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三清宫正殿《山海经》彩画考察
2013-04-29汪正一赵晓星
汪正一 赵晓星
内容摘要:敦煌莫高窟三清宫为清代王道士创修的道观,其正殿木构建筑多处彩绘动物、人物图像,通过实地考察,可以认定其中有14处彩画是依据《山海经》绘制的,可与传世的明清《山海经》图本比较。本文对具体图像进行了考释和定名。
关键词:莫高窟;三清宫正殿;彩画;山海经
中图分类号:K879.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3)06-0023-09
On the Paintings of Shanhai Jing in the Main Hall of the Three Purities Palace at the Mogao Grottoes in Dunhuang
WANG Zhengyi1 ZHAO Xiaoxing2
(1. Textual Research Institute,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00;
2.Editorial Department,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00)
Abstract: The Three Purities Palace (also called Sanqinggong), is a Taoist Temple built by Wang Yuanlu in the Qing dynasty. Paintings depicting people and animals are on the wooden structure of the main hall. This paper argues that 14 of these paintings were made according to the Shanhai Jing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if compared with the illustrated version of Shanhai Jing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t also attempts to identify and interpret some of the images.
Keywords: Mogao Grottoes; Three Purities Palace Main Hall; Paintings; Shanhai Jing
一 引 言
敦煌莫高窟“三清宫”为王道士所创修的道观。其坐落于莫高窟南区北段三层楼前,坐北朝南,平面呈矩形。由面阔三间的正殿、东西两排厢房和倒座房组成四合院(图1),西厢房中段朝西开小门通往莫高窟三层楼,倒座房中间朝南开山门。山门置匾额一方,正中刻书墨涂三个大字“三清宫”,右侧小字题“楚北云游沐浴住持王圆禄……创修”,左署 “光绪戊申(1908)……”三清宫也称“太清宫”,俗称“下寺”。1998年敦煌研究院在纪念藏经洞发现100周年之际,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在保护原建筑风貌、建筑结构、建筑材料和遗留壁画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落架维修。因陈列展览的需要又在正殿后面加盖了后殿,辟为“敦煌藏经洞陈列馆”。
关于三清宫的历史,主要有沙武田先生发表的《莫高窟“三清宫”漫谈》[1]和潘玉闪先生在《敦煌学大辞典》对“下寺”的名词解释予以梳理和介绍。对于三清宫清代古建筑的彩画内容,一直以来未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实际上,三清宫清代建筑的彩画内容丰富,主要保存在山门屋檐、正殿屋檐和梁柱上。现存的装饰彩画大致有:正殿上层梁架均用墨色沿木纹理绘波浪线,在前廊抱头梁中间绘长方形包袱;山门、正殿挑檐桁施浅红色地,绘墨线填白色卷草花纹,斗拱采用闸扣踩法构件组合[2],施青色地,绘浅青卷草花纹;正殿檐柱头绘有虎头衔穗及龟背纹,额枋和平板枋采用苏式风格的枋心式,枋心均绘有花卉、动物和人物;额枋以下木构件仅施红色涂装。为甘青地域文化圈中颇具特色的建筑彩画。其中,正殿前廊抱头梁和前屋檐多处彩绘动物、人物(图2)。
笔者经实地考察,认为彩画中的这些动物、人物均出自于《山海经》,故在此不揣冒昧,对三清宫正殿彩绘内容试作考释。
《山海经》被誉为“上古奇书”,开中国古籍图文并茂的叙事先河,经千年流传,宋代以前的《山海经》古图已佚失不存。目前,我们能见到的《山海经图》主要是明清绘制与流传的图本。马昌仪先生先后共收录了16个《山海经》图本[3-4],主要为:1.明蒋应镐绘本18卷《山海经(图绘全像)》,存74图(以下简称“蒋本”);2.明王崇庆《山海经释义》18卷,1函4册,第1册为《图像山海经》,存75图;3.明日本刊本《山海经》18卷,存74图,与蒋应镐绘本同;4.明胡文焕《山海经图》,存133图(以下简称“胡本”);5.清吴任臣注《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近文堂藏本,图5卷,共144幅(以下简称“近文堂本”);6.清汪绂释《山海存经》(以下简称“汪本”);7.清毕沅氏图注原本《山海经》,图1册,共144幅(以下简称“毕本”);8.清郝懿行撰《山海经疏笺》,6册线装,存144图;9.清《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中的异禽、异兽部(以下简称“禽虫典”);10.清《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中的神灵(以下简称“神异典”);11.清吴任臣注《山海经广注》,康熙六年(1667)图本,收图144幅(以下简称“康熙本”);12.清吴任臣注《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乾隆五十一年(1786)图本,收图144幅;13.清吴任臣注《山海经绘图广注》,四川成或因绘图,四川顺庆海清楼版,咸丰五年(1855)刻印本,收图74幅(以下简称“成本”);14.清《古今图书集成·边裔典》中的远方异民(以下简称“边裔典”);15.《山海经图说》,上海锦章图书局民国八年(1919)版,以毕沅图本为摹本,收图144幅(以下简称“锦章本”);16.日本《怪奇鸟兽图卷》,日本文唱堂株式会社2001年版本,收图76幅,该图本是江户时代日本画家根据中国的《山海经》与山海经图所绘的山海经图本(以下简称“日图本”)。本文在考证过程中,经文部分以袁珂先生的《山海经校注》[5]为底本,图像部分以马昌仪先生的《古本山海经图说:增订珍藏本》[4]为参照,依图2所示彩画分布之序,分释如下。
二 三清宫正殿前廊抱头梁彩画
1. 凤皇。绘于三清宫正殿前廊西起第二组抱头梁东侧。图像为一彩绘凤鸟(图版24),展翅翘尾,俯颈回望,双爪分于前后平抓一戟。
此鸟应为“凤皇”。《山海经》中有四处提到凤皇:(1)《南次三经·丹穴山》:“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5]16(2)《南次三经·南禺山》:“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雏。”[5]19 (3)《海内西经·开明西凤皇》:“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5]299(4)《海内西经·开明北不死树》:“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凤皇、鸾鸟皆戴瞂。”[5]299在现存的《南次三经·丹穴山》条中“汪本”为飞翔的凤皇[4]86-87,在造型上和三清宫凤皇很相似,但不执戟。清“禽虫典”的凤皇为站在山林怪石上的两只凤皇,与三清宫凤皇构图相差很大。《海内西经》的“蒋本”与“成本”(图3)中,可见凤皇持戟的图像[4]891-892,与三清宫彩画凤皇相似,因此三清宫凤皇可能为《海内西经》中所说之“戴瞂”的凤皇。只是“蒋本”和“成本”中的凤皇一足独立、一爪执戟,而三清宫彩画凤皇为两足站立、双爪执戟。
2. 应龙。绘于三清宫正殿前廊西起第三组抱头梁西侧。图像为一彩绘行龙(图版25),龙首回望,龙身主体蓝色,背上红色双翼向外展开,龙身周围有祥云数朵。
此龙应为“应龙”。《广雅·释鱼》根据不同特征来识别龙,有翼曰应龙[6]。《山海经》中有三处提到应龙:(1)《大荒东经·应龙杀蚩尤与夸父》:“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5]359(2)《大荒北经·夸父追日》:“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5]427(3)《大荒北经·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5]430在现存的“蒋本”“胡本”“汪本”和“神异典”中都有应龙的形象[4]967-968,均为生有双翼的龙。其中,“蒋本”所绘应龙(图4)与三清宫彩画非常相似,都为回首顾望、双翼上展之龙,只是三清宫之应龙四肢扩展,动态更强。
三 三清宫正殿前屋檐彩画
三清宫正殿前屋檐檐枋及平板枋用料较细,檐柱间跨度较大,可能是受木料粗细的影响和审美需要,每个檐柱间的檐枋及平板枋均绘了2个枋心,12组枋心均各绘一个动物或人物(分布见图2)。
3. 人鱼。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西平板枋,西侧枋心绘折枝花卉及一动物(图版26)。此动物为鱼身,腹下生有四腿,腿下有人足。
此四足鱼应为“人鱼”。《山海经》中有七处提到人鱼[5]25,86,131,138,140,164,169。其中,《北次三经·龙侯山》云:“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5]86《尔雅·释鱼》注:“今鲵鱼似鲇,四脚,前似猕猴,后似狗,声似小儿啼,大者长八九尺。”[7]现存的“蒋本”“成本”“胡本”“近文堂本”“禽虫典”“汪本”均有人鱼的形象[4]120-123。
人鱼是四足之鱼,马昌仪先生已注意到人鱼可分为“似人足”与“似兽足”两类[4]119。三清宫彩画人鱼属“似人足”之类,“蒋本”和“成本”所绘人鱼亦为人足,但“成本”人鱼为两足,其中“蒋本”所绘人鱼(图5)与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更为接近的是《山海经》图本之外清代所绘的“尔雅音图”,鱼腹下四人足非常清晰,鱼头、鱼尾与三清宫彩画也非常相似。与这两幅人鱼最大的不同是,三清宫彩画人鱼嘴部绘出了长长的鱼须。
4. 文鳐鱼。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西额枋,西侧枋心绘折枝牡丹及一动物(图版27)。此动物为鱼身,背生两翼,展翅作向上起飞状。
“鱼身而鸟翼”的动物在《山海经》中有四种:“文鳐鱼”、“蠃鱼”、“鱼”、“飞鱼”。具体如下:(1)文鳐鱼,《西次三经·泰器山》云:“又西百八十里,曰泰器之山。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是多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其音如鸾鸡,其味酸甘,食之已狂,见则天下大穰。”[5]44(2)蠃鱼,《西次四经·邽山》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蒙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5]63-64(3)鱼,《东次四经·子桐山》云:“又东南二百里,曰子桐之山,子桐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余如之泽。其中多鱼,其状如鱼而鸟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鸳鸯,见则天下大旱。”[5]115(4)飞鱼,《中山经·牛首山》云:“又北三十里,曰牛首之山……劳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潏水。是多飞鱼,其状如鲋鱼,食之已痔衕。”[5]120《中次三经·山》云:“又东十里曰山,其上有美枣,其阴有琈之玉。正回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飞鱼,其状如豚而赤文,服之不畏雷,可以御兵。”[5]127
由上可知,泰器山的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邽山的蠃鱼“鱼身而鸟翼”、子桐山的鱼为“其状如鱼而鸟翼”,经文与图本[4]187-189,279-280,542-544均与三清宫所画“长着两翼的鱼”形象基本一致。但从图像上看,“蒋本”和“成本”的子桐山鱼有光环而无双翼,与经文描述“出入有光”一致;“汪本”的鱼为竖构图且翅膀很小;“胡本”“毕本”“禽虫典”的鱼图像和三清宫的非常相像,三图几乎一样,可能同出于较早的“胡本”,与经文“出入有光”有差异。“飞鱼” 两处经文描述均与三清宫彩画不符,但是牛首山“蒋本”和“成本”的“飞鱼”图[4]558-559为“鱼身长双翼”; 山“胡本”“毕本”“禽虫典”和“锦章本”的“飞鱼”图[4]585-587为“豚身长双翼”,与三清宫彩画图像相似。笔者认为,三清宫所绘双翼之鱼最可能为文鳐鱼,因为文鳐鱼是象征丰年的吉鱼,而蠃鱼和鱼则是象征“大水”和“大旱”的灾鱼。在所有存世图本中,“蒋本”所绘文鳐鱼(图6)与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只是“蒋本”中鱼腹下有鳍,而三清宫彩画鱼腹平滑无鳍。
5. 人面龙身神。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西平板枋,东侧枋心绘折枝花卉及一动物(图7)。此动物为人面龙身,呈“几”字形,类“行龙”状。
人面龙身的形象在《山海经》中有三种,即“山神”、“鼓”、和“雷神”,具体如下:(1)山神,《南次三经》云:“凡南次三经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龙身而人面。”[5]19《中次十经》云:“凡首阳山之首,自首山至于丙山,凡九山,二百六十七里。其神状皆龙身而人面。”[5]163(2)鼓,《西次三经·钟山》云:“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崖,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5]42-43(3)雷神,《海内东经》云:“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5]329
根据经文描述,《南次三经》《中次十经》两条为“龙身而人面”的山神,《海内东经》为“龙身而人头”的雷神,《西次三经》钟山神的儿子经文描述“状如人面而龙身”的“鼓”,文字描述均与三清宫彩画相符。从图像[4]94-96,181-183,665,946-948上看,“蒋本”“神异典”中《南次三经》的山神,“蒋本”“神异典”的鼓,及“蒋本”“近文堂本”的雷神均为直立的龙身人面神,与三清宫彩画明显不同;“汪本”的鼓、山神和雷神虽为竖构图,但龙身弯曲呈竖“几”字形,与三清宫彩画较为接近;“胡本”和“近文堂本”的鼓,“成本”《中次十经》的山神虽为横构图(图8),但与三清宫彩画形象在人面部分有很大的区别。特别是三清宫正殿前檐东平板枋东侧枋心编号13的彩画(图版28)也为一人面龙身之神,与编号5人面龙身神图像最大的不同是此神头顶又出两耳。两相对比,编号5彩画所绘面相清秀,类女性,编号13彩画面相类男性,因此笔者认为这两幅所绘可以代表山神和雷神,或者为一阴一阳的两位山神。
6. 九凤。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西额枋,东侧枋心绘折枝菊花及一异禽(图版29)。此异禽为鸡(鸟)身,人面多首,现存八头。
此异禽应为“九凤”。《山海经》中只有一处记载,即《大荒北经·北极天柜》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5]426马昌仪先生已注意到现存的九凤图像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九头人面鸟,另一类是九头鸟。三清宫彩画应属九头人面鸟之类,与现存的“蒋本”“成本”(图9)和“汪本”图像[4]1042-1043一致,但这三个图本中人面均为3—3—3排列、尾部类凤尾,而三清宫彩画现仅见八头,为3—3—2排列、尾部类公鸡尾。从姿态上来看,最为接近的为“成本”,但“成本”的九凤双足并立,三清宫彩画双足前后分开呈行走状。
7.。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中平板枋,西侧枋心绘折枝花卉及一鸟人(图版30)。此鸟人为人面鸟身人足,展翅欲飞。
此鸟人可能为“”。《山海经》中人面鸟身动物较多,如禺强、禺、弇兹、句芒、等。它们的图像都与三清宫彩画有些差异,只有人面鸟身的“”[4]50-52最为近似。《南次二经·柜山》云:“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5]8-9三清宫彩画鸟人生有人足,而长有“人手”,特别是“胡本”和“毕本”中的都和三清宫彩画形象接近,除了人手与人足的区别外,前两者为收翅,三清宫为展翅。
8. 柔利国人。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中额枋,西侧枋心绘折枝花卉及一人(图10)。此人全身赤裸而立,一面一臂一腿,类似人的侧面像。
此人应为“柔利国”人。《山海经》中记载一手一足人身者,只有半边形象的人,有“一臂国”和“柔利国”。《海外西经·一臂国》云:“一臂国在其北,一臂一目一鼻孔。有黄马虎文,一目而一手。”[5]212《海外北经·柔利国》云:“柔利国在一目东,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一云留利之国,人足反折。”[5]232从经文上看,一臂国人与柔利国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一臂人有“黄马虎文”,而柔利国人“反膝”。相应地,在现存图本中一臂人[4]749-750要么骑马,要么围虎皮裙;而柔利国人[4]800-802则以裸身出现。三清宫彩画之人为裸身,故应为柔利国人。现存“康熙本”“汪本”和“边裔典”的“柔利国”与三清宫彩画都非常相似,均为裸身站立,手臂前身,面向外略侧的人物形象,唯一有点差别的是三清宫彩画柔利国人后背略躬。
9. 相柳(相繇)。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中平板枋,东侧枋心绘折枝花卉及一动物。此动物为多首人面蛇身(图版31)。
此动物应为“相柳(相繇)”。《山海经》中人面蛇身者很多,如女娲、共工、相柳(相繇)、窫窳、贰负神等。但除相柳(相繇)多首外,其他各神均为一首。《海外北经·共工之臣相柳氏》云:“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5]233相繇与相柳为同一动物而两名,《大荒北经·共工臣相繇》云:“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5]428可知相柳(相繇)[4]804-807为“九首蛇身”,与三清宫彩画相符。现存的“蒋本”“胡本”“成本”“毕本”“汪本”和“日图本”中的相柳,都大同小异,均人面九首蛇身,除“成本”九首呈1—5—3排列外,其他均呈3—3—3排列,从三清宫彩画现存情况来看原来也应呈3—3—3排列。这些传世图本的相柳均呈立式,而三清宫彩画为卧式,这是最大的不同。从绘画方法来看,“汪本”(图11)与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头部及腹部画法一致。
10. 开明兽。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中额枋,东侧枋心绘花草及一动物(图12)。此动物为九首人面虎身,呈行走状。
此动物应为“开明兽”。山海经中人面虎身的动物有三种,即陆吾、开明兽和人面虎身神,实际上为同一种神,都是昆仑山的守护神[5]48,294-295,299,408。如果进行细分的话,陆吾“九尾”、开明“九首”,人面虎身神“文尾”。从文字上看,三清宫彩画与开明兽一致。《山海经》中两处提到“开明兽”: (1)《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5]294(2)《海内西经·开明兽》: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5]298。在现存的图本中,“毕本”“胡本”和“日图本”的“陆吾”[4]195-199也被绘为九首虎身一尾的形象,前两者为一大头之上八小头环绕如冠式排列,后者头为3—3—3排列。“蒋本”“成本”“汪本”“禽虫典”的开明兽[4]887-890均为九首虎身一尾的形象,除“汪本”头部呈3—3—3排列之外,其他三本均为一大头居中、八小头环绕的形式。其中,“汪本”(图13)与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两者在头式与姿态上较为一致,只是前者对虎毛有表现,而三清宫彩画只表现了虎皮纹。
11. 鸟身龙首山神。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东平板枋,西侧枋心绘折枝牡丹及一动物(图版32)。此动物为龙首鸟身,展翅站立。
《山海经》中有两处记载“鸟身龙首”的山神:(1)《南山经·箕尾山》:“凡鹊山之首,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5]8(2)《中次十二经·荣余山》:“凡洞庭山之首,自篇遇之山至于荣余之山,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5]179在现存图本中,这两种山神[4]42-45,700均被绘成龙首鸟身的形象,其中以“汪本”所绘形象(图14)与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均为展翅站立的姿态,所不同者惟三清宫龙首平视前方,“汪本”之龙首向上仰望。
12. 羽民国人。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东额枋,西侧枋心绘折枝牡丹及一人(图版33)。此人侧面而立,肩生羽翅,腰系羽裙,头略侧向外张望。
此人应为“羽民国”人。《山海经》记载身生羽翼的人有两处:(1)《海外南经·羽民国》:“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5]187(2)《大荒北经·苗民》:“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头,头生苗民,苗民釐姓,食肉。”[5]436-437羽民国人与苗民最大的区别是羽民国人“长头”,“身生羽”,但现存图本中也有不绘“长头”特征的,现存图本中羽民国人[4]705-707突出翼上有羽,而“苗民”[4]1057-1058之翼未绘羽毛。因此,羽民国人形象与三清宫彩画更为接近。现存各本除了两者都绘有双翼这一特征外,各本所绘形象出入较大。各本羽民国人与三清宫彩画也不一致,传世本没有侧面的形象,也没有穿羽裙的。
13. 人面龙身神(见图版28)。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东平板枋,东侧枋心绘折枝菊花及一动物。此动物为“人面龙身”,呈“几”字形,类“行龙”状,除人面龙身外,头顶有两立耳。
考证见第5条“人面龙身神”。
14. 骄虫。位于三清宫正殿前屋檐东额枋,东侧枋心绘折枝牡丹,花卉中坐一人(图15)。此人双首,颈下围物,左手抚左膝,右手置胸前,腰上似围裙,全身其他部位裸露。
此人应为《山海经》中的“骄虫”。《中次六经·平逢山》云:“缟羝山之首,曰平逢之山,南望伊洛,东望谷城之山,无草木,无水,多沙石。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是为螫虫,实惟蜂蜜之庐。”[5]136三清宫彩绘双首之人与骄虫“状如人而二首”的特征相符。现存图本中的骄虫[4]607-609均为立姿,可分穿官服者与仅着短裤者两种。其中“胡本”“毕本”和“锦章本”仅着短裤,这三本人物的两个头一大一小;“汪本”腰下围叶裙,与三清宫彩绘颈下围物相似,这两组人物的两个头大小一样。坐姿的骄虫仅三清宫彩画一例,传世各本均为立姿。
四 三清宫彩画与相关问题
从以上对14处彩画的考证可以看出,这些图像均出自《山海经》,与现存《山海经》各图本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其中“人头鸟”和“人首龙”,在甘肃省环县明清时所修的兴隆山庙宇建筑砖雕图案上也有发现。柳庆龄在其《环县兴隆山清代砖雕艺术研究》中考证“人头鸟”“人首龙”为禺和龙[8]。环县兴隆山砖雕上的“人头鸟”为人面鸟身鸟爪,与三清宫“人头鸟”人足不同,和《山海经》中的人足也有差异。“人首龙”砖雕,柳文中说有数块,“造型相差不大,均为人面龙身,面部表情是怒目圆睁,或竖眉,或张口,或者头上有双角,或无角”[8]26。从他的文字描述看,其可能为《山海经》中的山神或雷神,与三清宫编号5和13的彩画相似。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甘青之地与雷神素有渊源,雷神是当地汉族中最受崇拜的神灵之一,名山之上多有雷神庙[9]。甘肃省永登县连城镇现存一座雷坛,建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是六世土司鲁经及其子鲁东为了祭祀道教龙门派雷部尊神而建[10]。王圆箓曾在“肃州巡防营为兵勇。奉道教、后离军、受戒为道士”[11]。王圆箓所师承教派属全真道龙门派,依据龙门派谱系,“圆”字辈为第19代[12]。其所修三清宫梁枋彩画绘《山海经》图像,与环县兴隆山砖雕《山海经》图像相似,或可佐证他所习道法可能与陇东地区道教同出一脉。
至于《山海经》与道教之间的关系,历来众说纷纭。《山海经》最初在《汉书·艺文志》中列于数术形法家。甄鸾大周天和五年(570)上《笑道论》,称:“道士所上《经目》,陆修静《目》中见有经书、药方、符、图,止有一千二百二十八卷,本无杂书、诸子之名。而道士今列二千余卷者,乃取《汉艺文志》目八百八十卷,为道之经论。”[13]北周武帝时玄都观道士上《玄都经目》,始将《山海经》一书收入道教经目。又据南宋尤袤《山海经传·跋》所云“始予得京都旧印本三卷,颇踈略。继得道藏本:南山、东山经各自为一卷……”[14]可知宋道藏中已编有《山海经》。陈国符《道藏源流考》认为官方编撰道藏于唐开元年间,后经多次焚毁、补修和编撰,直至明英宗正统九年(1444)北京内务府经厂刻印成明版《正统道藏》[15]。现存的道藏本《山海经》,即为明《正统道藏》[16]所收残存《山海经》16卷,每卷后附有残《图赞》,其版本与南宋馆阁所藏刻本同源[17]。清代,道教演变的最大特点是日益走向世俗化、民间化[18]。三清宫道观建筑装饰彩画有《山海经》图像,既能体现道教崇尚仙学羽化思想如羽民国人,《正统道藏·山海经》羽民国经文条注解为“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19],又可与当时社会流行的传统民间信仰相契合(如雷神、凤皇、相柳等)。利用人们比较熟悉的内容弘道,这种方法既简单又直接能被广大民众所接受,这是明清时期宗教社会化的一种重要表现。
五 结 语
现存三清宫《山海经》图像虽仅有14幅,但却体现了如下几个特点:
(一)三清宫《山海经》图像为彩绘,国内传世本多为墨本,所以三清宫《山海经》图像为传世的《山海经》图像增添了彩绘本。(二)现存传世《山海经图》各本以纸本为载体,多属于独立的汇编奇禽异兽的“图经”;三清宫《山海经》图像以木构建筑为载体,属于木构建筑上的装饰画,这为传世《山海经》图像增添了建筑装饰画的实用形式。(三)与传世本相比,三清宫正殿前廊抱头梁(1、2)与正殿前屋檐(3、4)的4处彩画与“蒋本”图像较为相似,正殿前屋檐(6、8—11)的5处彩画与“汪本”图像较为近似,正殿前屋檐(5、7、12—14)的5处彩画与传世各图本均有很大的差别。这说明,三清宫《山海经》彩画在绘制过程中可能参考了较为流行的明代“蒋本”与清代“汪本”图样,但也有存世本中所没有的图像。这5幅新图样使三清宫彩画代表了《山海经》的一种新图本,为传世的《山海经图》增添了新版本。(四)与以往的传世各图本相比,三清宫彩画作为敦煌当地道观中的建筑装饰画,体现出敦煌地区在晚清时期《山海经图》的流行情况,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敦煌当地民间信仰中的《山海经》内容。(五)三清宫彩画《山海经图》可能是王道士指定绘制的,虽只占主体建筑彩画很小一部分,但因绘在建筑装饰最重要的梁枋上,其意义可能为崇拜仙箓道法的一种体现;也可能是由当地建筑画师依据明清《山海经图》再创作的民间建筑彩画新图样,并由建筑画师师徒传承,这点同样能够反映当时民间信仰的情况。
综上所述,对三清宫《山海经》彩画的考证,既为《山海经图》的研究增加了新内容,也为晚清敦煌民间信仰的研究增加了新资料。
此文是在赵声良先生鼓励下并蒙惠赐相关资料而撰写成文,又承蒙他和孙儒僴先生提出修改意见,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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