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棵的树
2013-04-29花晓
花晓
一种液体突然间就盈满了眼窝。为了不被同行的人察觉,我不得不把头抬起来,假装打量太阳走到的时点。此时,初秋的太阳慢慢西斜,一缕光线滑过树叶,暖暖地落入眼帘,有些晃眼,但没有了夏日的火辣。
我站在黄海之滨这个叫做“来凤”的山半腰上,凉爽的风裹着收秋特有的香气和土气扑在脸上,恍惚间,一个个新老镜头叠加闪现,竟生出些时空错乱的幻觉。21年前的冬天,我把军旅生涯的第一步留在了这里,考入军校离开后,除了梦中,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儿,重逢的喜悦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涌现,无边的落寞却漫上心头:营区已经全然破旧,道路坑坑洼洼,单双杠东倒西歪,枯草长满菜地,门窗坍塌,蜘蛛网连成片,整个院子沉寂无声,只有风轻轻地吹着口哨四处游荡……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追问:这真的是我的新兵集训地吗?那么,那一阵阵天不亮就拉响、能传到四五里外的军号声哪里去了?那一个个带着浓重乡音天天训斥我们的班长哪里去了?那一排排穿着脏兮兮的训练服、光头上冒着团团热气的新兵战友哪里去了?
其实,应该不会有这种情感波澜的。我早就知道,部队精编,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几个分队相继搬走,只留下一座空营区了,而没有了兵的营区注定是荒芜的。悲欢离合,进退荣衰,这是人类的宿命,更是铁打的营盘和流水的兵们的宿命啊。
倏忽间,是什么闯进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继而飞快地四处寻觅?哦,是那一棵棵的树!是那留给我军营最初印象的一棵棵的树。那年当兵到部队,下车伊始,我就惊奇地发现,几乎每座营房前后,都成排地生长着一种从没见过的树,它们不是歌中所唱的小白杨,树干细长细长,直挺挺、齐刷刷的,大约10多米高吧,直到二三米处才有细细的分枝,而且不像别的树枝那样向外延伸,而是尽力聚拢在树干旁,一律向上生长……夏天后发现,它们的叶子远远没有别的树叶那么肥大,成针状密密排列在叶柄上。平时,很少为它们浇水除虫剪枝,任由生长,却个个都特别旺盛,特别精神。听老兵们说,它们不是山里原有的树,也不是北方的树,是部队建营房时从南方移植来的,多少年了,它们看着一茬茬兵来,又目送一茬茬兵走,现在没有一个兵比它们的年岁大,大家都叫它们“兵树”。
是的,那种咸咸的液体,就是在“兵树”闯进眼帘的时候盈满了眼窝。当年的那群兵们早已各奔东西,去遭遇他们的命运,营区也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营区了,但那一棵棵的树,依然以当年的姿势在原地站立着!这是一个兵的形象啊,这是一个兵的命运——一旦曾经在军营成长,无论以后遇到了什么,有着怎样的经历,脚下都会踩着滋养兵的土壤,骨子里都改不了兵的秉性,都将一朝为兵、终生为兵!
王延山,就是这样一棵树啊。前年大年三十上午,我从济南赶回沂蒙山老家过年。下了火车,正寻思怎么赶回父母亲的家时,一辆破旧的小型客车驶来,车门打开,尘土飞扬中,露出一张堆满笑容的脸,打听我的去向,招呼我上去。车上人不多,四处透风漏气,凌乱地放着编织袋、行李箱等,汽油味混合着尘土味涌向鼻腔,我裹裹大衣,随即在车门口坐下,眼睛懒散地落在招呼我上车的卖票人的脸上,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一排长王延山吗?细细打量,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一时间,王延山的脸上充满惊喜,随即滑向了难堪,手伸到半截,慢慢地缩了回去,干笑着说:“啊……你回来了,回来了……”
真的是一排长吗?我仔细打量他,脸上爬满皱纹,眼睛浑浊,嘴唇裂开了细细的口子,肥大的衣服灰蒙蒙的,衣襟上落着几块油斑,袖口露出里面穿着的大红线衣的线头,指甲盖里满是油污,斜挎着的皮革包磨出了细毛……
当年,王延山代理新兵一排排长,第7年的兵,听说提了两次干,因为文化程度不够都没能提成,本来当年就该退伍了,部队要求他留下来带我们这批新兵。他最大的特点是,业余时间和新兵们嘻嘻哈哈的,没个“老兵样”,训练起来却是有名的“黑脸”,不但让新兵不敢马虎,其他班长也都服服帖帖的。他就有这个本事,让人既喜欢又害怕。他有个最大的爱好,有事没事就练单杠,天天做八练习“大回环”,在杠子上飞得呼呼的,连开饭前的十分八分钟也不放过。大家喊他“杠上飞”,他眼睛一瞪,高兴地答应着,随口溜出一句:“有事没事摸摸杠子,比什么都强,当兵的嘛。”一脸的舒坦。
他退伍后,我们通过几封信,以后便没了来往。只是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外地,父母亲都有严重的慢性病,长年卧床不起,家里的钱都用来买药治病了,别人约他外出打工,他怕妻子一个人伺候老人、养活孩子有个闪失,很是犹豫,最终没有出去。没想到,我们分别十多年后的见面,竟是这样的。
一阵寒暄过后,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当兵在一起时,我们一天到晚高谈阔论,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反倒不知说些什么了……孩子,是的,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们,现在谈起了各自的孩子:“我那孩子脑瓜不太好用,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同学喊他到城里打工,我没有同意,我这辈子吃了文化不高的亏,怎么忍心让他也为这个摔跟头,能靠体力打一辈子工吗?我咬咬牙,让他又复读了一年。今年的成绩又不太好,我交了些赞助费,总算有大学上了……”交谈不是连贯的,王延山随时瞄着路上有没有人招手上车,还要为下车的人拿行李、开车门,堆着笑容说声“走好”。他轻声地告诉我,跟车卖票挣钱太少,还常常为拉客和别的车主起矛盾,他一直都不适应,还好的是能够天天回家,方便伺候父母亲,他们都近80岁才去世,他被市里评为“十大孝子”。现在,父母亲走了,家里没有牵挂了,他打算年后就和妻子外出干建筑,上半年争取多赚点钱,汇给孩子买台电脑。“如果是块料,我想供他读研究生!”
没有什么特长,快50的人了,到异乡卖力气能挣多少钱?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把头扭向了车窗。山里的风又冷又硬,钻过缝隙扑打到脸上,让人眼睛发涨,耳边稀稀拉拉传来过年的鞭炮声。等我回过头来想说什么时,我蓦然发现,王延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只是因为理着板寸不那么显眼,破旧的客车起伏颠簸,他紧绷着嘴唇,盯着前方,稳稳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直直的……哦,一排长,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眼前闪现的,分明还是当年的那个“杠上飞”啊!
在生活的蒙太奇中,我的新兵连战友张林道,站成了另外一棵树。他曾经是我们的“开心果”,水灵、机灵,不笑不开口,开口就把大家逗笑了。我们同年考入不同的军校,毕业后他分到大别山的一座仓库里,过年过节偶尔发发短信,再次重逢是去年底他来北京开会。他的外貌变化不是太大,只是头发脱落了不少,算是谢顶了吧,也不爱说话了,逗乐的话更是没有听到。也许是人到中年都变得沉稳了吧,我想。我们在总后勤部东门旁的小胡同里找了家饭馆,要了4个菜1瓶酒,喝到脸上泛红时,彼此这些年的工作情况,便有了大致了解。再往下聊,便是老婆和孩子了。“第一个是女孩,生下来就是脑瘫。”张林道轻轻地吐出这么一句,在我听来,像是响了个炸雷。喝下一口酒,张林道接着说,接生的医生和他是同村,说这种病治不好,大多数不出院就扔掉了,大伙都理解的。他和妻子就当没听见这句话,也没商量,7天后抱着孩子出院了。以后的几年,他妻子和母亲抱着孩子,到全国十多家大医院看了,民间偏方也用了不少,始终没有医好。部队离老家300多公里,他帮不上什么忙,除了把工资汇回去,就是过年过节能争取回次家,看看女儿,帮帮妻子。
“真是父女连心呢!”张林道的眼圈红了,他说,孩子一直不会说话,脸上没有表情,可也怪,只要见到他,就会露出笑容来,有时还笑得“咯咯”的。长到6岁了,孩子再也抗不住了,一天晚上睡过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家族里的老人很封建,坚决不让孩子进坟地,要扔到乱石岗上。他怎么也不忍心,谁也没告诉,把她裹进包被里,晚上抱到村外的荒坡上,脸贴脸地坐了半宿,说了半宿话,天蒙蒙亮了,找了个向阳的地方,挖了个坑埋了,培上一小堆土,算是给孩子安了个家。回去后想了想,怕别人不知道是坟堆给平了,就从家里的花盆里挖出一束迎春花,匆匆赶回荒坡,挑出长得壮的来,围着坟堆种了6棵小苗。
“两年后,我们又有了个女儿,很健康,我俩都很欢喜。可也不知怎么了,我老是梦见第一个女儿,她对着我咯咯地笑……我常常想,尽管她的样子没有变,但在那个世界里,她一定和别的孩子一样的健康,能够上学,能够工作,能够遇到爱她的男孩,能够结婚成家,人生所有的甜蜜,她都能够品尝到……她走时才6岁啊……”张林道抬起头来,眼睛望着黑幽幽的窗外,一脸的慈祥,一脸的茫然。
风雨袭来,明知无法抗拒,仍然迎上去,尽其所能为一方土地遮风挡雨,这是树的品格,这是树的爱恋。而另一种关于爱的故事,在人生的枝头上,摇曳出别样的风姿。
周昂,湖北襄樊人,我的新兵战友。当年,我俩考入同一所军校,他管理能力强,当上了区队长。只是,第4年时不幸患了病,对饮食有特殊要求,经过申请,一日三餐他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到食堂里面打饭。呵,也许是患病时得到的关心最暖心吧,一个学期下来,他和那个每次都给他打饭,并且每次都让他吃得可口可心的食堂女服务员好上了。当然,“好上了”也只是拉拉手,用他的话说,“拉拉手也像做贼似的”。军校在男女交往方面设有“高压线”,对这段“地下感情”,除了几个铁哥们,没有人知道的。当然,我们都不以为然,认定这是因一时温暖而产生的,会像绝大多数大学生情侣一样“毕业即分手”,更何况,女主角只是个食堂服务员,身份也不对等啊。让大家吃惊的是,周昂毕业分到了北京,没有和她分手,而是在北京租了间地下室,把她接到北京登记结婚了。同学们都觉得不解,小伙子一表人才,军官地位不低,又是在首都工作,不管怎么样,也得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城市女孩吧?周昂给大家的说法是:人家爱咱是觉得咱穿军装的人实诚,咱不爱则已,爱了就 “一条胡同走到底”。后来,同学们一个个找了当教师、警察或写字楼的白领做了老婆,家庭聚会时,周昂一会儿给老婆夹菜,一会儿递水,把媳妇们看得都很眼热。再后来,身边的一些朋友有的离婚了,有的分居了,有的明合实分了,回过头来,大家都说周昂“是个爷们”,有感动也有羡慕。去年,部队安排周昂转业,他考入国务院工作,“好人有好报”这句话,还真灵验。
向上生长,是树永远不变的本性,除非倒下。孙士忠,就以树的这种姿态,走进我的视野深处,完善着我对什么是战士的解读。21年前你要认识他,就到新兵连队伍的末尾去找,大概一米六多一点的个头吧,瘦瘦的,白白的,说话带着童声,一副江南小生的样子。平时和他没有太多的接触,新兵快下连前的一天夜里,我和他站一班岗,小声聊了一会儿家乡的风土人情后,就各自想起心事来。不料,一阵寒风绕着山腰刮起来,裹着灰尘和枯草末吹到脸上,又疼又麻的,随即就下起了雨,不知名的鸟儿你一声长我一声短地叫个不停,黑魆魆的山里好像到处潜伏着野兽,随时就会蹿出来。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孙士忠牙齿打架、浑身发抖,非要拉我到旁边的一间空房里“避避雨”,看我不肯,他竟一个人从窗户里爬了进去。呵,也该他背运,新兵班长来送雨衣,恰好碰到了,第二天的班务会上把他批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家后来知道,他是独生子,父母从小把他捧在手心里,看他越来越文弱这才慌了神,在亲友的劝说下,狠狠心把他送到部队养养身子骨。
新兵下连后,我们分到了不同的单位,除了这件糗事、趣事外,我对孙士忠就没有多少印象了。时隔20年再次相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然而,很快我就感叹——真的不认识他了!那是2009年,我当时在武警部队工作,有一天,营区里来了一个公安民警参观团,随意扫了一眼,我俩的眼光就黏到了一起,随即就都认出了对方,尽管流年在彼此的身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痕迹。那天晚上,我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同事一起喝茶,茶的清香在唇舌间弥漫,人生不可思议的逆袭感,则在心头慢慢轰响。
他说,当了4年兵后,以班长的身份退伍了,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当了一名民警,后来,到镇派出所当了所长,再后来,回到局里当了副局长,就是这样的。一种平淡无奇的口气。他的同事的讲述,却是风起云涌。刚到公安局上班时,大家并不看好这个“小不丁”,没有几个人和他亲近,直到有一天。那一天,他独自上街时碰到一名被通缉的杀人犯,他一边打电话向局里报告,一边悄悄跟踪,看到杀人犯想乘车逃跑,就冲上去厮打起来,杀人犯绰号叫“扳倒牛”,却死死摆脱不掉“小不点”,就拔出刀来捅了他3刀……直到同事赶来,直到杀人犯被戴上手铐,他才松开紧紧抱住杀人犯的双手,软软地瘫倒在血泊中。到镇上当派出所所长后,为了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他化装成收核桃的司机进入山村,受到不法分子的围攻,被打掉了两颗牙齿。他带领下属严打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自己的家却被人砸个精光……再后来,镇上的坏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打哆嗦,镇上的治安工作年年先进,群众联名写信表扬他……这次,他就是作为省里表彰的先进民警代表进京参观的。
茶社橘黄色的灯光下,我仿佛在听一部警匪大片,恍惚之中,怎么也没法把大片中的主人公与当年那个新兵联系到一起,我禁不住掀起他的内衣,胸前腋下那3道暗红色的刀疤赫然入目,是那么的触目惊心,那么的有碍观瞻,但它们分明像3枝干枯的寒梅,在骄傲地炫耀当年的绽放!在这个瘦弱的身躯里,曾经的怯懦娇柔进行了怎样的新生,勇敢与刚强又走过了怎样的路程?
“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常常觉得自己还在部队,天天站岗啊、训练啊、格斗啊,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跑400米障碍,总是跳进深坑里就爬不起来,遇到高墙就翻不过去……”说起当年,孙士忠的话多了起来:“还有啊,班长、排长、连长各个领导的呵斥,就没离开过耳边,工作上遇到困难了,心里打怵了,就好像看到他们指着我的鼻子吆喝,‘孙士忠,翻不过高墙,中午你就别吃大包子了!”
一番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溢出了孙士忠的眼睛,他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见了老战友,激动啊!40岁的人了,怎么还像是在新兵连!嗨,活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我怎么也走不出军营了!”
哦,亲爱的新兵战友们,无需更多追忆,此时此刻,在我们共同的新兵集训地上,在我们集体完成成人礼的热土上,我们又一次集合列队,像那一棵棵的树一样并肩而立!尽管,在岁月的侵蚀下,彼此的名字已经无法一一叫出,面容也越来越模糊,但无论风云如何流转,那一棵棵树的形象,永远镌刻在我心灵的壁崖上,站成了排,站成了片,站满了这整个山岗……
哦,那一棵棵的树哟!抬头仰望,已是入秋,树干依然挺立,树叶却已呈现不同的色泽,有的翠绿如初,有的日渐枯黄,有的杂色斑驳……这多像已进入中年的我们的人生境况!这么多年来,在各自的人生领域里,经历着事业、情感和家庭的种种境遇,尘世的消磨,困境的突破,成功的喜悦,挣扎的痛苦,我无法一一探究你们有着怎样的邂逅,但我知道,在向这个世界独立迈出第一步的少年时代,在向自己的命运进行最为胆怯、最为急切探寻的初始时期,我们把生命的根延伸进了军营,不论这种延伸持续了多少时月,军营都以她无可比拟的魅力,不可逆转地成为我们一生都依赖眷恋的精神母体。她给予我们的养分,化为血液滋润着生命,她锻造出的品格,燃烧为照亮黑夜的烛光。她让我们在命运磨难中更显坚韧,在风狂雨骤中闪耀大爱,在红尘诱惑中吟唱忠贞,在一路前行中挺胸昂头。
那一棵棵的树啊!我不知道,是会成为栋梁呢,还是被做成门窗,或者变成了劈柴。但我知道,每一棵树,都会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守卫着高贵的尊严,守望着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