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经

东篱，1966年元月生于河北丰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诗歌艺委会副主任。在《诗刊》等刊物上发表过大量诗歌，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曾获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2007～2008年度阳光文学奖、第三届中国最佳诗歌编辑奖、首届河北诗人奖。出版诗集《秘密之城》。

集市（组诗）

东篱

背着风筝穿过大街

仿陈小三

春天来了，我在下班途中

买了一只蝴蝶状的大风筝

我想让它飞，怎奈春风无力

天色近晚，而我离家尚远

很美的蝴蝶，不忍折其羽翼

索性背着它，身后便有了翅膀

我也并非想成为蝴蝶

只是，一个人在人流中穿梭

太孤独

我想飞

清明与父亲对饮

又是一年春草绿。父亲，我来看您了

春光大好。来，咱爷俩儿借大地之一隅喝两盅吧

知道您不胜酒力，其实我也不过尔尔

那就小酌几杯

小酌乃人生一大快事，何况一年中我们又能有几次

无非清明节、十月朔、年三十

人生真是白驹过隙。恍惚问，三十多年前的您还在问

“你是喜欢爸活着，还是死？”而我，竟一时语塞

也许您早已原谅了我孩时的愚钝，但多年来

我却始终无法宽宥自己

那可能是您最温存的一句话，在我印象里

除此，多为骂人，似乎一生都没有改变

我遗传了您的坏脾气，一遇烦心事、不平事

也耍破口大骂。人近中年，我才懂得

胸中块垒并不总能浇得，生活之痛

有时只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每年母亲过寿，姐姐们都要说：要是父亲活到现在

热热闹闹一大家子，该多好

我无语，但内心充满了渴望，遥远而深邃

要是现在，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活着

是的，活着，然后承受一切

但三十多年来，您再没有问我过一次

直至此刻，春风又一次拂过您的门环，青草歪了歪

长势良好。我有些微醺，而您仍是一语不发

仿佛一杯静默的土

清明仿古

这日无雨，东风不寒

这日，家家折柳，悬于门前

桃、李、杏花正开

我在小儿辫梢系柏叶

无秋千，也无纸鸢

小儿争吃面燕、杏仁粥

这日，四野如市

田野道路，男女喧阒

商贾庶民上坟祭扫

我携小儿看花、挑菜

寻芳

无花无酒。我的北方，大地上的小草

刚露头不久，嫩黄的身子骨还需风雨的吹打

已是暮春了，我常怀一颗拔苗助长之心

在华北平原上行走。脚下的土地依旧荒凉

太多的沟汊断流己久。偶见的野菜

有穷人家孩子的脏和单薄，他们的健康

令人担忧。我选择一棵老槐树下小憩

老树尚有一颗春心。暗自用劲发芽

想覆盖陈年的喜鹊窝。远处的田野

有几个农民在耕作，动作娴熟而单调

如此，年复一年，他们都在贫瘠的土地里

攫取着翡翠与黄金。风大时，他们就消失了

风平后，晃动的黑影又开始渐渐显形

仿佛本就是土做的。我并不是闲人

但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无用之人

集市

在这个春天，我要用我笨拙的笔

记下一条泛着鳞光的河流

和岸边水嫩的芫荽、金簪草

记下羽色艳丽的黄莺、“仔仔黑”的大山雀

和它们笼中的春光

记下鲫鲢鲤、葱姜蒜，这场春天的盛宴

记下一群热爱生活并终日被生活驱使的人

记下阳光中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黑瘦的身子，被手指粗的钢筋拢住

几枚硬币在扬起的铁碗里泛着镍光

尖细的“谢谢”声，始终抵还过如潮的

叫买叫卖

我还要记下，角落里的锄、锹、镐、耙

这些外表粗糙内里锐敏的家伙，恍惚间

把我带回了田野里，小河边，芦苇荡

我用它们修理春天，让一部分飞快死掉

另一部分长势茂盛

记梦

就在欢愉的片刻，时间停下来了

太多的事物，被一辆疾驰的列车抛下

它们拼命往后跑，仿佛来不及了

随后是大面积的枯萎、腐烂

甚至毁灭

空气凝成透明的玻璃，尘埃紧紧抓着大地

一个肉体动物恰在此时出现，他的内心

比一棵荒原上的树更空旷

他的眼里，有做爱后的动物感伤

和落寞

海棠树下

那日，打海棠树下经过

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春雪

不经意间，已落满眉宇、肩头

我得承认，我有一颗柔软之心

当美好的事物被撕碎，我的心会颤栗，疼痛

想前几日，它开得还那样恣肆

像个孩子，任性、顽劣，永远不懂大人的隐忧

现在竟是花骸遍地

生命的消亡如此迅速，仿佛来不及享受

粉红的容颜，单薄的肉体，它的美我说不出

我想把它们捧回家，埋在花盆里

并非矫情，是爱美，是恻隐，是现代之闲情

倘有好友来访，我还想打一壶酒

在树下，在花间

春光放浪，我愿委顿

雨天书

午后小睡。梦中有雨人出现

湿淋淋的，从头到脚

天地在交合。她，独自在承受

又是水！为什么总是与水有关

那次在旷野，她倒退着掉进河里

我极力想拽住她的手

醒来仿佛两世为人。窗外的雨

还在不停地洗刷着尘世的万物

唰唰，唰唰；滴答，滴答

这分明是倾诉，字字珠玑

在滚动，最终滑进寂寞的黑洞

宛如一张饥饿的嘴

我有倾听的夙愿，而无表达的欲望

所有的话，此刻，我都只待

跟她自己说

嗑瓜子儿

孤独只在人群里发生，在喧闹中

像碳素墨水一样，将白纸一圈一圈

渐渐洇黑

此刻，她是众人的女王

她在指挥一场欢乐颂，或者伤别离

众人附和

我在她的领土内，但不在她的视野中

因而我有小小之自由

我将群居者，一个个剥离开来

像镍币一样，一枚枚排在桌案上

我说，我要逐一消灭你们

我说，我要逐一解放你们

我强行剥下离群索居者的黑衣

送它们弱小的心

进入更大的黑洞

张敏华，1963年5月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嘉兴市作协副主席，嘉善县作协主席。迄今已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天涯》、《作家》、《诗刊》、《诗歌月刊》、《星星》、《扬子江》、《诗林》等100多家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中国年度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中国新诗白皮书》、《星星五十年诗选》、《1978—2008中国诗典》等诗选集。曾入围第5届柔刚诗人奖（1996年）和诗刊社第2届（2004年）、第5届（2007年）华文青年诗人奖。

因为爱，所以爱（组诗）

张敏华

归隐

一生落在风里，

这些年，我穿过自己的荆刺，

归隐于你青花的母体——

爱是诱惑，情是无期。

也许偶然，却充满禅意，

如此幸运地放弃自己，

所谓爱情，就是我给你穿上袜子，

你给我穿上鞋子。

身体喂养彼此的灵魂，

欢爱的瞬间，可以释放

身体里的疼痛——

遗落的风，深藏在我们耳里。

比喻

我想这样比喻自己，我是你

不离不弃的一双鞋，

你每次醒来我都守着你。

陪你一起爬山涉水，风尘仆仆，

一路天涯，有足够的

坚硬或柔和，感觉你的累。

为你卸下尘土，雨水，沙砾，

除了让你的人生越走越美，

我别无选择，无怨无悔。

一双来历不明的鞋，

在你还没有看见它之前，

已经穿在你的脚上。

辩白

如何让我描述这些爱，把情景

从浪漫延伸到悲怆——

就像刚才，我不小心把杯子打翻，

玻璃没碎，恐惧却溅了你一身。

有些爱谁都难以辩自和思议，

就像这个冬天，午后

的雾霾，我们戴着口罩说话，

将口罩挂在耳根上接吻。

那天晚上，我们在玉品汤臣，

一边喝菊花茶，一边

往沸腾的火锅里

放进鸭血，土豆，黑鱼片。

偶尔

许多未知的事物正等着我们，

即使苦痛挣扎，片刻之后

我们也只能逆来顺受，

比如昨天的爱，让今天坐卧不宁。

但我们可以把事物归隐内心，

偶尔欺骗自己——

事物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痕迹，

我们也试着遗忘自己。

天气预报，除夕夜或降暴雪，

世界银装素裹，雾霾消失，

我陪你堆雪人，给她安上

两个心脏，让她更加坐卧不宁。

竭尽

“为自己活着，还是为别人活着？”

我开着车，远光灯撕开你的疑问。

——为自己活着，需要勇气，

为别人活着，需要责任。

终于回到家，却掉进道德的陷阱，

“世上还有没有纯粹的爱？”

道德喂养的孩子

遭遇流感，不停地咳嗽。

几乎就要竭尽，伤痛渐渐隐遁，

给夜晚解开绳索，

戴着眼罩睡觉——

“放下世外，不放下桃源”。

兀自

夜晚收紧翅膀，晨曦浣洗浮云，

一声早安搁浅在窗上，

刷牙洗脸，偷瞧一眼自己。

怯怯的树叶清冷在风中，

途经次第隐现的寺院，

忽然萌生结草为盟的愿望。

忽略时间的记忆，扯去身上的补丁，

过草长莺飞的生活，

没有憎恨，也不再恐惧。

多么需要这样的早晨，这样的瞬间，

不必在意人生的意义，

像路边的白玉兰，兀白花开。

静好

“看见你，我怎么会静下来？”

你胸口的暖玉温润脉脉，

引颈望月，恋上玉，爱上你！

爱上你，我用唇舌代替手指，

你忍受自己，我忍受你，

——道德像一块半透明的玻璃。

爱为蚕，蚕为茧，茧为蛾，

对应我们的是

悲苦，挣扎，承受。

“我们死后，这些诗会留下来。”

莲花座下，落地生根，

不悲苦，不挣扎，朝夕静好。

再生

偶尔的矜持，我在地上，

偶尔的矫情，我在天上，

无常的你，散开眼睫和发辫。

用鳃呼吸，我是你的鱼，

隐秘的河道，卧成

一把琵琶，荡漾春水。

你身上的浮雕，配上饰花，

极尽世上的典雅，奢华，

哦，你是美伦绝艳的新娘。

蛇年，你逶迤而行，

被你咬一口，

留下我再生的胎记。

改变

光着身子我从河里钻出来，

看见你又赶紧沉下去，

我探出头，难以置信，你也在水里。

一张九条腿的桌子，

枣红色的漆面，

我和你，肯定是收拾桌子的人。

某个下午，你咬着甘蔗，

把渣吐到河里，吐在餐桌上，

你觉得生活还真够甜蜜。

整个夜晚我做了三个梦，

每个梦里，我都听见你说——

“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

刘洁岷，1964年12月生于湖北松滋，1987年开始在海内外刊发作品，作品主要有诗歌和文论，被收入多种选本、选刊和几种中学教材读本，2005年创办民刊《新汉诗》，2004年创设“现当代诗学研究”名栏，2007年出版《刘洁岷诗选》。现居武汉。

沙坪坝（组诗）

刘洁岷

沙坪坝

我在街上聊天

把别人的话记下来

我端起一杯茶

从茶杯的边缘望过去

蚊子在我周围，逛着

满嘴的腥风血雨

是不堪的过去

国家历史书

删除改动

润色的一些话

真正的他、他们

一团蚊子似的

被埋在别处

在沙坪坝，或者

在新江口镇的某土丘

他在时，好像

突然地我就不在

我了解他

他是我们的一部分

没有葬礼但死了41年

怀念小时候给我讲《水浒》现不知所终的三爷

你在画东西

施耐庵在描述大洪水

你在讲话，切换主题

我在吃我母亲做的饭菜

你是离家出走的婴儿，碰见谁

就可以对着谁哭诉

你一生中浪费的时间不比我少

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翻开我童年的画册那里面

一点儿回忆都找不到，都没有

我想了想，我想了想

我把沉默时的想法讲给你听

她梦见我母亲

我的另一部分

是“她”的形态

水一样

雾气一样

一身白梅的

淡淡清香，穿过

狭长小镇的石子路

抱着我的母亲

去看节目

我母亲穿着

我儿时的衣服，一直

在抱怨我

怎么没有来

怎么还不来呵

口气是那种母子

之间的

心神不安

后来，我的母亲

从她的膝盖上下来

去和别的母亲们

一块儿玩去了

乡下来的苹果

它的前身

曾经挂在祖爷爷的谷仓边

那之前在霜寒中开花，白色、粉红色的

那之前一只长尾巴喜鹊

叼着它的种子在西南风中飞翔

经过一些荒坡、田亩

阴暗的小镇

它光洁、甘甜，旋转着坠入

我的手中，发出

不再是苹果的微光

仿佛在告诉我，除此以外

没有什么缘于偶然

老住院部3楼53床

躺在白床单上的雕塑

我们从前的好伙伴

我们在一端抽泣着微笑，或相反

走廊上时间滴滴答答

另一端没有了占有的欲望

靠幽默为生

把内裤扔到岩浆里去

让那些闪婚慢下来或暂停

在大雨中用自行车捎带上的女生

醉的形状

你相信就是那天吗

你相信今天可以是明天以及以后吗

从记忆的行李中拿出不再需要的

留下一片空白，星星

和小马驹藏在灌木丛里

喃喃的萤火、蜂巢

以及蛆虫

玉门关的将军在耳朵边讲话

你把听到的记录在新开的博客

我们动用各种搜索引擎都没能抵达

还乡：池塘边的茅厕

茅厕很小很小是单间

简易得没有屋顶

茅厕的门上苍劲有力

写有我姑爹的书法：

“请人人知趣！”

他的意思是提醒周围的

邻居们或过路的人

别在此乱倒垃圾，茅坑

直通清澈的池塘一次

我看见一只硕大的土龙虾

在大便中间探头探脑

一次我看见一条小鱼

在那里悠闲地摆尾

在此，我可以进入

一种赏美或审丑

却不能完成

紧张的

排泄

到达

在那里，我将离开那座

房子，和房门口粘乎乎的拖鞋

和房子里的蜘蛛和有着灰白纹理的

气息，和鞋子里爬出的马鞭草

和草上的蚊蠓和赶来安慰你

又使你更加伤心的外婆

和从房子里延伸出来的路，和路上

被辗过的小花猫的一张干皮

和从房子潮湿的内部发出的

轻轻的沉闷的“哐当”声——

无论多远，他们和我都将在傍晚

按时到达那里

墓

他们又用了一年的时间

才从他们的住所来到这里

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在

说着明天或别人的事

抽抽搭搭地哭

号淘大哭，或者

聚精会神地咬紧嘴唇

点香、焚纸，白、黄菊花的

花瓣洒落了一地

他们对着碑石说，因为他们

在碑石下的小盒子里

放过了一点东西

你可知道那种感觉

汪抒，1968年4月出生于安徽肥东。1986年初发表处女作。发表诗歌作品在《诗刊》《诗歌月刊》《诗潮》等海内外期刊，以及大量的民间诗刊。出版有诗集《堕落的果子》、《餐布上的鱼骨架》、《气血》等。主编民刊《抵达》诗刊。

陌生的山川（组诗）

汪抒

午后的江上

谁能回味那空、炎热和乏味？

午后的江上，我的耳畔擦过的

只有轮机枯燥的声响。

返航途中，所有的乘客都呆在清凉的房间里。

只有我

下到火热的舱面

一个人孤独地望着舷外滚烫的波涛向后流去。

偶尔有一个或两个勤杂工之类的人员

不解地盯着我。

两岸的山体，岩石或树木

正源源不断反射着夏日如火的骄阳。

岸边即使闪过低低的村庄

也只有极少的房子。

大地为什么被八月如此垄断？

陌生的景色里，这遥远的异乡正以烦躁的面貌

扫除我任何的感受。

陌生的山川

一九八九年的早春，我经杭州到歙县。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

汽车穿过徽杭道上多少安静的乡镇

花费了几乎一个完整的白昼。

日月先后高悬和隐藏，中午还遇到一阵强烈的乌云和急雨。

我记得浙皖分界处叫昱岭关

我记得反反复复饶舌的盘山公路和悬崖。

绝美的景致一阵阵涌荡，漫山茶树和竹子

几乎将天地包裹，小小的人间的鸡与犬所带来的暖意。

路畔多少普通的脸色一晃而过。

一颗心在陌生的山川经历磨练

其实我不需要成熟和世故，只要遥远的早春中

我几乎渺无其迹的身体。

有一场低低的催眠在旅者的心里

葛莎雀吉，在一次旅途体憩时

我曾从手机中

听她的歌声。

那是在六朝旧都，河畔空荡荡的茶座

她的歌声

仿佛一只耀眼的银簪子

落在桌面的中心

春阳中木质的桌面，从四方向它围拢。

有一些感受与血和肉无关

它只属于冰凉的疼痛，静水化为高海拔上湍急的细流

来路如此清晰

而前程

却似云气凄迷，有一场低低的催眠在旅者的心里

永远动荡、不安

母亲挽歌

母亲的栖息地有几棵半大的松树。

松荫是稀疏的，散落的松针温和、轻柔

也更加稀疏。

这儿远离大道，寂寂的世声衔在鸟的嘴中。

鸟的眼睛也是温和的、轻柔的，

它透过松针和云影交织的缝隙看到远方

绿油油的田地，更远方的青草、栅栏

和某个学院一幢幢崭新的建筑。

楼前学生们青春的身影疾走。

清水古朴、急切之心，也能被鸟的眼睛嘹望清楚。

附近有一条小河，

抽水机在油画般的春天下正工作。

母亲的骨灰也会被春天的阳光晒暖。

阳光穿透泥土，和寂静的母亲温和、轻柔地拥抱在一起。

银饰

说真的，那些宏伟的寺庙

都被我轻视。

云与松，我也没看在眼里。

山下弯曲的小街，多少游客和信徒呵

五光十色。

只有一个冷清的铺面

目影进出的铺面，

我在它的门前，反而找到了温暖的默契。

有一些手工艺品（不少都有异族的风格）

其实我并不能

一一把它们辨识。

但说不出的由衷的喜欢。

一个人之外

肯定还有另一个人

也在努力地走遍天下。

清晨的鸟鸣

清晨的鸟鸣所展现的布匹

谁在此刻半浮于睡梦之中

谁便会独自

怀抱着透明的耳朵

那些春天的颜色呵

人间不一定是漫山遍野

不一定是街头巷陌

不一定是床笫，和昨夜的灯火

但梦总是血肉丰盈

那来自自身内部的声音总是闪闪烁烁

立夏

如何与暮春交割清楚？！

地点不明，一一明晃晃的天空下

我对周围熟悉的景物产生怀疑。

这一天，我望着门外

以及就在一公里的距离内有一趟来回。

有友手机短信与我：“难道没有远游？”

明晃晃的天空下，今日

他身及舒城、霍山，清风与细草的爆发力

已日渐显露。

他的眼睛巡游过河汊、公路和山岭。

把内心安顿好，所谓秩序就是自由地生长。

这是敏感的时刻。

对天象、对季节转换的敬畏，源自于

一个人的真实、普通和伟大。

万物其实只是一物，

还有什么比在此物中恣意出入更喜悦之事？！

尽管并不明白此物为何物，

但它闪闪发光、旺盛，从来都是潦草地打发自身。

因故未能与数友同去皖南石台县，赋诗一首

春天单薄，是指春天把山山水水浓厚的色彩

透明地折射、铺在

憋足劲头的高速公路上

渐行渐远的车轮，南方不断缩短距离，但始终是

一团悬浮的没有终极的目标

我不牵挂铜陵

不牵挂江上那潜鱼落燕的波浪

我也不牵挂池州，甚至也不牵挂那与我的目光逆流的秋浦之河

那云气照耀下的石台县城，山环水绕

能有这么一块狭小的明丽之地，你该在心上

迅速堆积起多少茶香笋鲜的好日子

一日浓缩了数日，数日胜过一月，如果我的一生都来

触到那根琴弦

那么在石台我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重新审视

我的双手。惊讶的眼珠

也将会看到有多少棵松树要携带着石头飞翔

如果我也能在你们的行列，如果我也能在夜晚的鱼庄独坐

那么我和一只流水的豹子潺潺地交谈

肯定不会吃力

有限的石台县城，无穷无尽

我知道自身的局促，知道短暂的风花、美时和不可扭转的

倾斜的华年。

但失眠和盲目的青春却不能中止自身的燃烧

躺在陌生的旅馆里，安徽芜湖

被夜色不断挤压。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某夜，我携带着光阴疾速的下午

火车和渺茫的过江轮船

格外的安静，是因为听到旅馆里水管呜呜的水流

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拖沓的脚步声响

我的面孔能在昏暗的灯光中

贴近枕头

但失眠和盲目的青春却不能中止自身的燃烧

那个已远逝的夜晚，当时该有多少人

在街头走动，和在床上各种姿势地睡眠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芜湖的傍晚璀璨而又沉闷

床下的灰尘、季节的余热敲打着窗户

腹有波澜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大江滔滔，在芜湖身畔它却独自闭口

王琰，女，祖籍辽宁沈阳，七十年代生于甘肃甘南。现供职于兰州市文联。中国作体会员。出版著作《格桑梅朵》《天地遗痕》，诗文曾在《天涯》《散文》《诗刊》《星星》等刊物发表，井收八多种选本。

深处（组诗）

王琰

太平鼓

鼓声震天

巨夔与雷兽嚎叫

黄河拉着时光列车奔跑

鼓声震天

春天做梦醒来

睁开柳叶惺忪的睡眠

瞿昙寺

三罗喇嘛骑白牦牛而来

青海湖畔最神圣的白牦牛

雪山的白和湖水的碧等不等于冥想？

三罗喇嘛顿悟

在玛尼石堆和草原的一朵玫瑰花上

修建了瞿昙寺

采花节

大金瓦殿前

一群放生的羊群相逢

硕大的白海螺

吹出陡峭的声音

穿云云鞋的女子跳起罗罗舞

项圈摇曳

花开得盛大

高山杜鹃

被摘花的手

带入了一场热烈的爱情

凉州贤孝

琴弦上英雄马快

追不上英雄

且听下一曲贤孝

孝子卧冰求鲤

场院里老榆树戴着白雪帽子

窗花红

门神提刀上岗

杀猪匠磨刀霍霍

翻过旧版乡村连环画

要过年了

西海郡的虎符石匮

老虎打了个盹

天下便易了主

老虎长啸一声

虎符石匮上刻：

始建国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戒造

石头冰凉

老虎且再打个盹

鹿鼓彩陶瓮

长长的鹿角

戳疼了星星

月光

好亮

瓮里煮汤

咕嘟咕嘟

西平亭

驿马黑白分明

烈日如火

烈日如另一匹驿马

一口西汉水井

凉亭里饮茶者

挥手间有将军模样

仇池

白马背上的氐人

骑一根鸡翎

飞上了天

落日浇铸金印

氐王隐居白云

坚固的城池

埋入时间和尘土

音德日圈海子

皎洁如月

一位在某个夜晚走丢了的公主

贴身香囊里装着大藏寺熏香

成群的蜜蜂暴露了她的踪迹

阿拉善王爷运水的骆驼在路上跋涉

几个往返，王爷就老了

一百零八个莲篷眼流出泉水

音德日图

海子苦咸

曼德拉山岩画

一只山羊头顶明月

青草黄了又绿了

大眼睛的王

长着络腮胡子

送信的武士

骑麇鹿飞奔而来

密信笔画神秘

谁能读懂？

还有野牛，还有狼群

曼德拉山

石头后面

正扬起漫天黄沙

黄沙梁

黄沙梁

芨芨草与我交错长高

大雨过后

一棵沙枣树

枣子悄悄由涩变甜

一眼泉细小

唯一的人家

陪伴九棵树

如同九位绿色的佛

如同白云

从此有了信仰

故宫

房子太多

院子太大

故宫刷得太新

像是皇帝刚刚离开

皇帝依次离去

北京风大

那一定是他们在风中

手握着手

一棵歪脖子树

知道所有的秘密

巴丹吉林

一场风沙过去

另一场风沙还在路上

芨芨草守卫着西风

落日像是一只红狐狸

海子成涩

机井正从三百米以下舀起甜水

沙米煮粥

泉水酿酒

骆驼走进长河落日

驮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醉者

包容冰，笔名合利。1989年开始先后在《诗刊》《诗歌月刊》《飞天》等刊物发表作品800余首。出版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空门独语》（上下卷）等。作品入选《中国朦胧诗纯情诗多解辞典》《中国诗革》《飞天六十年典藏诗歌卷》等多种典籍。获奎国大赛奖二十多次及甘肃第四届黄河文学奘等。主编《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卷·诗歌卷》。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岷县作家协会主席，《岷州文学》主编。

心静即菩提（组诗）

包容冰

雨。一直在下

雨，一直在下

我的心多么潮湿

像浸泡在水里没法捞出的法器

点一支烟，驱逐淡淡的寒意

清晰的事物变得模糊

本不该在这样难堪的时候

想起你。想起过去烂漫的日子

而今，物是人非

再多的感念和回忆

只能在一滴无用的泪水里

叹息。淘洗尽往事的灰尘

雨，一直在下

两天两夜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困在泥泞不堪的乡村

给远方的亲人写信

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远方以远，也许有一个人

惦念我生龙活虎的青春

但解决不了彼此难言的困惑

零乱的七八个烟蒂

像失去依靠的七八个伶仃的孩子

孤独。无助。喊饿

突然的鸟鸣穿过氤氲的雨声

打破沉闷的思索

放低声音

一个人在偏远的乡村

独自行走。走累了坐下来休息

仰望天空，久久凝视

白云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懂

飞鸟唱了什么歌，我似有所悟

心中淤积多年的疑团

无人破解。一点一滴发芽

放低声音，我给身边的蛆虫

说法。蜈蚣绕我而去

蚂蚁听了半句就打盹

毛毛虫忙于赶路，好像有什么

重要约会，理都不理

一只蝴蝶飞累了，落在我的肩头

换了几口气，翩然而逝

一只青蛙抛头露面，似乎要告诉

我什么。它跳了几步，欲言却止

仿佛寻找昨夜走失的伴侣

真的，我孤独无助

内心装满真理和黄金

也无人识破你隐藏的秘笈

或许，他们固执己见

根本不相信你的善诱和规劝

放低声音，只有给自己如是说

自己如是听。如果听懂自己的话

我就是我的知己

变幻

一个人走着走着就老了

走着走着就忽然不见了

就像那盛开的花朵

昨日还艳丽无比，招蜂惹蝶

今天却黯淡失色

魂不附体

对于事物的变幻莫测

执着是多余的。一夜间

黑发成为白丝。百年酿造的幸福

于一杯苦酒里找到人生的答案

所谓获得的荣耀和富贵

在岁月的摇晃中支离破碎

找不见充当化石的残骸

留给后世。借月光独酌自斟

细若游丝的叹息

像一缕风消散，不留痕迹

我在变幻中变幻

变得世故而生硬

由食肉到食草的理念转换中

让一些模糊是非的人内心产生

无可名状的隐痛

疲倦

有时候，我感到很累，很累

想好好睡一觉，恢复疲劳的身子

刚一躺下，内心就有些不安

惦记着没有做完的事情

这样想的时候，一天日子过去了一截

我突然老了一丝，向死亡走进了半步

其实，我们忙碌什么

说破了就是为了生存

不足和贪念逼着我们狂奔

违背良知的事情也干了不少

看破名和利的人少之甚少——

名利是两座坟墓

一座埋葬腐烂的肉体

一座埋藏迷惑的灵魂

听小学生晨读

孩子们，在这昼长夜短的夏季

你比我起床更早

敲开寺院紧闭的门。小鸟儿一样

开始了一天的歌唱

我在酣睡的梦中苏醒

赖在床上聆听

寺院仿佛是一片绿洲

你们的声音像草尖上的露滴

晶莹明亮，清纯香甜

滋润我的心田

我是这里讲经说法的和尚

叫你们孝敬父母，尊重师长

读不懂《金刚经》

可要把《弟子规》烂熟于胸

朝阳是晨钟

首先被你们的读书声敲响

夕阳是暮鼓

被老师的红笔一下下擂过山梁

孩子们呵，读书犹如读经

我不希望你们读成

贪财的高官和为富不仁的老板

惟愿个个德才兼备

成为扭转乾坤

感化世间一一祥和宁静

风调雨顺的圣贤

校园的夏天

鸟鸣从睡眠中传来，夏天

绿意荡漾的信号

天将放亮，安静的校园

慢慢苏醒

如伞盖般团团簇拥的侧柏

吐气如岚，引诱更多的麻雀在这里落户

孩子们开始了一日的晨读

他们稚嫩的声音比夏天更绿

我在绿色洇染的校园

像闲亭信步的方丈

看着我的弟子渐渐长大

夏天是万物成长的季节

我的校园绿肥红瘦

假山后的劲竹冒出十五枝新芽

垂钓的老翁笑容可掬

鱼杆钓折

也不见一条洮河鱼上钩

履痕诗思（组诗）

李培禹

一、写在奥斯威辛集中营

9.18在奥斯威辛集中营

9月18日，奥斯威辛集中营

在成千上万的参观者中

有我们中国新闻代表团的身影

在波兰访问，主人不经意问

安排了这样一个行程一

此时，国内鸣响着

“勿忘国耻”的警号

我们在异乡

凭吊150万无辜的亡灵

毒气室阴森得令人惊恐

焚尸炉不知罪地依旧铁青

我看到

一位波兰老人在照片上寻找

颤抖的手，指向了被苏联红军

解救而幸存的一个儿童……

7.7吨金色的头发

毫无准备，我惊呆了

眼前是一座金色头发的山堆

一缕缕美丽的发辫儿

呵，一个蝴蝶结还系在发梢

可它们的主人

六十八年前已化作青灰

7.7吨金色的秀发啊

刽子手以每公斤0.5马克出售

可用什么容器能盛得下

这无数美丽生命的眼泪？

不禁，我耳边响起《钢琴师》的音乐

《辛德勒的名单》在眼前闪回

少女、青春、爱情……

人间的一切美好

唯有用正义的战争捍卫

翻译婷婷的眼泪

我们的随团翻译叫张婷婷

一路上是她快乐的身影

唯独这一天她不太情愿

问：我能不能在外边等？

参观中，翻译声音中断了

我瞥见她扭过头去擦拭眼泪

才猛然想到年轻的译者

何曾承受过这般沉重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婷婷的眼角已挂满泪痕

告别时她和解说员紧紧拥抱

原本美丽中多了一分神圣

我发短信给远方的亲人

小侄儿回信：这一天永不忘记

我的心一阵轻松

毕竟，他们这些80后、90后

才是当今世界的主人

二、写在玉溪聂耳故居

我在你的歌声里毕业

祖国在你的旋律中站起

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后

很老的我才来看你

你携一把小提琴离家

一脚便踏入时代的风雨

容不得回味童年的稚嫩

来不及完成少年的学期

俯身昕到苦难的你

嘿呦嘿呦，音符震动大地

你和报童一起等派报

那是黎明前最冷的夜里

其实，你还是个孩子啊

却把民族复兴的巨浪掀起

青春曾这样豪华绽放

人生就这样美丽无比

为什么，为什么啊

短短二十三个年头

生命之音便戛然而止

难道那个叫历史的老人

只给你一个辉煌的开始

在你故居的铜像旁

我怎能不埋下头

数一数自己的年纪

今天，我来了

以长你两倍却是后来者的名义

在你的像前写下留言——

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国度

把你的旋律叫做国歌

不再年轻的我

此时竟涌起一腔豪情

因为无论寒霜还是春雨

我始终走在“前进进”的队列里

主持人语：

每个人的诗歌部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东篱呕出的心血化开胸中块垒，凝结纸上。春天刚刚过去的缘故，草木茂盛，一种向上、向善的生长，有着春天的缤纷和寂寞。刘洁岷在他的诗中开辟了水底通道，刹那间，感觉抓住了什么，抓不住的是时间的无力感，默默看一条鱼在水中穿行，在张敏华的诗中，爱情也是宗教一样的，救赎的水面波光闪烁，帆船破雾。六月正是高原的花季，王琰笔下的风景也尽是心中所出，来自大西北的风硬朗中掺些子热烈。汪抒称得上是一位高产诗人。他的诗，近年来越发显得悠然和从容，不管今日脚步所至还是往昔之回溯，世俗的戾气正一点点剥离，熟悉而陌生化的表达尽展生活的本质。

黄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