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吐峪沟石窟第44窟兔王本生故事考

2013-04-29赵阳陈爱峰

敦煌研究 2013年6期

赵阳 陈爱峰

内容摘要:吐峪沟石窟第44窟正壁南侧起第二幅壁画内容,一般认为是“婆罗门妇欲害姑缘”。文章通过文图对读,认定此幅壁画应为“兔王本生”,出自三国吴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下《兔品第六》。

关键词:吐峪沟石窟第44窟;兔王本生;《菩萨本缘经》

中图分类号:K87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3)06-0018-05

A Study of the Jataka Story of a King Rabbit in

Cave 44 at theToyok Grottoes

ZHAO Yang CHEN Aifeng

(Academia Turfanica, Turfan, Xinjiang 838000)

Abstract: The second wall painting on the south side of the front wall in cave 44 at theToyok Grottoes is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be“Brahmans wife murdering her mother-in-law.”By comparing the texts and image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identify this painting as depicting King Rabbit jataka, as recorded in the Original Causality Sutra of Bodhisattva translated by Zhi Qian in the Wu Kingdom of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which comes from Chapter Six on King Rabbit Jataka.

Keywords: Cave 44 at theToyok Grottoes; King Rabbit Jataka; The Original Causality Sutra of Bodhisattva

吐峪沟石窟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吐峪沟乡麻扎村村北,西至吐鲁番市60公里,与高昌故城相距10公里。该石窟始凿于两晋十六国时期,南北朝时期,成为高昌王国统治集团全力经营的佛教重地之一。唐代称为“丁谷窟”,P.2009《西州图经》称,其时“寺其(基)依山构,揆疏阶,鹰塔飞空,虹梁饮汉,岩峦纷虬,丛薄阡眠,既切烟云,亦亏星月。上则危峰迢,下轻溜潺湲。实仙居之胜地,谅栖灵之秘域”。新近的考古发现表明,高昌回鹘时期,吐峪沟石窟仍继续使用[1],且规模有所扩大。现存洞窟94个,有编号的46窟。吐峪沟石窟开凿以来,历经千百年沧桑,遭受自然与人为的破坏,残存壁画的仅有8个洞窟①[1]17-22[2],第44窟即是其中之一。

第44窟开凿于沟东区南侧的半山腰处,平面近正方形,窟室地面中部有一方形坛基。穹隆顶中间凿出隆起的圆形藻井,藻井中心是一朵倒置的浮雕与绘画相结合组成的莲花,外围画成辐射形条幅,分别绘立佛和坐佛像;藻井以外顶部绘制环形分布的千佛,穹顶四角绘四大天王。正壁与两侧壁壁画按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三层,上方二分之一的壁面绘制千佛,各壁在千佛中间绘有一铺一佛二菩萨说法图;中层绘有本生因缘故事画,榜题栏中有墨书汉文榜题,多已模糊不清;下层绘三角形垂帐纹等几何图案。

关于中层的本生因缘故事画,学者多有关注,图像比较完整、能够确认的有六七幅,其中正(东)壁南侧起第二幅壁画内容一般认为是“婆罗门妇欲害姑缘”[3-4]。近年来,也有不少学者认为这幅壁画描绘的是“兔王本生”,如任平山先生在细致地观察图像之后,敏锐地指出“此图应该为兔本生”[5]。然而遗憾的是,任先生在画册中见到的图像,只是“兔王本生”的部分画面。有鉴于此,笔者欲沿着任先生提供的线索,解析整幅壁画,并寻其所据经典。

一 壁画内容

这幅本生故事画(图版23),由左右两部分组成,中间有线框隔开,壁画多处剥落,但依稀可见其内容与左侧的榜题“请□焚身”四字。观看顺序应为从右至左:

右侧部分的画面只剩下靠左边的一半,画面中有一仅存左半身的人物,双腿叉开,呈站立姿势,留有黑色头发,身披白色彩带,上身赤裸,下穿一镶白边的红色短裙,其身前侧卧有2只兔子;画面中间,一只兔子蹲坐于一莲叶之上,旁边的人物留有红色头发,身披蓝色彩带,上身赤裸,下穿一镶白边的短裙,双手合十,半跪面对着蹲坐身前的兔子。

线框左侧画有一只兔子,蹲坐于一左手持净瓶的人物前,此人长有红色头发,身披黑色条纹的彩带,上身赤裸,下穿一镶白边的红色短裙,双膝微曲;左边有一丛火,火中有一只兔子,其左侧有一人弯腰双手伸入火中去抱兔子,此人留有黑色头发,身披蓝色彩带,上身赤裸,穿镶白边带黑色条纹的短裙;左上方,有一留有黑色头发的人,身披白色彩带,上身赤裸,穿镶白边的蓝色短裙,双膝跪地,头面作礼,身前的地下有一只兔子;再往左有一人长有黑色短发,头戴红色帽子,身披黑色条纹彩带,上身赤裸,怀中抱着兔子,下穿镶白边的红色短裙,此人身体向左严重倾斜,左腿向上翘起至右腿膝盖上,画面的最左侧是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

整个画面有人物6个,其穿着有一共同特点:皆身披彩带,上身赤裸、下穿短裙,每人的帽子、披带、裙子用色各有不同,形成红、蓝、白相间的唯美视觉效果。画面中能看到的兔子形象有7个②,除去最右侧一人身前有两只回首顾望的兔子外,其余画面均为一人一兔子组合。由此,可以初步推测,画面由时空不同的6幅场景组成,为行文方便,从右至左依次编号为第一至第六场景(图1)。又从画面由人、兔子、火组成的特点来看,所依经典应与“兔王本生”有关联。

众所周知,“兔王本生”的故事在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下《兔品第六》、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4《兔烧身供养仙人缘》、竺法护译《生经》卷4《佛说兔王经第三十一》以及绍德、慧询等译《菩萨本生鬘论》卷2《兔王舍身供养梵志缘起第六》等多种经典中都有记载。通过与画面比较,我们认为绘画的依据为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下《兔品第六》。

二 壁画内容考校

《菩萨本缘经》卷下《兔品第六》云:

菩萨往昔,曾为兔身,以其先世余业因缘,虽受兔身,善于人语。言常至诚,无有虚诳。智慧成就,远离瞋恚,于人天中最为第一。慈悲熏心,调和软善,悉能消灭诸魔因缘;言行相副,真实无谄,杀害之心永无复有;安住不动,如须弥山,与无量兔而为上首。常为诸兔,而说是言。[6]

是经又云:

尔时,有一婆罗门种,厌世出家修学仙法,不恼众生离欲去爱;和颜而言身无粗犷,饮水食果及诸根药;少欲知足修寂静行,长养发爪为梵行相。是时,仙人忽于一时遥闻兔王为兔说法,闻已心悔,而作是言:“我今虽得生于人中,愚痴无智不如是兔,生在兔中晓了善法。譬如日光障蔽月光。我亦如是,虽生人中,为彼畜生之所障蔽,彼虽畜生,或是正法之将,或是梵王大自在天。我今闻彼所说之法,心调柔和,譬如人热入清冷水。怪哉师子!多行恶业,受是兽身,云何复当杀如是兔?如是兔者,乃是纯善,形虽如是,乃能修行仙圣之法,虽生畜生,而能宣说善恶之相。我从本来无可咨禀尊敬之处,今得遇之,甚善无量。”是时仙人,即起合掌,往至兔所。[6]65

此经载一婆罗门厌世出家修行,清心寡欲,留着长发与长指(趾)甲,作“梵行相”。后来听说有一兔王经常给兔子们说法,仙人感觉惭愧不如诸兔,虽在修行,却不能听闻佛法,于是便起身合掌前往兔王住所。比照画面,与右起第一个场景相吻合,画中人物留长发,双手合掌,前面有两只兔子。由此可见,画面显示的是婆罗门已经临近兔王住所的场景。是经又云:

至兔所已,却坐一面,合掌向兔,而作是言:“汝是正法之身,将不受兔身,所有必定纯善之法,唯愿为我具足说之。我所修学,长养须发,草衣、食果今实厌之,譬如钻水求酥是实难得,我亦如是。终身长发、草衣、食果,虽修苦行,正法难得。我今虽得生于人中,受人形体,远善知识,修行恶法,如七叶华正可远瞻不中亲近,我亦如是,修行恶法,有智之人,视之远去终不亲近。汝真梵王假受兔身。”

兔时答言:“大婆罗门!若我所言悦可汝心甚不爱也。所以者何?我久已离悭吝之结。往昔发心,便当涅槃,但为众生故,久住生死。”

时,婆罗门闻是语已,心生欢喜:“汝是大士,能为众生久处是中。”即便随逐经历多年,饮水啖果与兔无别。 [6]65

以上所言与画面第二个场景相应,画面中兔王坐于莲叶之上,呈说法状,这与兔王是菩萨身相符。婆罗门双手合掌,单膝跪地,面向兔王,一副虔诚之相,唯婆罗门单膝跪地的姿势与经文所记“却坐一面”稍有不同。是经又云:

是时,世人多行恶法,以是因缘,令天炎旱,草木华果枯干不出,海池井泉诸水燋涸,其地所有林木蓬茹蒿草,土地人民收拾去尽。

时,婆罗门饥穷困苦,和颜向兔而作是言:“我今欲去,愿不见责。”

兔闻是已,即生念言:“今此大仙不乐此处,故欲相舍。”即前问言:“此处何过,有何相犯?大仙当观身服如是蒭草之衣,令心愁恼非所宜也,如婆罗门入淫女舍,甚非家法也。”

婆罗门言:“汝之所说实入我心,是处清净实无过患,诸兔自修亦不相犯。但我薄佑困乏饮食,是故俯仰欲相舍去。汝今当观一切众生,无不因食以活此身,汝之所说善妙法要,今虽远离,要当终身佩之心腑不令忘失。汝复当知我心无慈,为秽食故,而相舍离。”

时兔答言:“汝所为者,盖是小事,云何乃欲相舍离去?”

婆罗门言:“我空饮水,已经多日,恐命不全,是故置宜欲相舍离。”[6]65-66

以上所云与画面的第三个场景相符,兔王蹲坐于地,与婆罗门相对,作交谈状。由于“世人多行恶法”,导致天气干旱,草木花果枯死,兔王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进食的,婆罗门只能饮水度日,身体支撑不住,准备离去。画面中婆罗门手提净瓶,生动地体现了他以水度日的情景。是经又云:

是兔其夜多集干薪,告诸兔言:“汝等当知,是婆罗门,今欲舍我远去他家,我甚愁恼身体战栗。世法如是无常别离,虚诳不实犹如幻化,合会有离犹如秋雨,有为之法有如是等无量过患,诸行如梦热时之炎,众生命尽无可还者。汝等今者,知世法如是而不能离,是故汝等要当精勤坏三有乎!”尔时,兔王竟夜不眠,为诸兔众说法如是。夜既终已,清旦地了于薪聚边即便吹火,火然之后,语婆罗门言:“我昨请汝欲设微供,今已具办,愿必食之。何以故?智人集财欲以布施,受者怜愍要必受用;若有凡人多畜财宝以施于人,此不以为难。我今贫穷施乃为难,唯愿哀矜必定受之;我今深心清净启请,唯愿仁者必受不疑。”说是语已,复自慰喻:“我今为他受安乐故,自舍己身,无所贪惜大如毫厘。如是福报,愿诸众生证无上智。”自慰喻已,投身火坑。

时,婆罗门见是事已,心惊毛竖,即于火上而挽出之。无常之命,即便断灭,谛观心闷抱置膝上,对之呜唼并作是言:“爱法之士、慈愍大仙、调御船师!为利众生,舍身寿命,今何所至?我今敬礼为归依主。我处此山长发重担,虽经多年无所利益;我愿从今常相顶戴,愿汝功德具足成就;令我来世常为弟子。”说是语已,还持兔身,置之于地,头面作礼,复还抱捉犹如赤子,即共死兔俱投火坑。 [6]66

以上所言,与画面中的后三个场景相符。兔王集薪燃火,投身火坑,以己身为食来挽留饥饿中的婆罗门,婆罗门见此情景,忙“于火上而挽出之”。画面撷取了婆罗门弯腰去救火丛中的兔子这一瞬间,生动而又传神。婆罗门从火中救出兔王,兔王已然身灭。为了表达对死去兔王的敬意,婆罗门“还持兔身,置之于地,头面作礼”。画面中的第五个场景正表现了婆罗门将兔王“置之于地,头面作礼”的细节。画面中的第六个场景表现了婆罗门“还抱捉犹如赤子,即共死兔俱投火坑”的情景。

由是以观,经文与画面内容完全吻合。画面内容被称为《婆罗门妇欲害姑缘》者,主要依据是画面出现了两堆火,由此认为:“画面选择了两次投火的情节,主题突出。”[3]302在《婆罗门妇欲害姑缘》中,人物有婆罗门以及他的母亲和妻子。而画面中的人均为男性,且同为一人,最明显的是有兔子形象的出现。至于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4《兔烧身供养仙人缘》及竺法护译《生经》卷4《佛说兔王经第三十一》中所记“兔王本生”,故事情节过于简单,与画面内容难相契合。绍德、慧询等译《菩萨本生鬘论》卷2《兔王舍身供养梵志缘起第六》所记虽与画面相符,但翻译成书较晚,不应以此为据。

三 结 语

吐峪沟第44窟的本生因缘故事,从整个画面的构图来看,是将一个完整的故事绘制在事先设计好的长方形框内,多个故事画面接连为连环画的形式,这与莫高窟本生故事画颇似。贾应逸先生曾指出:“吐峪沟第44窟的三壁(东南北)中段所绘佛本生故事和莫高窟第275窟相同,均以最富特色的一两个情节来表现故事主题。”[7]柳洪亮先生在肯定上述两个石窟本生故事画存在相同之处外,也明确指出了两者在构图方面还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认为:吐峪沟第44窟的本生故事在构图形式上是因循了莫高窟的传统,但其内容是不同的,如本文讨论的“兔王本生”,在莫高窟是没有的。在龟兹石窟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兔王本生故事画,如克孜尔第14窟、库木吐拉第63窟、克孜尔尕哈第11窟等,然其构图与吐峪沟第44窟“兔王本生”迥异,且囿于菱格限制,情节简单,因此很难说是谁影响了谁,欲深究此事,需要更多的图像进行对比,非本文所能及。

吐峪沟第44窟,目前能够被辨认出来的本生故事有忍辱仙人本生、尸毗王本生、毗楞竭梨王本生、慈力王本生、昙摩钳太子本生等,均出自《贤愚经》。《贤愚经》又名《贤愚因缘经》,是叙述长短不同的本生、因缘故事的佛典。该佛典除汉译外,还有藏文、蒙文译本。至今是否发现了回鹘文本,尚不太清楚。北魏时期凉州(今甘肃武威)沙门慧觉(一作昙觉)、威德等八人,曾西行求经,在于阗(今和田)大寺,遇见当地五年举行一次的般遮于瑟会,会中长老各讲经律,慧觉等人听了分别记录下来,译成汉文,于公元445年回到高昌,综集成为这一部经。此经送回凉州,凉州名僧慧朗将它题名《贤愚经》。此窟除了有出自《贤愚经》的本生故事外,经柳洪亮先生考证,还有出自《杂宝藏经》的莲花夫人缘、婆罗门妇害姑缘。据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2《新集撰出经律论录第一》的记载,该经翻译时间为北魏延兴二年(472)。有学者据此否定了贾应逸及柳洪亮先生认定的石窟开凿于十六国北凉占据高昌时期,进而认为该窟壁画的绘制年代在北魏迁洛前的孝文帝时期,即472—494年间。

诚然,如果柳氏考证的两幅壁画确实是莲花夫人缘、婆罗门妇害姑缘的话,此窟开凿年代不能放在北凉占据高昌时期,这是毋庸置疑的。但遗憾的是,柳氏考证的两幅壁画都是错误的,他所认为的婆罗门妇害姑缘故事画,实际上是本文考证的兔王本生,出自支谦译的《菩萨本缘经》。支谦是三国时期吴国著名的佛经翻译家。另一幅所谓的莲花夫人缘,实际为出自《贤愚经》卷9《善事太子入海品》,对此,笔者将另文撰述。

致谢:感谢徐东良老师提供的壁画白描图稿及悉心指导。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边疆民族考古研究室,吐鲁番学研究院,龟兹研究院.新疆鄯善县吐峪沟西区北侧石窟发掘简报[J].考古,2012(1):22.

[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边疆民族考古研究室,吐鲁番学研究院,龟兹研究院.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东区北侧石窟发掘简报[J].考古,2012(1):7-16.

[3]柳洪亮.吐峪沟千佛洞44窟因缘故事画小考——兼论44窟的年代[G]//田卫疆,赵文泉.鄯善历史文化论集.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300-308.

[4]柳洪亮.由吐峪沟第44窟佐证莫高窟早期三窟的年代[C]//敦煌研究院.1990年敦煌学国际研讨会文集·石窟考古编.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1995:56-62.

[5]任平山.兔本生——兼谈西藏大昭寺、夏鲁寺和新疆石窟中的相关作品[J].敦煌研究,2012(2):65.

[6]伽斯那.菩萨本缘经·兔品第六[M]// 支謙,译.大正藏:第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64-65.

[7]贾应逸.吐峪沟第44窟与莫高窟北凉洞窟比较研究[G]//贾应逸.新疆佛教壁画的历史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