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矿冶时代:一座城的困境与出路
2013-04-29刘莉
刘莉
黄石的模样出乎我的意料。磁湖清冽,铁山文艺,上窑古典,黄石港写意。循着这些和矿脉息息相关的地名而去,却很难找到它曾经的重工业气息。穿城而过的铁轨和江边斑驳的卸矿机是这座城市记忆深处的锁,打开它似乎就能洞悉黄石的全部。
城的内部,大冶铁矿东露天采场、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华新水泥厂旧址用铁、铜、石竖起地标,证明它们曾经或是当下鲜活的存在。在《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上看到的它们,坚硬、冰冷。而对黄石市的人来说,它们就是街面的邻里,是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是江边拉响的汽笛,是八泉街上一枚填满桂花和冰糖的港饼。
铁轨
站在1路公交站牌前,上窑的站名还在。它所处的石灰窑,在1892年与铁山成为运矿专线的两端。
“对当年的张之洞而言,把矿石运出去要比挖出来困难很多,因此他的重点是建设铁山运道。”黄石地方学者,张实在《苍凉的背影——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中写道,“建成的铁山运道全长60华里,全部铺设德国制造的84磅钢轨……”
这条专线的意义不止于湖北,“铁山运道是中国人自己在黄河以南修的第一条铁路。”一个多世纪前,一辆蒸汽火车缓缓开动,经铁山、盛洪卿、下陆、石堡等4座车站,辗转至石灰窑区的两个汉矿码头和一个日矿码头,再由水路将矿石运往汉阳铁厂或遥远的东瀛。
在全国交通并不发达的五六十年代,黄石的矿企工人甚至以老铁路为通勤车。很多下陆人把它当做公交车,乘坐火车去黄石市内,最多时一趟车可以卖1000多张票。
到今天,汉冶萍时期的线路在城市里究竟有多少保留了下来?传说中钢枕上“ 1892年德国制”的汉字今在何处?
在石灰窑附近,我根据文物局的指点寻到残存的近200米老铁轨。好奇心推动我向黄石地方学者张实发问,他以少年往事回应。“现在黄石火车站所在的位置以前叫操车场,也是从铁山到石灰窑运矿专线的一个枢纽。从铁山来的铁道,经过这里;向前便分成两股道。到了上窑江边,一条往东去钢厂(原大冶钢厂,现湖北新冶钢);一条往西去江边码头,后来又延伸至华新水泥。”
武昌到铁山的铁路修通后,这段专线便顺理成章融入进城市铁路网。
行至老下陆车站,旧时光静静驻留。透过正在修复的脚手架能看到,站前墙有四根罗马柱,屋顶盖黑瓦,站门上方的铁牌书写“下陆车站”四个大黑字。当年的下陆车站由德国工程师设计,至今已逾一百年。它供给煤、水,提供火车修理等业务,是这条铁路的中心站。
走出老车站,回到市区的路上,还能看到一段段铁轨如网络,连向外界,也牵系起整个城市。铁轨,是这座城的骨架。
在后来对各个遗址的访问中,铁轨是工业遗产永恒的通道,几十年前生产的古董蒸汽火车头也被他们抢救性保护起来。在石灰窑的江边,新冶钢鲜艳的红色货用小火车告别沧桑,在历史的包围中轻快穿行。
码头
沿黄石港上行,江边的码头多为客运和旅游码头。每个码头为了吸引游客上船,装饰成仿古的感觉。我站在江边,遥望着江面游轮稀稀落落,无法想象当年江心泊满外轮和渡船,喧嚣堪称“小汉口”。
石灰窑地名的来历仍与矿冶相关。
张实从武大毕业后搬回石灰窑八泉街居住,在家后面的山坡上当真看到土法炼石灰的私人窑口。那是工业时代的前身:一个足有两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圆圆的,像个硕大的粮囤,顶上热气蒸腾,传说中的石灰窑。
无论是把石头和煤炭运上去,还是把烧好了的块灰运下来,都是靠人工挑。
“炎夏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民工,挑着一两百斤重的石头,踩着又窄又高又陡的跳板,一滴一滴的汗水洒落下来,一步步吃力地向上攀登,惊心动魄。”
石灰窑本是寂寞而无名的,但当专线运来一车车矿石,江心的轮船上走下一批批外国人,熙来攘往中,石灰窑褪下灰色,穿起亮丽而惹眼的绸缎小袄。
上窑正街,绸布店、杂货店、粮食行、百货店、银楼,还有外观体面的药房和旅馆。小孩子感兴趣的,是正街副食品商店里有九分钱一枚的港饼,填满桂花和冰糖,“完全不是现在的味道。”
张实更爱去与正街垂直的八泉街。湿漉漉的石板从街头铺到街尾,街中段磨面粉的磨坊、刨旱烟丝的烟铺和油榨坊还保持着手工的状态。
今天的八泉街,经岁月冲刷,已破败不堪。但八泉街的古井边上,仍围着热热闹闹洗衣、洗菜的街坊。小店里,你还能遇见戴着玳瑁眼镜拨算盘珠子的老先生。
从汉冶萍时期到现在,大冶铁矿的办事处一直位于石灰窑,它庞大国际船队带来的人气支撑起黄石最早期的商业。一切因矿冶而起,因码头而兴。
朝黄石港方向走,反而寂静下来。新修的黄石江滩亮丽而时尚,想要找到与黄石过去的影子,只能走下江滩,步行到沿江巷或是人民街。
三月初,江堤的油菜花开得黄艳艳一片。站在这里看远处的长江和桥面,黄石与汉口似乎不到200公里的距离。也能理解,为什么当初会把繁华的八泉街称为“小汉口”。
转身
长江和群山夹击,黄石的发展区域只剩下磁湖水面,有人把过去的黄石城区戏称为威尼斯。车行团城山开发区方向,湖北师范学院音乐系的大楼盛开在磁湖水面上,颇有悉尼歌剧院的风采。黄石人温柔唤它,“水上莲花”。
通向开发区的湖滨路名曰杭州大道,绿树成荫,玉兰和梅花次第开来,文博、政府机关逐个落户。新老城区的对比在此处格外鲜明,当黄石被宣告矿冶资源枯竭后,重工业发展面临穷尽,可否给城市换张脸?
我与的士司机聊天,你希望黄石朝哪儿走?
他毫不犹豫,搞旅游不错,黄石有山有水,再也不想做光灰城市。
在富饶的江汉平原,黄石的山水并不算大特色。如果做旅游,亮点是什么?
现实与过往总算完美衔接。矿冶工业遗产,也许是最好出路。
几年前,国家文物局组织召开的中国世界文化遗产工作座谈会上,天坑的一张航拍图惊艳全场。
学界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关注黄石矿冶工业遗产。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赵冰眼中的黄石,是一个工业文明流淌进血脉里的城市。“它不同于武汉,武汉的核心精神是商业。黄石的城市主体是工人,他们有热情去捍卫他们生活的过往。”
2001年,他为黄石发展所做的概念规划中,四大遗产悉数入列。“用部分保留的石灰窑运矿专线串起它们,坐着小火车去旅游,多有味道。”
然而无论旅游或其他出路,前提都是保护,保护好,才能合理利用。
“你猜什么年代文物破坏最严重?”黄石文物局的随行人员自问自答,“不是战争年代,也不是文革,而是改革开放后。因而,近现代文物比传统意义上的文物遭受的破坏更严重。”
2007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大家开玩笑说谁能找到一块人民公社牌匾,就给谁记一功。结果找遍整个湖北省,一无所获。
暗战
黄石工业遗产当时的状况,亦令人担忧。
1994年,铜绿山曾进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后因保护不力,遗憾出局。
国内对工业遗产的概念,到2006年国家文物局在无锡京杭大运河边上的老厂房中通过的《无锡建议》中才作为专题首次提出。
何为工业遗产?它能不能被列入文物保护范畴?
关于工业遗产的时间范围、判读标准依然存在众多分歧。仅仅欧美和国内的划定范围,就有很大区别:欧美更倾向于狭义的工业遗产,他们划定的时间点是工业革命之后;而国内的界定则是广义的工业遗产,远至都江堰水利工程,近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其他认定方面,譬如科学价值、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说法也不成准则。
“你想给一件青铜器定级,那很简单,只要每个标准都吻合就能确认。工业遗产难在没有约定俗成的准则,我们是在边研究边学。”
更难的是与社会受众形成共识。“只有清末以前的才叫文物吗?这是要更新的观念。”
申请成为国保的地域,不能再动一砖一瓦。这寸土寸金,追求经济效益的企业来说,是迈不过的槛。
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保护历程之曲折,让坐在我们面前参与当初文保的人不愿往事再提。
但黄石文化圈,似乎众人皆知。“当时的文保人员处境艰难,不能用皮尺量点和建筑,只好默默用脚丈量,然后趁中午的时间去高处的房间拍照。就像一场暗战。”
好在,这场暗战发生逆转。2006年5月公布的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8处工业遗产加入狭义概念的工业遗产成为全国重点保护单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等。
汉冶萍申请国保的成功,让黄石工业遗产引起国家文物局的重视,也给黄石当地的文物保护一个启示,申遗意味着更有力的保护。
黄石通向世界的阶梯悄悄筑起。
“申遗也要讲策略。”赵冰作为专家顾问,推荐的手法是打包申遗。“近几年的大趋势如此。嵩山就是成功的例子。”
黄石文物局对此也十分认同,“10年前,铜绿山一项的分量就很重,10年后申请的国际环境完全变了。如果把从古代起的铜绿山到近代的汉冶萍再到现代缕出一条脉络,黄石的工业遗产独特性将更加明显。在17公里这个很小的区域里,铜、铁、钢、水泥、石灰、煤都能得到体现,都有遗存。”
什么样的路径才能让这条通道更顺畅?“先申请国宝,再申请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
铜绿山古铜矿遗址早在国宝序列、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已顺利晋级,华新水泥厂旧址也万事俱备,以准国保身份待命,大冶铁矿东露天采场的国保申请已提交。
2012年9月,黄石获批湖北省历史文化名城。这意味着,这个工业城市的个性和空间格局得到更宽外延的认可。
11月17日,黄石矿冶工业遗产正式进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它是全省唯一一个列入《预备名单》的独立申报项目,也是国内唯一一个涵盖古代和近现代工业的工业遗产项目。
但这只是申遗的入场券。省文物局需要将三个项目的备案资料交给国家文物局,经国家文物局审核后再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进行备案,备案一年之后,才具有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资格。“但是哪个项目能够更快、更早地进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关键还是得看以后的保护。”
这个城市的气质,正因申遗陡然生变。在我们对汉冶萍遗址进行采访时,一辆用于游览的白色电瓶车正从老栈道旁经过。斑驳的工业遗迹引得一车穿着花衫的姑娘们尖叫,她们的笑脸,正是这座城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