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专栏
2013-04-29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乎?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人生大乐
在五四时期的文学大家中,我最喜欢的,也自觉亲切的,是郑振铎先生。按照今天时髦的说法,我应该是他的“粉丝”。 不仅仅因为他是“文学研究会”的中坚,主编过《小说月报》,翻译过大量的外国作品,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真正的大学问家,大藏书家,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化大师。读着他的人生,我惊讶且钦佩的是,在烽火连天的动荡岁月里,一个人怎么会分身有术地做那么多的事情:编书,主编杂志,写作,翻译,做学问,到大学讲课,当教授,研究中国的俗文学、版画史,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活动、社会活动,还要收藏保护文物与书籍,还要参加革命,流亡国外······民国一代的作家学问家,他们的生活与创造,是我们今天习惯生活在体制为我们制定好的方格子里面的人,难以想象的。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文学大家一样,郑振铎的文学活动也是从1919年五四运动开始的。刚开始,他与瞿秋白、许地山等人,发起成立了“新社会小组”以及“人道社”,后来,这两个组织的成员集体加入了文学研究会,郑振铎是发起人之一。叶圣陶在回忆文学研究会的历史时曾说:“郑振铎是最初的发起人,各方面联络接洽,郑振铎费力最多,成立会上,郑振铎当选为书记干事,以后一直由郑振铎经管会务。”郭绍虞也说:“文学研究会的组织,振铎是核心人物之一。正因为如此,所以后来振铎到上海,文学研究会也就跟着移到上海来了。”由此可见,郑振铎是个天生的组织家。除了主持会务,发展会员,他还主编出版了《文学研究会丛书》、会刊《文学旬刊》、《星海》,以及1923年后的《小说月报》;发起并带头批判“礼拜六派”与“学衡派”;与创造社有关文艺观点展开论争;还以文学研究会的名义,积极投身五卅运动和大革命运动。当然,也忘不了谈恋爱,成家立业。他的妻子高君箴 ,1901年出生在汉口,是商务印书馆总编辑高梦旦先生的小女儿,当时,他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同时在商务出资办的神州女中兼课,高君箴是他的学生。高君箴也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而且,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她的英文极好,曾和郑振铎合作译述童话集《天鹅》,1924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郑振铎酷爱藏书,被朋友们称之为“书痴”。对于古书,他的口头禅是:“喜欢得弗得了”。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期间,他经常邀请叶圣陶下班以后去喝老酒,可是,只要路过旧书店,他就会把叶圣陶撇在街上,自己钻进去淘书。如果买到一本残缺的抄刻本,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天真如儿童,连不怎么喜欢旧书的叶圣陶也都受到感染,跟着高兴起来。
郑振铎的收藏面极广,其倾毕生之力,搜求宋元以降的历代诗文、别集、总集、歌词、戏曲、小说、弹词、宝卷、版刻插图和外文版艺术图书,等等,近十万卷,是当代藏书家中屈指可数的。他的藏书,常常是为了研究的需要,他在《劫中得书记》中就说: “我从来没有想到为藏书而藏书。我之所以收藏一些古书,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研究方便和手头应用所需。”因此, “只求实用,不求珍贵。不必非是宋版元抄,只要是最充备,最无错误的校刻本,就无所不收。”他的藏书中,同一部书,往往有多种版本。如《水浒传》有29种;《西游记》有31种;《红楼梦》有42种。这些藏书,为他撰写《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俄国文学史略》、《中国古代木刻史略》等专著,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作为一个爱书的收藏家,郑振铎最可贵的,是不惜一切,为国家收集抢救文物古籍。“楚人之弓,未为楚得”,于是便有这样的肺腑之言:“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1937年,日寇侵华,大量珍贵善本古籍图书痛失外流。据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赫美尔说:“中国珍贵图书,现正源源流入美国,举凡稀世孤本,珍藏秘稿,文史遗著,品类毕备。”郑振铎为此非常愤慨着急。为了抢救大批珍贵民族文献,他毅然决定留守孤岛上海,以一己之力,4年间,共抢救国宝级古籍80余种,珍本善本约3800种,总计30000余册,相当于当时北平图书馆的善本总和。为了防止被日伪特务发现,这些书籍还要经常寻觅安全场所,秘密地搬来搬去,“其间艰苦困厄之情,焦虑萦心之态,殆非尽人所能告语”。每每读到郑先生抢救古籍的故事,心中便油然而生敬意。然后便问自己,倘若当年是你,你做得到么?
但是,作为爱书人,我与郑先生的心情是共通的。我喜欢郑先生谈及淘书心情的文字,并且颇有同感。郑先生说:“予素来恬淡,于人世间名利视之蔑如。独于书,则每具患得患失之心,得之,往往大喜数日。”谈及淘书之乐,先生说:“夕阳将下,微碤吹衣,访得久觅方得之书,挟之而归,是人生一乐。”他的名言,每得一好书,如同将军攻下一城池,亦深得吾心。
我藏有郑振铎先生书籍若干。其中一本小书《郑振铎杰作选》,蛮有意思。此书为上海新象书店刊行,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再版,“当代创作文库”之一,编选者为巴雷。除郑振铎外,还有鲁迅、巴金、茅盾、老舍、郭沫若、沈从文等十五人。封面刊有作者木刻肖像一帧,书中有郑振铎小传一篇,文字简洁而老辣。小传中说到郑振铎的书法:“他对国学研究甚深。他的书法低劣。写出来的字好像小学生的手迹,所以他作品的原稿,在东一抹西一滩的污垢得很。”看来,小传的作者对他是非常了解的。在小传的最后,给予郑振铎非常高的评价:“‘八一三战火爆发后,留在沪上而屹然不为所动的只有他一人,他的人格和他的作品同样的刚毅不屈。”
郑振铎是因飞机失事殉难的。那是1958年10月18日,他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的途中,终年60岁。在他生前担任国家文物局局长时,就曾将收购的700多件汉魏隋唐的陶俑,一次性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他去世后,他的家人将其毕生收藏的近十万册珍贵图书,全部捐给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