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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专栏

2013-04-29

大武汉 2013年6期
关键词:张执浩悸动玻璃窗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这算不算忏悔

隆冬的一天,两个少年闯进了一座人去楼空的厂房里,无意间发现房屋的椽梁上栖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细看才知是麻雀,一样大小,一样毛色,一样惊恐如漫无目标的箭矢。那是知青们匆忙撤离时留下的一间储存过粮食的房屋,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谷粒。屋顶足足有十多米高,靠外墙的一边有数十扇覆满尘埃的玻璃窗。当他们在“吱呀”声中撬开房门时,原本安静的屋子突然沸腾起来。黑压压的麻雀惊叫着,不顾一切地朝玻璃窗撞去,结果昏头昏脑地落在了地上,它们就那样翻滚着,抖动着细爪,扑打着翅膀,露出灰白相间的肚腹,眼睛依旧圆睁着,不甘心地留恋着这原本属于它们的世界……少年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就欢呼雀跃起来。他们飞快地将书包扔在墙根下,顺手抄起地上的石块、棍棒朝飞鸟们掷去。麻雀继续像冰雹一样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几只躲在屋梁上,脚趾紧抓着冰冷的三角铁。少年倒掉书包里的课本和文具,开始弯腰捡拾满地昏死的麻雀,把它们一一装了进去。之后,他们又从屋外找来长竿,企图将剩余的鸟儿全部歼灭。直到精疲力竭,他们才看见玻璃窗上方有几个破损的洞口,一只麻雀伺机飞了出去,接着,另外几只也飞了出去。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少年不时地将手掌从紧扣着的书包口袋里伸进去,兴奋地触摸着麻雀们的身体。在黑暗中,这些凌乱的羽毛依然温热,散发着他们不熟悉的味道,那应该是天空的味道,只是他们那时还说不出来。麻雀在蠕动,但显然已经丧失了挣扎求生的气力,不久之后便完全放弃了任何动作,小巧的身体也慢慢变得冰凉起来。“你总共抓到多少只?”一个问另外一个,另外一个用手在书包里摸索着,然后回答:“58只。你呢?”在一番摸索之后,风中传来这样的回答:“67只。”“不公平!”两个少年吵了起来,多的那个开始往前飞跑,少的那个跟在后面追。他们就这样在隆冬的旷野里你追我赶,鼻尖上的汗水在向晚的清风中与稀薄的鼻涕混在了一起。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下一段塘堤后,前面的那个停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后面追来的那个说道:“跑不动了,来,来,我们平均分配吧。”他们将各自的书包扔在地上,将所有的麻雀一古脑地倒了出来,拢在一起,然后你一只我一只地分赃起来。总共125只,每人分得62只,多出1只。怎么办?“把它烧掉吃了。”一个提议道,另外一个说好。但问题接踵而至:1只麻雀怎么够两个人吃呢?“这样,我们每人再拿出2只,5只够了吧。”他们决定马上生一堆火,在天黑之前把5只麻雀烤熟吃了回家。

5只麻雀被串在一根棍子上,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烈火的炙烤,先是羽毛,然后是皮肉,最后,它们变成了5坨焦糊的鸟肉。两个少年都是第一次干这活,他们对即将到口的麻雀肉是否好吃缺乏把握。他们各自扯下一条麻雀腿,放进嘴里谨慎地咀嚼着,发现味道不错,事实上,岂止不错,简直鲜美之极。很快,他们就狼吞虎咽起来,甚至连内脏都没有放过。然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家,将满书包的麻雀作为这一天的额外收获奉献给了父母。

我就是这两个少年中的一位。多年以后,每每念及那个隆冬的午后,内心里还会产生一阵悸动。这悸动近乎麻雀落到地上之后的抽搐,短暂而明了。

“我是一个自学成人的人。”在一首诗中我曾以此检索过往的人生,得到了很多同道的呼应。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从来没有人教我该如何去尊重另外的生命。把一只蚂蚁捏死,把一条蛇打死,把一只狗吊死,把一只乌龟烧死,把一条蜈蚣砸死,把满树的梨花摇落,把满山的松树锯掉……我不知道,生命意味着什么,杀戮早已成为代代相传,技艺越来越精湛的传统,我只不过是顺应了它。活着,吃,吃肉,吃稀有的肉……我曾亲眼目睹大人们活捉豪猪,用力拔扯它身上猪毛的场景,又粗又长的灰白色豪毛被使劲拽下,豪猪在惨叫,我得到了一把沾满血迹的豪毛,转身拿去做了鱼漂。

在我上学必经的路上有一片竹园,我时常侧身而入,在里面转悠。竹林高大茂密,有的足足有碗口粗细。我仰头望着艳阳婆娑的竹梢,很快就看见了几只鸟窝。我曾在同一只鸟窝里掏到过数枚鸟蛋,有一年暮春,我爬到鸟窝旁,看见里面有几只新生的小鸟,我把它们装进口袋带回了家。雏鸟还没有羽毛,除了一只长出了稀疏的绒毛外,其余几只光溜溜的,肚皮浑圆热乎。它们的皮肤真是轻薄啊,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内脏,几乎吹弹即破。当我把手指伸过去时,它们紧闭着眼睛,大张着柔嫩的口喙,唧唧喳喳地爬过来。我给它们吃从田间捉来的蚱蜢,以为能把它们养大。但没过几天,一只只都死掉了。而至死,我也不清楚它们是什么鸟。这样的死亡或许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死亡,我不在乎,但却长埋于我心间。

昨天晚上,一帮朋友在东北烤肉店闲聊,话题慢慢转向了我记忆深处的那群麻雀,我见过的场景其实大家都见过。半夜回家,再次路过那一树梅花,我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再也不会走过去将它们摇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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