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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五色斑斓

2013-04-29张雪韵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想象力语言

摘 要:毕飞宇的《推拿》写的是盲人的世界。他以题材的特别与描写的别致获得广泛关注,并且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小说穿越黑暗的表象抵达斑斓的内核,触人心扉。

关键词:黑暗 斑斓 语言 想象力

《推拿》写的是盲人,这大约算是中国文学中第一本以盲人为主角的小说了。理应是沉重的话题,读罢眼前却是一片风轻云淡。但在风与云的下面并不是轻飘飘的空间,而是布满了细腻的心思与谨慎的用力——这是一种特别的力量,仿佛是闭眼吸气,用足全身力量集于一掌,但毕飞宇却没有立刻重重拍下。相反,他的落下却出奇地轻盈,他用细密的、温柔的语言娓娓道出了这个故事。

一、盲人的黑暗世界

盲人的世界在大部分健全人眼中,是一个扁而平面的概念,人们会给出一个粗糙的判断,那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弱势群体,除此之外别无他念。在毕飞宇笔下世界中的盲人们,因为受限于他们的困境,确实也并没有很复杂的生活,他们的天地就是盲人推拿店的一门之内。然而,每一个盲人的模样就那样依着毕飞宇耐心的勾画,王大夫、小马、都红、沙复明……他们都不急不躁地立在了纸上,本来是模糊一片的群像图,却徐徐地露出各自的本真,一个立体真实的盲人世界浮现出来了。

在毕飞宇创立的这个盲人世界的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虽未言明却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健全人”的世界。他们面对健全人是自卑的,怯懦的,以至是受到深刻伤害的。毕飞宇写了盲人眼中的健全人形象:“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譹?訛

毕飞宇描写沙复明的创业时,描写过这位有志创业的盲人对于健全人寄语盲人的“自食其力”一词的痛

恨——“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残疾人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事实上,在他们的生活中,处处都交织着两个世界参差不齐的图像,它们的不均齐与杂乱破坏了盲人心中本就脆弱的平衡;处处都有着类似“自食其力”这般居高临下意味浓重的词语,话语从健全人的口中飘出,却在沙复明们的心里烙下了深深伤痕。盲人与健全人两个世界间的隔膜,比我们想象中更为深厚与牢不可破。

毕飞宇曾经在一篇访谈中提及在他的记忆中,也就是1960年代中国乡村的残疾人所遭遇的欺辱、讥笑,甚至是扭曲的自我作践。?譺?訛而《推拿》中的盲人们则大多数都经历过特殊教育,身后也有照料自己的家庭,他们至少衣食无忧,算是更幸福的新一代,然而他们所遭遇到的伤害并不会消失,只是换作了一种更为隐秘、更为向内心弥散的形式。都红是个极有艺术天赋的女孩,她的老师在她身上发现绝无仅有的乐感后欣喜若狂,其后却并不同意都红学她所喜爱的唱歌,而是加紧培养都红练习钢琴,因为“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可是,特殊教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它绝不仅仅是为了体现“学校与教育的神奇”,更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成果”而进行猎奇性质的教育,而教育的受众也绝不能成为学校向社会的展览。然而,此后都红的钢琴生涯还是随着一次公开场合的表演而终止了。她并没有被自己的失常发挥击倒,却被“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女主持人夸张极端的“赞美”所刺伤:“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自以为简简单单的演奏,却成了主持人口中的“报答”——都红因为音乐有了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她觉得音乐“贱”。她远离了音乐,更对健全人的世界有了隔阂。

在这本小说里,虽然生存着一个稍显特殊的群体,但他们的尊严并无异于“有眼睛”一族。尊严有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没有人能够无来由地接受来自他人的情感或物质馈赠,即便是出于善意也不能够。只有这样才能了解到,在都红收到伙伴们的捐款后,她尽管清楚这行为本身的善良,却出于对报答的恐惧,对无牵无绊、无须感激的生活的渴望,依旧选择了可能会更加艰难并且无法预计的未来。因为尊严无关生计、无关现实,只是永久存活在人类内心的一种尺度。

对于都红悲剧的发生,毕飞宇也并未漠然置之,他指出:“严格地说,盲人即使走向社会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这是毕飞宇的质疑,是对这个姑息这一切发生的社会的指摘。他们活着,却又不是以健全人的一般方式活着,他们始终游离在主流社会的大门之外,从来未能真正地参与进门内的世界。“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

盲人相对于健全人来说是弱势的一方,不过,盲人也是人。盲人世界也有类似于健全人世界的黑暗规则。一如毕飞宇所描写的那样,推拿师们都会为了自己的未来或明或暗地努力讨好前台。这黑暗规则并不沉重,却也帮助推拿师们形成了自己的小世界;并不独特,但依然可以自给自足,自成一统。同时,人作为基本的个体,本质上也依旧存在着个体之间的隔阂。虽然他们因为黑暗而格外依赖彼此,但是在小说最后,当沙复明吐血被送往医院时,医生问同去的人们他的病史,他们却无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每个人都关心着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活着。即使天天都在一起,但生活却是个人的。疏于在意别人,这在健全人眼中更为善良的盲人世界里照例存在着,因为他们活得不易,甚至更为举步维艰。

所谓的盲人推拿师们的黑暗世界,其实就是他们生存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更为灰暗与沉重,但真切无比,令人感同身受。

二、五色斑斓天地

盲人推拿师们的黑暗世界,只是作者一件平实的外衣而已,让所有人在平和、乃至不带任何情感偏见的阅读中进入到一个更为真实的天地里,于暗涛汹涌之中已然波光粼粼。

书写爱情的姿态是《推拿》中很浓墨重彩的一部分。最先打动人的一句话是描述王大夫与小孔的羞怯而神圣的初吻:“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由这句话便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缠绵的情态乃至那种怯怯的表情。盲人的爱情比一般人更多了不少依依不舍和相濡以沫,他们彼此就是对方不可分割的依靠,在某种意义上,盲人的相爱才更像爱情。“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厮守了。他们的静坐是漫长的,拥抱是漫长的,接吻也是漫长的,一点都不弄出动静。如果没有生意,他们可以这样坐上一天,一点都不闷。”

另外一段精彩的爱情则属于金嫣。这是执着而惊心动魄的爱情,布满了后怕、令自己率先爱上的爱情。金嫣爱上了泰来的故事,也爱上了故事中的泰来。她追寻着杳无音讯的泰来,坚守一个人的恋爱,直至她凭着智慧与耐心找到了泰来。泰来因苏北口音非常自卑,抵触着可能的爱情。金嫣却别有用意否定着“难听”的“南京话”,对着泰来说:“你说话好听死了。真好听。”金嫣对泰来貌似无意的接近,用语言上的疏通悄悄地拧开泰来心门上的那把钥匙,炸弹般的话语却如此体己,如同顺着柔滑的丝织品触摸而下,不经意地抚弄到泰来满是伤疤的灵魂。

毕飞宇并不满足于仅仅沿着爱情顺流而下,譬如他描绘了沙复明苦涩的单恋。这恋爱的起因竟是因为导演对于都红容貌的赞扬——“太美了”。沙复明茫然了,什么是“美”?“美”对于他的触动太大了,那是无须“用”只须“懂”的另一番完全陌生的体验和领域。于是毕飞宇写下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如此简单却又难以找到答案,因而显得更为焦急:“什么是高贵的单纯?什么是静穆的伟大?什么是雄伟?什么是壮丽?什么是浩瀚?……虚无为什么缥缈?岁月为什么峥嵘?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是‘红是相思绿是愁?什么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面对这些记忆在脑海中的词汇,沙复明困惑了。他似乎懂,却又不懂。在这样一个由语言和视觉经验为基底构筑起来的世界中,从未见过这世界的先天盲人,或是即便见过也渐渐遗忘了的后天盲人,都困惑了。五色斑斓既属于他们,又似乎远离了他们。这是一种多么难以言传、但又如此悲伤的感触,竟被毕飞宇表达了。叹为观止。

三、黑暗与五色斑斓间的船与桥

毕飞宇重视语言,而在小说这样一个语言集合中,好的语言有时并不一定是生造的,而是一种合情、同时还突破语境的妙用,如关于沙复明,那第一份影响终生却来无影去无踪的两小时爱情的描写。当遭遇到正常少女充溢抒情语调的赞美后,毕飞宇替十六岁的沙复明说出了两句话,也是两句名言警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沙复明的自尊与自卑,敏感又想要自我表现的特性,便由这两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既真实又不无幽默地流露出来了。从字面上看似乎毫无关联,但若是一个受宠若惊的盲人少年于此情此景中说出,不仅令人有些哑然失笑,更会触痛于那短暂又永恒的“两小时”之外、反复追忆这“梦幻两小时”的沙复明的人生了。

语言有时候十分奇妙,同样的字符,不同的顺序会产生妙不可言的不同观感。对王大夫弟弟这种“活老鬼”,毕飞宇写道:“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接下来,毕飞宇便开始了他的自娱自乐:“‘多大事,太阳就落下去了。‘烦不了那么多,太阳又升上来了。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烦不了那么多。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去,‘多大事?”细细读来,这两句口头禅不仅自成一体,还在这样颠倒的语序结构中又衍生出新的意义,看似绕口令的四句话却完全表明了“活老鬼”玩世不恭和敷衍度日的态度,语意的微妙变幻也在语序的变化里完成了这一无法清楚表达的“表达”。看起来作者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这一步骤,其间的匠心却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毕飞宇的描述速度并不快,然而充满莫名的韵律感。沙复明被健康活泼的少女一步步攻陷,他的手也被女孩儿“找到手指缝扣起来了”。“他的手却无力了,有些颤。内心却掀起了波涛,自信与自卑在不要命地荡漾。上去了,又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仿佛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远方。”这些内心的起伏充满节奏,印证着对世界充满自信与自卑的少年真实的忐忑,整个过程仿佛波光粼粼,闪闪烁烁,又不着一丝痕迹。

在韵律感之外,毕飞宇总能在一番不经意的描写后,轻描淡写地来上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如小孔和金嫣讨论各自婚礼并不自觉地交心之后,她们的男人——王大夫与泰来也在推拿中心门口不大熟练地抽烟,他俩对自己的婚礼也是万分困扰,面对着同样的问题怀起了满腹心思,在这一幕之后,毕飞宇写道:“第二支香烟还没有吸完,两个人突然觉得,他们已经是连襟了。”仿佛神来之笔,一语道破因为微妙而相似的处境,两个不相干的男人在同样微妙而相似的场合里心心相印了。同样的描写也出现在小马对母亲久远模糊的回忆中,小孔以“嫂子”身份对小马笑骂,让不苟言笑的小马都不由得笑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表情让他回忆起那种“有点凉,有点温暖”的记忆,关于小马心灵的历史纵深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溢了出来。并没有正常人那种常规的自怜视角,却看似随意地由着肢体的触碰自然地生发出暧昧模糊的生命痕迹。没有审判,也没有定论。

想象力在作家写作中总归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盲人不便于行动,他们的世界看起来便是静默的。行动自如的旁人不会注意到看起来总是处于静态的盲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人们猜测,或许他们什么都没有想。而在《推拿》中,盲人其实可以在脑海中充盈着鲜活的活动,在这方面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小马了。小马视时间为玩具,时间的长短、质地、速度、形状都成为他游戏的内容。大部分的正常人总是“受控于眼睛”,小马却完全回避了这一套陈旧的规则,他与时间的关系似乎是意识流式的喃喃自语,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不受控于眼睛”的盲人们在思维国度中高人一等的哲学:这是不需要分享的哲学,这是自得其乐的哲学,这是正常人无法企及的哲学。毕飞宇的想象力也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里彻底挥发了出来,小马在彻骨孤独中迸发出一个新世界,他在那里舒坦开身子,享受着惊讶、愉悦、迷惘。盲人的暗恋也是一场想象力的厮杀,嫂子在小马的国度里便不断变身为蝴蝶、海豚、金牧场里的棕红

马……看不见、触不到的恋人似乎更为鲜活与灵动,他们可以或腾飞、或潜游、或奔驰、或静默,爱情的世界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蔓延了,爱情的形象也在毕飞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丰满了。

四、结语:五色斑斓与不完整中的完整

盲人的世界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盲人也与有视力的人一般,是有情感、有尊严、有向往的群体,毕飞宇赠予了我们独特的目光,让我们看见盲人的生活,那些逃离不开的悲欢离合,那些不可避免的挣扎与冲突,那些属于黑暗中的五色斑斓。毕飞宇一反过去对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多少难以割舍的态度,只是尽量还原了一个普通的盲人推拿店,一群普通的、但也在认真生活的盲人之间的爱恨与得失。他们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似乎失衡与不完整,毕飞宇却用他的笔触给旁观者搭了一次脉象,原来是戴着有色眼镜看盲人的我们在失衡,盲人实则优哉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平衡。这似乎也令我们得以回头看看自己:相比之下,即使是拥有视力的我们,也有可能错过了许多风景。

① 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毕飞宇、张莉:《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关于社会价值观的对谈》,《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第320页。

作 者:张雪韵,云南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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