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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娃

2013-04-29白汀

飞星动 2013年6期
关键词:相公山沟人参

白汀

【故事简介】:为了治好自己的相公,笑笑一直在找人参娃,当知道那个女人手中有参娃的时候她毅然献出了自己的眼睛……

1

笑笑醒来的时候,宋思嘉正坐在窗前读书,阳光从他头顶斜着洒下来,在他脸上投射一道暗影。

“相公?”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整个手臂被一块木板固定着。

宋思嘉见她醒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窗前扶起她:“笑笑,你怎么又去巫山了,要不是梁二哥早晨去山里砍柴救了你。”说了一半,一把抱住她单薄的身子,头枕在她小小的肩上,“你怎么那么傻?娘的病,根本就治不了。”

笑笑九岁时与爹娘失散被婆婆捡回来做了宋思嘉的童养媳,如今长到十五岁,虽然两人未曾圆房,宋思嘉也几次提过要还她自由,可她心里早当自己是宋思嘉的妻子,安安分分的,只想着有一天能给他生个娃,从此一生相随。

“可是城里的刘大夫说,只要找到巫山里的千年参娃就能治好婆婆的病。”

宋思嘉的脸色很难看,大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心,好一会儿才说:“笑笑,你别难过,娘亲她,昨晚就去世了。”他说着,眼泪滚出眼眶。

宋思嘉本是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笑笑曾想过要卖身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卖身的钱就给宋思嘉吃用,等他科考中举了再赎她。

宋思嘉知道她的心思后发了好大一场脾气,第二日便留了书信,和隔壁的渔夫出海去打鱼了。

雨季的潮水涨得快,鱼群都在上游,虽然鱼产丰富,可危险也相对增多。

笑笑在家守了三日,望眼欲穿地看着虚掩的门扉,可等来的,却是宋思嘉受伤的消息。

人是竖着走出去的,回来时,人被担架抬着,双眼裹着一层白布。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宋思嘉的头,那曾经儒雅温柔的男子一把推开她,朝着她大吼:“走开,走开,我瞎了,再也看不到了,笑笑,你走吧,你卖身去大户人家,总好过跟着我一个瞎子好。”说完,一股脑儿从担架上滚下来,顾不得别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笑笑冲过去扶他,又被他推开,一旁的人忍不住叹息,只是说,出海时遇到了风浪,小船被掀翻了,宋思嘉落水时被水蛇咬了,等获救时,毒已经渗透了眼睛,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笑笑僵硬了身体,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了。她哭不出來,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宋思嘉被门框绊倒,整个人跌坐地上,双手拼命地捶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双拳很快血肉模糊一片。

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只觉得心都被拧着般疼,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血肉模糊的拳头上:“相公,相公,你这又是何苦呢?笑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的。一定的。”

2

夜里,凉风飕飕,宋思嘉抱膝蜷缩在床上,床头柜上的饭一口未碰。

“相公,你多少吃一点。”笑笑端起饭碗凑到他嘴边。

“啪!”宋思嘉挥掉饭碗,飞溅的碎片刮过笑笑的脸,细白的皮肤上瞬时渗出一道殷红。

听闻她细碎的呻吟,宋思嘉微微愣了一下,怒声骂道:“你走,滚开,我都要你走了,怎么,你是缺男人,一定要守着我这个瞎子吗?”他像困兽一样大声嘶吼,伸手胡乱地挥舞,拳头一下一下打在她软绵绵的身上,耳边听着她隐忍的呻吟。

“相公,相公,会好的,你只是暂时看不见,我们,我们找到人参娃,吃了它你就能好了。”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冰凉的身子。

宋思嘉僵直了身子,鼻息间是少女的馨香,他痛苦地咬着牙,一把推开她:“滚,滚。”

“不要,我不要离开相公。”笑笑死死地抱着他的腰不放。

宋思嘉冷笑,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儿,看不见她满脸的泪,只是粗鲁地吻上她颤抖的唇,他说:“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是不是一定要我毁了你,你才要离开?”他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她听,霸道的舌尖蛮横地顶开她的牙关。

这个吻霸道中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两个人在冰凉的夜里像两团热火一样相拥在一起,抵死缠绵。

当他进入她的时候,她满眼的泪,忍着那撕裂般的巨大痛楚,张口狠狠咬住他的肩头,直到口中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如果这是他要的,那么,她愿意给。

当情火熄灭,宋思嘉累瘫在床上,她轻轻地拨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轻轻抚摸他裹着白布的眼。

“笑笑,笑笑,别走。”

似乎是梦魇,他突然惊呼出声,伸手死死抓住她的手。

在抓住她的瞬间,那张温柔的唇缓缓勾勒出一抹浅笑,满足得像个孩子。

心,被一股汹涌的疼狠狠占据着。

“相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便见他瞬间皱眉。

轻轻帮他把被角掖好,笑笑强忍着下体的痛翻身下床,从床下拉出一个小小的药篓子,趁着夜色爬上巫山。

借着淡淡的月光,笑笑循着上次的记忆再次找到那个山沟。

她小心翼翼地滑下山沟,点燃手里的火折子,用砍刀拨开满地的荆棘,一寸寸地寻找。

“参娃娃,你出来,你快出来。有了你,相公的眼睛就会好了。”她一边找一边掉眼泪,双腿间还在隐隐抽疼,可她丝毫不敢停歇。她要在天亮前找到参娃娃回去,不然相公会担心的。

荆棘割破了衣衫,在细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口子。

也不知是那荆棘上带了毒刺,还是如何,她感觉头好昏,身体软绵绵的,整个人一头扎在荆棘里。

手里的火折子掉在草丛里,火星飞溅到她满头的乌丝,火光顿时大放,一股焦糊味道一点点在山沟里弥漫。

3

“笑笑,笑笑你在哪里?”

“笑笑小嫂子,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啊。”

一道道焦急的喊声回荡在耳边,笑笑缓缓地睁开眼,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疼,她伸手摸了一下,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凹凸不平,一股火辣辣的疼瞬间让她惊呼出声:“啊,好疼。”

许是她的惊呼惊动了搜寻她的人,不多时,头顶的山沟边缘站了两人,是隔壁的二牛小子搀扶着宋思嘉。

“笑笑,笑笑,笑笑是你吗?”宋思嘉看不见,只能胡乱地朝四周大喊。

笑笑仰头看着他,只觉得心头一甜,脸上的痛仿佛奇迹般治愈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沟,一头扎进宋思嘉怀里:“相公,相公,我在这里。”

宋思嘉下意识地抱住冲进自己怀里的小身子。

她的身体冰凉冰凉的,他心疼地伸手去揉她的脸。

“啊!”笑笑猛地缩了一下脖子,疼得眼泪直流。

“笑笑,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掌心是凹凸不平的疤痕,上面还有淡淡的烧焦味传来,宋思嘉的心顿时一紧,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笑,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沾了些泥土罢了。”她笑着躲开他的手。

“小嫂子,小嫂子的脸,小嫂子的脸被烧得好恐怖,好恐怖。”终归是忘了还有个二牛小子,小孩子见笑笑被火烧毁的半面脸吓得躲在宋思嘉身后,一脸惊恐地看着笑笑。

笑笑一愣,被火烧毁了吗?她愣愣,想到昨天夜里自己最后失去意识时,脸果然是一片火辣辣地疼。

原来是毁了吗?

她突然笑了:“毁了也好,毁了也好,这样,相公你可不能不要我了,我这副德行也是没人愿意要的吧!”她苦笑着一把牵起宋思嘉的手,扶着他往回走。

回到家中,宋思嘉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整个人呆呆地对着窗外,神情绝望中带着一丝愧疚。

笑笑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肩:“相公,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治,怎么治?”宋思嘉绝望地抬起头,笑笑捧起他的脸,“总归是有办法的,明天,我再进山一次,只要找到人参娃,刘大夫就能治你。”她没说,是要换眼睛的,可只要他能好,她有没眼睛又如何?她是从小就被婆婆捡回来的,现在婆婆去了,相公就是她的命。

宋思嘉沉默了,他死死拉着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笑笑为难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坚毅,只好答应。

4

次日晚。

笑笑牵着宋思嘉的手上了山,寻着原路来到那个山沟,她在宋思嘉的腰间系了一根带子,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沟。

山沟里荆棘满布,已经吃过那毒荆棘的亏,她吃力地砍断所有荆棘,才牵着宋思嘉往前走。

手里的火折子照亮一小方天地,她仔仔细细地寻着,突然,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住了。

“笑笑,怎么了?”宋思嘉狐疑地问。

“不知道,我看看。”她把手里的火折子往地上一凑近,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明显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宋思嘉连忙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怎么了?”

“尸体,地上有一具尸体。”笑笑惊恐地指着地上那具显然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尸体,松垮垮的女性衣衫挂在白骨上,显然是个女性。

宋思嘉也是一愣,连忙握住笑笑的手:“这里怎么会有尸体?”

“这,可能是不小心跌下来的。”笑笑壮着胆子踢了踢那尸体,钱袋子从那尸体上掉下来。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捡起来,打开,里面倒是有些碎银子。

她把钱袋拉好,递给身后的宋思嘉:“相公,这是尸体上的银子,咱们拿回去,待会儿我把尸体背出去埋了,就当是报答她。你说如何?”

宋思嘉拿着那银带子发呆,脸色惨白,修长的食指来来回回地在那钱袋上的绣纹上抚摸着,好一会儿才开口:“笑笑,这荷包上可是绣着一对鸳鸯,其中一只口中还含着一朵莲花。”

笑笑一愣,拿过那荷包看,果真如此,狐疑地问:“相公,你怎么知道?”

宋思嘉修长的身体一僵,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不稳跌坐在地。

“相公,你怎么了?”笑笑去扶他,他一把挥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回走。

“相公,我扶你。”笑笑连忙跟过去,一把扶住他险些栽倒的身体。

宋思嘉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往回走,被她握在掌心的手冰凉冰凉。

宋思嘉坐在窗前,手里捏着那个荷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参娃,你去了三次,有哪一次见到了?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笑笑停下手里的活计,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相公,會有的,一定会有的。”

宋思嘉不语,大手摸到她的脸,掌心下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肌肤:“你的脸?”

笑笑连忙退开,狼狈地转身,目光扫过桌前的铜镜,铜镜中映出一张恐怖狰狞的脸。

她连忙捂住脸,感觉掌心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那灰褐色的树皮一样的疤痕几乎覆盖了整片脸。

“笑笑,你的脸有没有看大夫?”他担心地问,“怎么这么久还不好?”。

笑笑眼神闪了闪,摇摇头,一把拉住他的手:“我不要紧的。”

宋思嘉忍不住叹息,摇了摇头,说道:“笑笑,你听着,我在栾城有个表妹,你带着我的信去栾城求助。”

笑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眼泪含在眼眶里:“可是相公,我走了,你怎么办?”

宋思嘉笑笑:“你给些银子给二牛,他会照顾我几天的。”

笑笑还是不放心,宋思嘉转了个话题,要她带他到村里的刘秀才家,求刘秀才帮他写一封家书给栾城的姨娘。

笑笑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去找刘秀才。

宋思嘉进了刘秀才书房,笑笑从小不识字,被赶出来蹲在窗外的天井处逗那只会说话的鹦鹉,等宋思嘉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刘秀才跟着他身后出来,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没来得及多想,走过去扶着宋思嘉出了刘秀才家。

5

栾城离庆阳城不过三天的路程,笑笑衣不解带地用两天时间来到栾城,并找到宋思嘉的表妹家。

三日后,宋思嘉果然被接到表妹家。

宋思嘉的表妹生得如花似玉,就是身子骨不好,几乎整日缠绵病榻,偶尔出来去花园晒晒太阳,见到宋思嘉的时候不是和他谈谈诗词,就是和他唱唱曲子。

每每这时,笑笑的心都是酸酸的,悄悄地躲在亭子外面看他们谈笑风生。

她不识字,不懂琴棋书画,她想,相公之所以从那天夜里之后就一直没在碰她,大概是不喜欢她,而她,也似乎配不上那个温润如玉的相公。

她偷偷躲在一旁掉眼泪,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只要相公的眼睛好了,她就离开,她看得出来,如花小姐是喜歡相公的,而相公也喜欢如花小姐这样的女子。

夜里,笑笑窝在宋思嘉怀里,耳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轻轻唤了声:“相公?”

宋思嘉没有动静,只是微微翻了身继续睡去。

笑笑叹了口气,轻轻爬下床,借着淡淡的月光来到窗前的铜镜前。

淡淡的月华打在铜镜上,她缓缓取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几乎溃烂变形的狰狞面孔。

许是夏天,天气闷热,脸上的腐肉已经开始溃烂,她木然地举起手,拿起桌上的匕首轻轻刮着脸上的腐肉。

她咬着牙把面纱重新戴回脸上,转身看着床上的宋思嘉,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浅浅的笑,弯身拿出桌子下面的药篓,转身出了房间。

沿着回廊往后门走,在经过后花园的时候被假山后的两道人影吸引了过去。

“如花,宋思嘉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这又是何苦呢,即便是你再喜欢他,也不能拿府里的参娃去救他啊,你自己的身体还要靠它医治呢。”是如花娘亲的声音,笑笑心里一震,原来府里就有能治好相公的病的奇药。

“我不管,我爱他,只要他的眼睛好了,三年后必定会中状元,位极人臣,娘,就算他不能娶我,我也要把参娃给他。”如花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笑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药篓子。

“大夫说过相公的眼睛也不是不能治,只要找到参娃入药,再用一双活人的眼球给他换眼,他就能好了。”

心底蠢蠢欲动,她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二人,突然,两人停止了对话,似乎发现了她,如花朝她走了过来,她连忙转身,快速地转进一旁的林子里 。

6

三日后。

宋思嘉醒来的时候,笑笑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用锦布包裹的东西,笑着说:“相公,你的眼睛有救了,你看,这就是参娃。”她献宝一样打开锦布,里面是一枚硕大的人参。

人参粗壮的躯干就像人的四肢,乍一看,确有几分像人。

“笑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宋思嘉不可思议却又兴奋地看着对面的笑笑,大手颤抖着握住她的手。

“我在山里挖的。”她深深地看着他,双手下意识的抚摸脸上的疤痕,“相公,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宋思嘉愣了一下,他摸索着向前抓住她的手,一点点顺着身体摸到她的脸,掌心在那薄纱后凹凸不平的脸上游移,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笑笑,我不会休你,你是我的妻。”

大手捧起她的脸,薄唇轻轻地印了上去。

笑笑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泪,心口抽痛着,一把抱住他的头,眼泪吧嗒吧嗒打在他浓密的发丝里没了踪迹。

“笑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笑笑。”他紧紧地抱住她,小手里的参娃落地,落下的纱幔娓娓地诉说着满室的旖旎。

那一抹寒光从眼前一闪而过,最后一抹光亮从窗棂间透射进来。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参娃,感觉冰凉的刀子狠狠的刺进双目之中。

她是感觉不到疼的,麻药的效果很好,可她又觉得很疼,心底仿佛被无数个蝼蚁啃噬。

相公,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她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单,血泪顺着空荡荡的眼眶滚落。

窗外,宋思嘉静静地立在窗前,如花站在他身旁,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素白窗纸。

屋内的情况无人知晓,却最终只有一个结局。

她扭头看着身旁的宋思嘉,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宋思嘉避开她的手,低着头,混浊无神的眼对着她,薄唇轻轻掀起:“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答应过我,给笑笑报仇。”他的声音冷漠,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冰窖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个荷包。

笑笑,我的笑笑,很快我就会给你报仇了。

他冷漠地笑了,抬起手轻轻吻了吻那个荷包。

他怎会不记得,这是笑笑及笄那年他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荷包内里有他亲自绣上去的笑笑两个丑丑的小字,她曾笑说,这是她见过最好的绣品,可屋子里自称笑笑的女子竟然不认得。

他想起那具孤零零躺在山沟里的尸体,想起那个就是自己守了多年的笑笑,心口仿佛被一把大锤子狠狠地捶着一样。

她杀了笑笑,她杀了笑笑。他不管她是什么,不管她要做什么,即便她要自剜双目给他,她还是杀了笑笑。

心在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照顾时会微微刺痛,可终归抵不过胸中澎湃的恨意。

“自然是要报的。那也是我姐姐不是吗?”如花淡笑着,微眯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漠。

紧闭的门扉被推开,刘大夫捧着一只水晶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摆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球。

“宋公子,可以手术了。”刘大夫走到宋思嘉面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宋思嘉静静地对着窗子的方向,好像可以透过那厚厚的窗纸看到里面的少女。

“怎么?不忍心了吗?别忘了,她可不是姐姐,是她杀了姐姐,然后取而代之。”如花淡淡地道。

“怎么会呢?”宋思嘉淡淡地道,“笑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失散的家人团聚,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与你相认便……”他说不下去,已是泪流满面,是他太傻,自私地没把找到她家人的事及早告诉笑笑,自私地怕她找到自己失散的父母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纵然多次劝她离开,可心底终究是不希望她离开。

“我以为你不忍心呢,毕竟他长得与姐姐一模一样。”说着,倾身靠在他怀里,眼中带着迷恋,“你会代替姐姐照顾我是吗?”

宋思嘉的心一震,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会的,一切照计划办吧!”

7

笑笑幽幽醒来的时候,麻药的药效已经过去,双眼火辣辣地疼,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感觉白布下的凹洞,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相公,你可以看见了吗?

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忍着剧痛,却被门边的椅子绊倒。

椅子的棱角正好磕在额头,她吃疼地皱眉,刚想拍起来,感觉有人走到她面前,是熟悉的味道,她仰起头:“相公吗?”

宋思嘉低头看着扑在自己脚边的少女,早已经不是那个他深深放在心底的少女了。

他想起她为他纳的鞋底,为他做的蛋羹,把好吃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留给他,自己傻傻地蹲在灶台前啃干硬的馒头,那个傻傻的少女,如今,已经不在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地握在掌心,右手的匕首举得高高的,可终是不忍落下,看着这张脸,即便是毁容了,还是可以看出熟悉的轮廓。

“相公?”

“你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处理。”疏离地拨开她的手,宋思嘉转身离开。

身下是冰凉的青石板,笑笑只觉得心更凉,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取暖的凉。

她愣愣地对着门口的方向,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笑,空荡荡的眼眶里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其实早知道结果,还这么执着,有意思吗?甚至不惜为了他放弃一切。”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如花。

笑笑仰起头,眼前一片漆黑:“你会替我好好儿照顾他的,是吗?”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们十天后就会成婚。”如花淡淡地道。

笑笑的身体微微一震:“好。”

只一个“好”字,她緩缓地伸出手,摸着心口的位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宋思嘉再见笑笑已经是三天后,昏暗的屋子里,她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嘎吱!”门被推开,月光斑驳中,宋思嘉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少女,眼中带着迷茫,手里的纸张被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得死紧。

“相公吗?”虽然看不见,可总归是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

宋思嘉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休书放到她手中:“笑笑,这是休书,你走吧!”

他终是不忍杀她,可却不能再看这张脸,那只能一次次地让他更加明白他的笑笑已经死了,让他更加明白,他卑鄙地利用她治好自己的眼睛,然后终有一日,当怨恨累积到顶点,他会杀了她,会的。

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当还了她换眼的代价。

笑笑捏着手里的休书,胸腔里的心脏狂烈地跳动着。

“走吧!”他轻声道,转身欲走,笑笑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手,她说,“相公,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宋思嘉缓缓地转身,看着淡淡月光下她狰狞的小脸,忍不住轻叹:“你不是笑笑,山沟里的那具尸体才是笑笑,她死了。”

笑笑一愣,转而笑了:“我不该让你知道那尸体的。”

宋思嘉一愣:“你故意要我知道尸体,故意让我发现你不是笑笑?”

笑笑点点头:“我若是不让你怀疑我不是笑笑,你会接受我换眼睛给你吗?”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不知名的方向,“你永远不会伤害笑笑。”

宋思嘉感觉身体瞬间冰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杀了笑笑,为什么又对我这么好?”他不懂,正因为这份不懂才迟迟无法下手。

笑笑不说话,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伸出素白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然后五指猛地向下撕,整张脸的面皮被硬生生撕下来,露出来的,是片金色的光芒,包裹其中的,分明是一个张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纤维质轮廓。”

宋思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她竟然不是人。

“很惊愕吗?当我知道我不是笑笑,而是个参娃精的时候也是你这种表情。”她仿佛陷入回忆一样,“我一直以为我就是笑笑,我有她的所有记忆,我做着她要做的事,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可是当我掉下山沟,毁容之后,我终于知道我不是,这张脸上的伤无论多少药都不会好,每天夜里都在溃烂,你知道为什么吗?”

宋思嘉惊愕地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

“因为这不过是一张皮相。一张皮相,伤了,自然再也不能好了。”她说着,只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颠覆了,她分不清自己是谁?是笑笑,还是参娃。

宋思嘉只觉得心底被狠狠剜了一刀,突然冲过去一把扣住她的脖子,修长白皙的大手死死地,死死地扣着。

笑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那团金光里的模糊轮廓就那么忽明忽暗,好似呼吸一般,最后慢慢变得淡然。

宋思嘉好似感觉到那一声声强烈的心跳在自己掌下一点点停摆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松开手,笑笑跌倒在地,空洞的眼眶就那么对着他。

“笑笑,笑笑她是如何死的,你怎么能残忍得连她的皮相都剥夺了。”他声嘶力竭地嘶吼,没有发现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你就只当是被我杀死的吧!”她轻轻地道,此后不愿再出声,默默地将手里的人皮重新戴回脸上。

有些真相,知道比不知道来得还要疼。

宋思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转身狼狈地冲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心底为什么那么疼,又为什么看见她的样子连恨都那么无力。

8

笑笑宛如失踪般从所有人视线里消失了。

府里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某天,宋思嘉喝得酩酊大醉,如花就那么端坐在床上,他冲进房间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感觉她心口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他说:“笑笑,你真美。”那双眼睛,真的很像。

如花的脸色突然惨白一片,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宋思嘉,你不觉得对着我喊笑笑很过分吗?你看看,看清楚,我是如花,不是那个傻女人。”

宋思嘉一下子被打醒了几分,眼瞳急速收缩,大手一把扣住她的手,恼怒地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她,你忘了她是你姐姐了吗?”

如花一笑,冷冷地看着他:“姐姐?呵呵!”她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姐姐,那种该死的贱人才不配做我姐姐。”

似乎不能适应她突然的转变,原本温柔似水的女子,突然间变得犀利且歇斯底里,宋思嘉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如花紧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我最讨厌这双眼,因为你们都说像,可是哪里像呢?我不过是个下人的孩子,笑笑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她说着,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呵呵,我恨啊,我恨她从小就是嫡长女,我恨她身体健康而我一出生就有心悸的毛病,她都离家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出现?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她就在庆阳城的时候我有多恨!我背着爹娘找人杀了她。”她的神情突然变得癫狂起来,一把推开身上的宋思嘉,“可是为什么又跑出来一个假的。而你,不过也是个骗子,你骗她我是你的表妹,其实那封信里不过是要我配合你演一场戏,骗这个傻女人的眼睛。而这个傻子竟然亲自把这封信送到我这里。哈哈,哈哈!你说,你要我配合你一起给姐姐报仇,你说你会替她照顾我,好啊,我们一起杀了那个骗子。”她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好似好多年的心愿已经达成,整个人显得格外癫狂。

宋思嘉的身体一震,只觉得心口一阵翻滚,一口血咯了出来,一把推开如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是你杀的笑笑?她是你姐姐啊!”他想起那个山沟,想起笑笑尸体上凌乱的衣物,突然明了,可事实却残忍地将他推向绝路。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浑身冰冷,“我恨不得杀了你。”

“就像杀了那个假笑笑一样?”如花冷笑。

“我没有。”宋思嘉猛地后退,看着对面的女人。

“你有。”她冷笑,一把拉开衣襟的前襟,露出的白皙胸膛上,胸口处一条细长的疤痕,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她说:“是你要我把剜眼和‘参娃的事故意在花园说给她听一再地提醒她,不就是想让她甘愿献出眼睛和心脏吗?有了她的眼睛和我的参娃,你就能痊愈,你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最后会把眼睛给你,让我在花园里演那一出戏,是你!是你骗了她的眼睛。而这里,这里埋着她的心。”

宋思嘉愣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如花冷笑道:“只是你没想到,我并没有把这个‘参娃直接给她,她是参娃精,自然知道参娃的妙处,可是参娃精不能吃,面对你的病她也无能为力,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个没成形的可以吃的参娃,让她用胸腔里的心脏跟我交换。这个傻女人,竟然真的为了你甘愿在你眼睛没好之前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我。呵呵,若是没有她的这颗心,我现在怎么会如此健康地站在这里?”

她的话如一把刀狠狠地凌迟他,那个傻傻的小女人,竟然为了他做了这些,她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是他一手把她推到此番境地的。

他傻傻地以为她杀了笑笑取而代之,他知道自己一個瞎子不能给笑笑报仇,才写信给如花要她一起给笑笑报仇,还卑劣地骗了一双眼睛。

结果她竟然不是凶手,还傻傻地为了救他而把心脏换给如花。

哈哈哈,真好笑,真好笑。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凭什么这么伤害她?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悲凉笼罩。

他疯了一样冲到巫山上,愣愣地看着山沟旁的那个当初他和她一起给那具尸骨掩埋的小土包,一个残破不堪的单薄身躯像破布娃娃一样坐在土包前。

她没死?是了,她只是没了心,她是参娃精,哪那么容易死去,或许,只是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他的到来。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叫什么?

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直到她缓缓地扭过头,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丝丝血泪。

她扯了扯嘴角,朝他伸出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癫狂地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待我。”

她一愣,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是笑笑啊!”

宋思嘉猛地向后退去:“不,你不是,你不是。”

她微愣,似乎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是啊,现在我不是了,没了心,我就不是笑笑了。”当初她拿了笑笑的心和皮相,现在她还了一双眼和一颗心,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它还是那个不识人间滋味的人参娃娃。

宋思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见她缓缓地站起身,倾身凑到他跟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原来没了心,爱却还存在。 ”然后转身跳进脚下的山沟里,一阵金光过后,一根巨大的人参掉在荆棘中。

宋思嘉愣愣地看着那人参,突然就跟发了疯一样跟着跳了下去。

9

一个月前。

巫山位于庆阳城和栾城之间,山势险峻,高耸入云。传说山中有参娃,只要得了参娃,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治,什么毒都能解。

夜,清凉的月色被高耸的树木遮蔽,昏暗的林子里,娇小的身子穿梭在林子里。

笑笑一边用砍刀砍掉挡路的荆棘,一边吃力地往前走,却没注意到一道黑色的人影正悄悄地朝她靠近。

当她走到一处山沟时,身后的黑影突然掠到她身后,白光一闪,笑笑只觉得后心一疼,紧接着,黑暗中,一只大脚狠狠地将她踹下山沟。

一阵瘙痒惊醒了笑笑,她吃力地睁开眼,眼前,一枚金色的人参娃娃正用触须搔弄她的鼻端,她想伸手拨开,却发现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个参娃精,可惜不能吃。

人参娃娃好奇地看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前襟的血:“姑娘你快死了,你的心,给我可好?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笑笑微愣,笑着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啊?”

人参娃娃思索了一会儿,为难地道:“呃,因为山里的老榕树精说,人参是没心的,即便修成人形也不能领悟世间情爱,只要你把心给我,我不就有心了。”那时她不懂,换了这颗心,便要被这颗心控制、迷惑。

笑笑愣愣地看着它,感觉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凉,她,真的要死了。可她不放心,不放心婆婆,不放心相公啊!

她扭头看着人参娃娃,好一会儿才道:“我可以把心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要好好儿照顾相公。”

人参娃娃乐呵呵地点点头,暗道,不过是照顾一个人,她答应就是了。

笑笑扯着嘴角笑了,一口血喷出,知道自己不行了,又道:“既然你答应我照顾他,那我死了,你就披着我的皮相过活,永遠不要让他知道我死了,你若不答应,我便不把心给你。”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杈狠狠地抵在自己心口,“我把它插烂。”

“别,别,我答应还不行吗?”人参娃娃连忙阻止她。

笑笑满意地松开手,在失去意识前,她看见人参娃娃的触须探到自己胸前,只觉得心口一疼,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人参娃娃看着手中血淋淋的心脏,又看看地上死去的少女,心中无端端涌起一丝难过,把心脏送进自己心口的时候,忍不住呢喃:“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照顾你的相公的。”然后化成一道金光钻进笑笑的身体里,不多时,一阵金光过后,地上的笑笑已经成为一具白骨,另一端,一个一模一样的少女一脸迷茫地从金光中走出。

这,就是心跳的感觉吗?人参娃娃伸手摸着自己的心脏处,当心脏重新跳动的时候,她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疼痛,脑中有什么仿佛瞬间被抽空,关于它自己的记忆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叫笑笑的少女的所有记忆。

她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如此执着,在她换了笑笑的心,披上笑笑的人皮开始,笑笑的一切已经通过这颗心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

她有笑笑的心脏,有笑笑的记忆,有笑笑对宋思嘉的爱。

不是笑笑给她换了心,是她给笑笑换了身体。

从此,她成了笑笑,做着笑笑该做的一切,直到那天脸被毁容,久久不见好的溃烂的脸泄露了秘密,当脸上的人皮龟裂露出里面狰狞的面孔和细微的触须时,所有的记忆全部涌起。

人参娃娃的,笑笑的。

挣扎在两个记忆里,两种感情中,最后,还是笑笑那颗心主宰了她的命运,她不顾一切地去做了这些傻事,然后把自己逼入绝境。

她不知爱是什么,她只是一枚人参而已。可她这些天却又真真实实地经历了一场爱情,一场惨烈的爱情。

当刀子穿透她的胸膛取出心脏的时候,她才恍惚间明白,原来有时候,不爱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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