍惚的猪口正在洗漱间,用军用资生堂的大牙刷捅他那张臭嘴,惠藤真的想迎面给他一拳。

“快吃饭吧,今晚的车次还叫159,去看看站停后的警戒和作业情况。”

雨后湿润的空气格外清爽,戒备森严的博克图站内,防疫班的消毒兵和检车工的作业都有宪兵步步跟随,严密的防卫是无可挑剔的。整列十三辆的劳工闷罐车,用铁刺网做门的也有两节,茧一样的层层盘绕,看上去比铁栅栏的车厢都不容易对付。列车前后各有一节押运的客车厢。补机连挂后,冯雅斋从司机室下车,从容地与站长核签运行交路,显然,伊东对他照样是信任的。

惠藤走上前去:“辛苦啦。”

冯雅斋停止了机车检查,转向惠藤:“辛苦是理所应当的。为了这个国家,再大的委屈也能承受。可是,惠藤警佐,我的家人都大大地害怕啦,正好前些日子从洮南来还钱的表舅,说那头的日子过得好啦,祖辈上的宅基地也还在,唉,经这一闹,老娘可真动心了。如果搬家,真是舍不得这个行当啊。”

“给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住。”惠藤再度鞠躬,冯也适度还礼。这些,都是在猪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做的。

忽然,站台一阵骚乱。劳工们竟然打开了一节车厢的栅门,纷纷跳下来,不顾一切地抢喝站台洼地上积存的雨水,任由刺刀和枪托的戳砸。宪兵最后拽来了军犬,才把他们赶上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跑过去的猪口掏出了手枪,这时,一双拿了一把圆形大锁的干瘦老手,从车厢里面伸了出来,随意地带上了栅栏门的锁鼻子,喀哒一下,锁了。猪口上前用力一拉,锁又开了。竟然是把坏锁!“快去找锁来!”他冲上站台,吆喝把守出站口的宪兵。惠藤向车厢探了探头,问道:“为什么不逃跑?”又问了一遍,稍顷,里面传出一种让人听得更别扭的方言:“啷个跑,啷个跑吴七爷哪里还了逮?吴七爷是会长,跑啷个,杀啷家……”

气喘吁吁的宪兵拿来了锁,猪口嫌太小,另一个飞跑回来的宪兵手里的锁看上去也像是锁抽屉的,都被猪口锁在了车门上,“反正也不跑。”他嘟囔着,随手把钥匙撇向了夜空。检查了所有车厢的锁后,御手洗亲口通知押运的曹长,这一节是需要严加防范的危险车厢。机车鸣笛要信号了,汽缸喷薄着蒸气,满载着一列牛羊一样老实的农夫,徐徐开动。

真是没想到哇,第二天传来消息,免渡河停车后,发现机后第4节车厢,就是换了锁的那一节,劳工逃光了!

“想一想,木头一样蠢的送死鬼,一路行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区段跑掉?!”

下午,在高警官的殷勤促成下,猪口找到了一些在他看来又是值得推断的疑点。“伊列克得3道正线停车,补机摘解转4道,一定是机关士在两线近如咫尺之间,悄然告诉那些老实货,他们去的是一个什么地方。‘快逃吧,再不逃没命啦!”

“谁都不会像你那样,棉裤上系了根铜卡子皮带,穿更生布衣服的手白没茧子,就给抓进了审讯室。你呀,思想矫正得太过敏,太神经质了。”惠藤这样挖苦他。

这话猪口听起来十二分的别扭,半天才说:“来这儿之前,我正搞北货场的军米失窃案,稀里糊涂就被派来了。一个直辖夫能抵得上一袋军米吗?哼,现在的作风真是没轻没重。”

“我知道,当副组长委屈您了!”当着宪兵分队的人,惠藤真不愿意这么吵。

猪口可是毫不示弱:“副组长好歹也是长!我现在就把所有的想法,向浅泽中佐汇报!”

惠藤朝桌上的电话努努嘴,示意他可以这么干。但他心里明白,猪口不敢。他在自命不凡和越级胡闹上是出了名的,因为这个,可没少挨浅泽的骂,甚至被打过耳光。“分头调查吧,你说过的,分头调查取证,节省时间。”不饶人的话,惠藤也真能说得出口。为了不至于在铁路住宅区引起恐慌,惠藤和崔丙竣竟然穿上了便服去察访。这么一来,猪口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更看不惯伊东那份谁也模仿不了的盛气凌人,不能传讯机关区的人,简直无所事事,连消息灵通的高启德都不照面了。当天半夜,惠藤和潜伏的宪兵们把一丝不挂的高警官从玩着女人的腥被窝里薅出来,干脆押进了西大营的陆军禁闭室。保密的程度,连小木伍长都不知道。

“拖到明天一星期了!再这么磨磨蹭蹭地到处瞎逛,我干脆回齐齐哈尔算啦!反正也是没干的!”猪口简直是发泄了。

胸有成竹的惠藤也不加理会,命令崔丙竣:“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即使是个胖子,两天不吃饭也够受的,摘下了扎着脖子的军用麻袋,露出了满洲国警官的肥头大耳。惠藤喝道:“高启德,派你去北山要塞,当劳工了!”

高启德蜷伏的身子立刻跪下来,磕头不止,“惠藤您老!惠藤太君!侄子不懂事,侄子不是人!侄子要是有啥对不住您老的,求您老赏个枪子儿吧,您老可别送侄子出劳工啊……我不出劳工……御手洗队长,您老快给他老过个话,开开恩哪……”高启德吓得浑身筛糠。

惠藤掀开记事本子,一件件地数落:“真是美不胜收哇……让男人摊劳工,再长期霸占他家的女人,小河沿的于月英,被你诱奸两年多;生计所后院的基梁婼娃,你一次次地哄骗她,男人在皇军那里香肠就伏特加,牛奶泡列巴,不打不骂,下次去就领人回来,是这样的吧?西沟里的孟赵氏,被你的皮靴踹得流产……你父亲劫财,你呐——劫色!上坎的张子城是挂了备役国兵的,为什么强派劳工?他的童养媳大梅、妹妹二莲,你都没放过吧?说!”

高启德除了求饶,什么都不顾了:“太君,劳工生不如死,死也别让我出劳工啊……”忏悔丝毫没有,唯有怕苦怕死才是本能。“啊啊……”他的嗓子眼像被勒住了,干哑地嚎啕。

惠藤“嚯”地站起身:“好一个国高毕业的精英呵,《教育敕语》提倡的‘皇道精神哪里的去啦?”他睥睨着地头蛇,心中万分鄙视。“良心越来越小,胆子可是越来越大!对日满有功的荣誉国民也不想放过,机关士的妻子们很年轻漂亮吧?他们还有没出嫁的姐妹,就读高小的女儿,都像黑土地上长出来的水葱,娇嫩得很哪——是吧?依赖权势,把命寄托给你们这些所谓的青天大老爷,真是人种固有的陋习。衡量一下你的祖辈,乱世左右逢源,盛世青云直上,越是胆小怕事的良民就越发恭顺你们,越恭顺你们,他们的命在你们的手心里也就越不值钱,我说的不错吧?少尉候补生!”

高启德仰起被鼻涕和汗渍粘腻得不成样子的肮脏大白脸,眼泪巴巴,他筋筋鼻翼,耳朵两边的肥肉拉动上唇,咧咧方形的嘴巴,煞费脑筋地苦思冥想,最后也只是懵懂地摇了摇脑袋,表示皇军说的话太深奥了,他实在是听不懂。

恼羞成怒的猪口突然冲上去,甩开皮靴,踢踹得高启德狗一样地尖叫,满地打滚……

惠藤终于等来了浅泽中佐的电话!此前一直忐忑地拖拉,担心他会远距离遥控指挥,那样会无所适从的;可又怕被训斥为放任不汇报,现在好了,准是人手不够啦!

“……预想核实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浅泽在电话里就下了这样的结论,堵在惠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你做得对。嗯,高启德这种疯狗以后还是要用的,与秋田犬比,至少嗅觉还算灵敏。什么?贿赂二百现大洋?哈哈,大日本皇军是不吃这一套的!抓紧结案,赶快回来,这里乱成一锅粥啦!”——基本满意!“惠藤君,去新南沟了吧,在高高的兴安岭上,替我们在荒木大尉的忠灵碑前摆一些祭品吧,谨代表滨西铁警护军,拜托啦。”

猪口旁听了电话指令,多少也就泄气了。晚上,他半推半就地说:“惠藤君一直都被我的呼噜折磨着,今晚好好休息吧。下属就睡在分队了。”他像迎来了慰安团或放映队,掩饰不住兴奋地暗自直搓手。惠藤清楚,凌晨,镇子的显眼处被各色粉笔书写了十几幅汉文和俄文标语,火车水箱和货车上也张贴了一些油墨未干的传单,谣传来自当日的一个叫“波茨坦的公告”,闹得人心惶惶。崔丙竣说:“欧战真是这么个结局?那我们的消息可真够闭塞啦!”外事班有严格的保密条例,惠藤相对无言。这么快的新闻显然来自远东西伯利亚广播电台,抄查字迹和收听长波收音机的过程中,几个看上去皮肉粉白的俄籍妇女也被押进了分队的地牢里候审。猪口可不管帮忙做打手是否会让自己的身份掉价,他今晚可是要大显身手了。

在街上,放学的孩子大喊着,飞跑回家。“妈妈!妈妈!快出来看呀!‘神风!‘神风!”

顿时,日本人家家户户全部出屋,站在自家院中,齐唱《君之代》。从军官旅馆走出的“神风”,被姑娘们妻妾成群似的簇拥,一路热泪横流。头上的系带飘逸着,向左邻右舍的人们不住地深鞠躬。惠藤和陪行的宪兵更是激动不已,笔挺地向即将返回沟口机场的“神风”敬礼!直望到“神风”步行出了下坎大街,上了摩托车后,还不肯放下发酸的手臂。

物资匮乏,稍懂乐理就能分辨,阁楼的琴弦是断后再接的,乍听起来,更像是满洲国个别地方的棉花匠在干活。从洗漱间出来,一个姑娘就迈着碎步跟着跑,进了房间才肯抬头。“您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我是秀子,板仓秀子呵。这些天一直都在想,您道歉时,无地自容的羞惭样子,真的是好可怜啊,尽管是代人受过。”他朝她撇撇嘴角,没能笑得出来。有心问一下伤好了吗,想想还是没能开得了口。那雪白的脖颈真美呵,一眼就能想到浮世绘……

“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调养。听说您明天就走了,真是过意不去呀。”秀子深深地跪伏。

“是该走啦。也请您多多担待,有什么对不住的,就请忘了吧。特殊的年代,人人都该学会强迫自己忘掉些东西啊。”惠藤还了礼。

秀子仿佛觉得自己担负不起那份难得的诚挚和尊重,拿起桌上的钢笔,颇显灵气地瞩目惠藤,拧开笔帽,似乎萌生了写字的欲望。惠藤以为她要写下家乡的地址什么的,便将记事本展开,递给她。秀子纤巧的手指持笔,像持毛笔似的标直,这么好的人儿,猪口怎么就下得了手呐!写完后,她含蓄地朝他微笑。

我过箱根路,

来观伊豆海;

海面小岛浮,

遥望如浪来。

天!是首诗啊!惠藤闭上了眼睛,胸中“哗——哗——”泛起了海鸟一样汹涌的波涛……

听不到猪口那恼人的呼噜,睡得还算好。梦也是挥之不去的旧梦:父母颤抖着,从跑得满头大汗的邮差手里,接过了明信片……

高纬度地区的夏季,天亮得特别早,五点钟就已经阳光明媚了。朝鲜女人不光和服不得体,走起路来也是没有分寸,拖拉的木屐“噼噼啪啪”,把整栋木刻楞敲得山响。惠藤眼睁睁地盯着吊灯,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卖豆腐的小贩推着木轮轴小车沿街叫卖,吱吱扭扭的声音,即刻能让人想起家乡卖荞麦面的。更远处,居民早起扶持园中菜地的嘈杂,乍听,与日本的街坊邻居没什么两样。

摩托嘎把二人送上新南沟,计划在这里搭乘9点03分的客车,直接回齐齐哈尔的。无霜期不到八十天的大岭,夏季相当短暂。像北海道的樱花要比本州迟开近一个月一样,白俄巡道工的家属院里,土豆秧、豌豆秧上的淡紫色的花骨朵尚未绽放。上次来,光顾得案发现场了,还须长官提醒,让人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荒木克业工兵大尉的英灵就流落在岭东一侧的群山环绕之中,招魂碑建得很蠢,猛看上去就像从琉球群岛征来的矮个子小兵。“酒保”那里也弄不到什么,焚香、糖块,苹果不光小,还都像老太太脸似的生满了瘢痕和干巴褶子,摆起来那么不受看。猪口今晨又有些微醉,在碑前也是喝喝洒洒,仿佛在与大尉对饮。

他突然激扬地咆哮起来:“联合外事班长、专案组长、少佐、警佐!——惠藤君!”酒后掩饰不了的嫉妒,做梦都想得到晋佐的可怜人。“捐躯了的英灵在和我一样地看着你,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大案,你不觉得太敷衍了事了吗?!恳请你——必须回答我!”

“猪口!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哈哈哈!”猪口义愤的眼珠子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直逼惠藤。“走过来的时候,我在信号机外方,确切地说,我从揳入道钉的那段轨缝开始用步伐丈量,类型杂乱的车辆,押运守车都不及普通车厢的一半长,给直辖夫递钳子的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出这段距离的!果真有偶然性,时间也不够!押运部队下车就警戒了!况且,停车地点或列车颠覆的概率根本就没加进去!一定是他——冯雅斋!——冯雅斋!一把闸,车门对地毯一样地对上了作案人!——作案人!我难道喝醉了吗?——了吗?”他仰脸猛灌了一大口,令人甚感意外地将喝空了的酒瓶子“啪”地摔碎在石碑的基座上。“今天不走了!——不走了!回博克图重新审讯!——审讯!不然的话,即使浅泽中佐不肯支持,我也要越级陈述——陈述!——述!——述!”咆哮声响彻森林,回音在雨后湿润的山谷里久久飘荡。猪口真的摆出了一副忠臣犯颜直谏的架势,惠藤知道这家伙,既然这么说了就能干得出来。而这种案子一旦被推翻重审将意味着什么,谁都十分清楚。他真是恨死这头莽撞的野猪了!

倘若在博克图下车,短短两站地,无需走过整个车列,去最后一节的软席,他们就暂坐在普通的旅客车厢了。不以为然的日本警佐、警曹,目光落在哪里都像是虎视眈眈。劳力、商贩和满铁职员模样的人悄然地避开。猪口仅随意地盘问了几句,坐在斜对面的“大车店吃劳金的”觳觫得浑身盗汗,回话时,牙齿和怀里搂抱的一摞捆着草绳的青瓷大碗一起咯咯哒哒地颤响。

“哈!多讨喜欢呐!”猪口突发情趣地从皮包里掏出一把祭奠剩下的糖块,赏给对座的日本人家,两个孩子却说什么都不肯要,猪口有些挂不住面子,坚持让收下。男孩突然对他的妹妹喊:“不要宪兵的糖,妈妈说,宪兵的手是脏的!”真是语惊四座。大人被吓坏了,慌忙鞠躬道歉:“小孩子口无遮拦,求你一定要原谅啊!这孩子缺心眼,回家就让他爸爸揍他……”猪口恼羞成怒地朝他们的奶奶大喊:“老太太,您是怎么教育日本的未来的!”吓得一家人鞠躬如捣蒜。“哼!简直是‘非国民!”猪口把糖块放在了小桌上。“大日本的糖,永远是甜的!”然后又掏出皮包里剩下的几块糖,去哄逗另一边座位上的朝鲜人家。但孩子们却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地往母亲怀里不要命地猛钻,“哇哇啊啊”的嚎哭声震动了整个车厢,好像皇军对小孩子怎么了似的。猪口一时尴尬透了!

朝鲜小孩尽管嚎哑了喉咙,却依然不肯停止。那声音对一个儿童来讲,比注射器扎进屁股都绝望。“别哭啦!”猪口一声怒叫,车厢顿然鸦雀无声。时空、历史、所有的面孔,都在这沉寂的一刻,默然流逝……

猪口忽然留意起了惠藤,见他早已将头探出窗外,不觉间,已然泪飞如雨……

好半天,略显呆滞的猪口舔舔焦躁干涩的厚嘴唇,在列车进站前,心虚地说了这些话:“在你眼里,我也是个魔怪阿鼻了吧?哼哼,真是的,您那天要是去了海拉尔的北山要塞,就不会这么想了。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太微不足道了。信吗?抛尸的大坑,吃人肉的野狗比家猪都肥,麻雀就在骷髅头的眼眶里下蛋做窝……这些,即便你仅仅是容忍了,那也就是认同了!不是吗?你能断定这些与己无关吗?或者说你完全没有参与吗?战争是什么?”他以往的莽撞劲又上来了,觉得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又通灵起来。“战争——战争就是一部大机器!最小你也是这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帽!一滴润滑油!谁也不敢说这些看似惨绝人寰,实则司空见惯的事情绝对不是自己干的!思想肃正时期萌生心慈手软的想法,军队在头脑里还是一个整体吗?”

自以为不够偏执的猪口,见对方依然无动于衷,便嗫嚅着大嘴,再做解释道:“还记得秀赖吗?公子哥儿黑田秀赖,这次在海拉尔意外邂逅,因为风凉话说过了头,被从昂昂溪地方病理所发配到边境总队做医官了。他瞪着眼睛告诉我,他们可以把嫩江水蛭的卵,植入女人的乳房,看它像蜂窝一样地开放!还将马血注入动脉,剧烈的抽搐可以让人掰断自己的骨骼……”

“别说了!”惠藤羞愤至极地转身。

猪口这家伙滔滔不绝起来,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仿佛偌大个世界,没人听得懂日语。“做都做了,为什么不可以说!加茂部队,就是石井部队的前身,知道怎么考核军医吗?给那些倒霉的试验品手脚互换!还要在指节的能动程度和神经末梢的灵敏度上一比医术高低,这就是大东亚的医德!”

“啪!”猪口觉得平生从未挨过这么清脆利落的耳光,顿感鼻腔又腥又热,黏腻的血,从一侧的鼻孔里蚯蚓般地爬出。他低头抹了几下,相机稳定了牙齿,然后,好奇地看着白手套浸上的殷红,仿佛此前不知道自己体内也流淌着这个。

车窗外,奔腾的嫩江之源雅鲁河,随同惠藤的视野,追撵这乱世时光。

须臾,猪口的魂魄好歹才算归了位。他将擦拭嘴角的两只浸染了斑斑血渍的手套丢向车窗外,极度牵强的眼神,满是不被理解的幽怨。“唉……怎么说你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呐……惠藤君,有件事情——真不情愿开口,虽然,虽然难于启齿,可我,还是求上一句吧。若能活着回到日本,满洲的事情,请千万别对荷子提起啊,拜托了!嗯——回到齐齐哈尔,也不会汇报工作上的分歧吧,其实,我不过是想为你多干一些而已。”

“没什么,你好歹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惠藤不回头地承诺了。列车“咔咔”地拐进了道岔。

博克图站台!

看见惠藤从车窗挥手,御手洗、崔丙竣、小木跑步过来问:“怎么坐在了这里?”

“开车就去软席了。”猪口回答。

列车停稳后,御手洗挨近车窗,“关于今后的工作,还有要吩咐的吗?”

惠藤瞥一眼正在站台上执行盘查的高启德和他率领的几个拎棒子的警察,知道御手洗忠厚得脑子不转弯,不但看不透高氏父子的鬼蜮伎俩,还常被这些渔翁得利的无赖们摆布得焦头烂额,于是略做些交代:“……即便是牲畜群,也要有足够的人手去驱赶,要想长久地控制,一概地强化未必奏效。要学会花大力气驯化姓高的这些狗,这种人做梦都想依附于外来的势力。满洲国好歹经营十二年啦,记住,操控这些败类的矛盾和弱点是必须的。”

“崔丙竣君!”惠藤不知自己怎么了,一下子激動起来,他向他伸出了双手。“分别后请保重啊。”这样的礼遇,顿使崔丙竣不知所措。“惠藤少佐……”

列车开动了!猪口忽然幽默地模仿了高启德,大喊起来:“您老都回去吧,恳请您老转告他老,您老他老,都要加油干呐!”

“放心吧您老!”分队的长官们敬礼,挥手作别。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