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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树

2013-04-29彭丽丽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3年6期
关键词:江波栾树德清

彭丽丽

网络上一条有鼻子有眼的贴子,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震裂了安可的五脏六腑,鲜血淋漓,虽说离家十年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回家一趟,不然死不瞑目!

1

安可的脚一踏上小城的土地,眼睛里就是满街的栾树。时值仲秋,枝繁叶茂的栾树上缀满了红色的小灯笼,像落在绿叶上的一片红霞,很有秋天的韵致。可安可觉得它们像一片燃烧的火焰,齐刷刷地朝自己劈面而来,仿佛要把她烧个粉身碎骨。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身,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开,却不料重心不稳,猝不及防跌坐在下车门的踏板上。有人痛叫了起来,好像是压了后面人的脚,她赶紧狼狈地站起来,转身忙不迭地说对不起。

安可提着沉重的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往郊外走,那是家的方向。有几年没有回家了?她从没刻意算过,却清楚地知道是十年!心里有一个地方,像树一样刻着年轮!她朝车窗外望去,想看看家乡的变化,虽然不愿回来,可家乡总是让游子最牵挂的地方。车窗外依然是栾树,一片红灯笼果灼伤了安可的眼睛,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为什么?为什么到处是这该死的栾树?

安可只记起自己小的时候,村子里也有一棵栾树,很高很大,比旁边的房子高好多。那时候,妈妈也告诉她,那是一棵摇钱树。后来自己在网上查了,说它的学名其实叫栾树。就像人一样,有学名,还有小名。安可的小名叫思思。

安可回家没有告诉家里人,就像当年离开一样。最初离家的那一年,她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报个平安,让爸妈放心。那时候没有手机,她不打电话回家,家里人根本就联系不上她。那一年她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有些苦有些痛,这些年来像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心头。

昨晚在火车上,安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棵高高的栾树,她扎着两个小辫站在栾树下,满树的红灯笼果在风里摇呀摇,飘飘悠悠地往下坠,她满心欢喜仰着头伸着双臂,想拥抱这些飞舞的精灵。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黑色的老鹰,抓了她就走。她拼命挣扎,想叫也叫不出,她害怕极了,只知道流眼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老鹰爪子一松,她的身体直往下坠,眼看就要碰到岩石了,她吓得大叫一声,终于叫出来了!叫声把睡梦中的人吵醒了,她也醒了,是被推醒的,枕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2

正想着,车停了,司机说到了。安可坐着没动,不敢下车。以前学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不明白为什么“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现在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十年的光阴,究竟会有多少改变?十年的光阴,究竟苍老了谁?这漫长的十年,亲人间能生出多少生疏,多少隔阂!自己固执得十年不回家,怕是早就伤透了爸妈的心,哥嫂对她嫌隙早生,从未对她的回归显出期盼,哪怕在电话里也没有,一次也没有!

安可还在犹豫,司机开始催促了:“已经到了,你怎么还不下车?我还要回去跑生意呢!”安可没有应声。司机又说道,“不管你原来为什么走,现在回来了家里人肯定高兴,不会怪你的,快下去吧!”

司机这样说,安可还有什么理由赖在车上呢?站在村口,安可还是有些激动的,毕竟离开了十年。仔细看看,却发现村子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村头那口曾经清澈见底的池塘,什么时候蔓生满池杂草?池边曾经依依的垂柳,什么时候被刚直的白杨取代?那曾经的稻场,什么时候堆满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年的安可,无论是眼睛还是鼻子还是心情,都无法适应这种脏乱,提着行李快步往家走。

一路走来,竟没碰到什么人,村子里安静极了,连狗吠声都没有听到,只有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滚过的声音。桃树从屋角闪出来,狭长的叶泛着红,正是秋天的颜色,凝在树干上的桃油,粘了些细小的灰粒碎叶,像脏了的泡沫;柿子树高出院子很多,零落稀疏的叶间,高高低低地挂满了黄灯笼;有一截水泥路伸到了大桑树底下,上面竟然有青青的苔痕。

十年一梦,这一切跟安可记忆中一样!

安可推了推门,门锁着。这个时候应该是去了田里吧,大概是摘棉花去了。她不想去田里找人,多年离开土地,已经完全陌生了。她从旅行箱里翻出一本杂志,垫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端坐其上,想自己的心事。

那件事会是真的吗?网络上说得有鼻子有眼,真名实姓都有,应该不会有假。不知道村里人是否有所耳闻?杨江波啊杨江波,你为什么要犯这样的糊涂呢?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为人不耻的事呢?这是要遭千人唾弃万人骂的丑事啊!你怎么就能做得出来呢?你怎么这么傻!

一个人影从面前晃过,真的是晃过,像皮影。安可定睛看时,却是杨江波的爸爸,想喊“杨叔”,却张了张嘴没喊出声。杨叔满头白发,佝偻着腰,低着头,根本就没有看见坐在门前台阶上的安可。安可眼里漫上来一层雾气,杨叔健谈爽朗的形象从记忆库里跳了出来,跟眼前这个苍老无力的老头怎么都对不上号。

3

安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决定去田里看看。

穿过几排房子,眼前豁然开朗,大块的稻田铺陈在面前,泛着微黄的的稻穗像等待检阅的部队整齐地立在阳光下,田埂上的嫩草毛茸茸的,几朵细小的白花安静地开着,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迎面扑来。这气息,像打开记忆阀门的钥匙,把安可存在记忆里的东西释放出来了。

也是这样的天气吧,阳光很好,温暖而不焦躁,杨江波和安可并排坐在校园的草地上。头顶是高远辽阔的蓝天,身下是泛黄的天然草坪,身边有叶子微黄的树,偶尔有风吹过,三两片树叶姿态优美地在空中游荡,有低年级的孩子奔跑着追逐它们,发出清脆而尽情的笑声,多么单纯的快乐!就是在那个时候吧,两人决定结婚,计划着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让他在草地上打滚追逐风中黄蝴蝶般的落叶。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一切终究没有成为现实!

安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关于杨江波的记忆甩掉。

安可睁大眼睛向远处望,越过稻田就看见了自家的旱地,有人影在里面晃动。虽然说离开了十年,可一走进田野,感觉就像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土地一点没变,就像安睡在安可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一直都在!

棉花田越来越近,安可竟然忐忑起来。那两个在一片雪白里晃动的人会怎么对她呢?她不知道!她觉得这十年自己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会原谅自己吗?

当安可快要到达棉花田的时候,妈妈发现了她。妈妈愣了几十秒钟,手中拿着棉花袋,大声地喊:“思思,是思思回来了!”眼泪像决堤的水奔涌而出。听到喊声,爸爸从茂盛的棉花树里直起腰来,转过身,愣愣地看着安可,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往回走,安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年前,在田里摘棉花回来也是这样的,他们在前自己在后,也没什么话说,跟现在一样。可是安可明显感觉已经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十年的光阴啊,足以让简单的事变得复杂!

4

吃过晚饭,妈妈说要去跳舞,让安可和她一起去。安可很惊异,问在什么地方。妈妈说在广场。没想到乡村里也流行跳舞了,还有广场。

广场上跳舞的人已经不少,妈妈很快加入了队伍。安可环顾四周,房子全变了样,两层三层的楼房,一幢挨着一幢,一幢比一幢漂亮,她不知道该把广场安置在记忆中村庄的什么位置。

趁着妈妈休息的间隙,安可问:“村子里原来并没有这样的空地啊,谁家愿意把房子拆了?”

妈妈说:“出去十年,你真把家里什么都忘记了。你记不记得,村后原来有一棵高大的摇钱树,旁边不是住了一个叫德清的光棍吗?前几年他死了,瓦房空了,正好村里搞新农村建设要建一个休闲广场,就把他的房子拆了!”

安可一下子懵了,梦里高大的摇钱树和扑向她的老鹰倏忽而至,是那么的清晰。那个破旧的瓦屋,还有瓦屋里的黑暗,也一起穿越时空而来!她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犹豫了半天,等到音乐声再次想起,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里找不到瓦屋一丝一毫的影子,明亮的路灯把黑暗击退了,照得路边的树叶亮闪闪的。如果十年前这里有路灯就好了,安可在心里喟叹,至少杨江波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旁边有健身的人在低声聊天,好像说的是安可。安可假装看跳舞,耳朵却像兔子一样警觉。

“要不是她,江波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婚都定了,突然就跑去了外地,音信都没有,不会是傍了大款吧?”

“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发了财!我问过蕊蕊她姑姑带什么回来了,她说什么也没带。出去十年都能空手回娘家,肯定混得不怎么样!”

安可承认自己确实混得不怎么样,甚至连个家都没有。但是,不是她没有机会,而是她一直不考虑。

“那她当年为什么要跑?把江波害得这么惨?”

“鬼知道!”

真的只有鬼知道!那个知道的人都做鬼了,除了鬼知道还会有谁知道呢!安可看到路灯背后的暗处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仿佛那个鬼就藏身在那里,随时都会向她扑来。她想走,可妈妈还在跳舞,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路上会有多少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啊!

一曲终了,妈妈过来了,安可问:“德清是怎么死的呢?”“你问这个干嘛?”妈妈说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病死的!死在家里几天都没人知道,发现的时候嘴唇都被老鼠啃了!”

安可觉得胃里一阵抽搐,恶心得想吐,心里却狠狠地说:为什么只啃他的嘴唇?全身都啃了才好!抬起头来,眼光落到路灯下的树上,猛然发现那竟然是一棵栾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栽栾树?

5

晚上,安可是一个人睡的,睡得并不好,老做梦。梦里没有了老鹰,却有一个没有嘴唇的人,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守在一棵挂满了灯笼果的栾树下。安可看见自己往漫天飞舞的灯笼果跑过去,没有嘴唇的人跑过来追她,把她压在身下,白森森的牙齿透着寒气。

安可害怕极了,拼了命地喊叫,又把自己喊醒了。睁开眼,满世界的黑暗,恐惧还在。她侧耳听了听,家里没有动静,强压着害怕,开了灯,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赶走了恐惧。

这个人为什么变了鬼还要来折磨自己?明明是他毁了自己的一生,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自己?

安可不想睡,也不敢睡,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看,那是她带回来的《洛丽塔》。《洛丽塔》绝大部分篇幅是死囚亨伯特的自白,叙述了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恋爱故事。安可早就知道这本书,听说曾一度成为禁书,和《金瓶梅》一样。她一直不相信这样的书能讲爱情,应该是情爱吧!前几天看见办公室里的王春梅在看,随口问了句好看吗,哪知王春梅反应强烈,对这本书推崇备至,这倒激起了安可的兴趣,回来的前两天把书拿过来了。

其实安可借书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把书带回老家看,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回老家。借书的第二天早上,她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王春梅喊她:“安可,快来看,这是你家乡的新闻吧,说不定这个人你还认识呢!”

王春梅是跟她一起进的这所学校,两个人比较投缘,以前还在一起住过,所以对她的情况比较了解。不过,也只是一些不重要的情况,比如,家乡是哪里,是否结婚,家里有些什么人,仅此而已!至于藏在安可心灵深处的东西,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她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一直不结婚!王春梅也问过,但见安可不愿说,也不勉强。外面就是这点好,没有人会对你打破砂锅问到底!

安可听王春梅这么说,也有点好奇,凑近电脑,看到新闻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杨江波!几个看了新闻的人在发表意见,个个义愤填膺:“这样的人,简直是我们教师队伍中的败类,真是耻辱!”“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是有人说,人上一万,总有个把混蛋吗?”“做出这么龌龊的事,真该枪毙!”“你说这人是不是变态,现在的社会这么开放,花几十块钱就可以找个小姐,何必害自己的学生呢?她还是个孩子,不是毁了她一生么?”

安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确切地说,她怀疑这条新闻的真实性,即便是真新闻,她也不相信这个杨江波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杨江波!她没有说自己认不认识这个人,只装作羞愧的样子说了句“丢我们新集人的脸”,然后走开了。

中午,安可趁午休时间给家乡的要好同学打了电话,印证了新闻的真实性。在她沉默的时候,同学说:“你该回来看看他,十年了,他一直都没有结婚!”安可很震惊,十年来她一直有意回避与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同学和家人都自觉地不说,可是现在不得不说,说出来却又是这么的残忍!

安可决定回家,回家看一看杨江波!

6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安可说想去看看杨江波,妈妈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说:“你去做什么呢?当初不声不响地跑了,人家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现在人家坐牢了,你还跑去看他,这让人家怎么想?”

安可说:“我不管他怎么想,我就是回来看他的!”

妈妈叹了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安可的眼里一下子涌进了泪水,当初怎么了?我也不希望有那个该死的当初!可是,我能改变吗?你们谁都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却都来指责我,好像我是罪魁祸首,理应千夫所指一样,可是我受的伤害谁看见了呢?她不想让妈妈看见眼里的泪,也不想跟妈妈说这些,既然发生的时候都没说,过了十年更不想说,自己的苦痛自己承担好了!

安可去了看守所,一个人去的,她甚至没有邀上要好的同学。

看守所里的杨江波有些憔悴,头发很浅,胡茬茂密,神情漠然。看见安可,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淡了下去。安可看见他,眼泪直掉,她终究是心疼他的!

看见她流泪,杨江波冷笑了一声:“哭什么呀?看见我这么狼狈,你不是该笑吗?庆幸你早早地离开了我这个人渣!”

安可停止了无声的哭泣,紧盯着杨江波的眼睛,说:“江波,我知道你恨我!”

杨江波“切”了一声,冷冷地说:“我凭什么恨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有选择好生活的权利!”说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安可一番,用戏谑的口气说,“你看起来过得也不怎么样啊!大城市的水不是那么好喝的吧!哦,对了,大城市的男人肯定都比我好,这点应该没错吧!”

安可张了张嘴,想说“你误会我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现在说太晚了,根本于事无补,说不定他会更痛苦。她苦笑了一下,说:“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你倒说来听听!”杨江波突然面色狰狞地咆哮起来。

安可惊慌地看着他,她记忆里的杨江波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什么时候他变成了一头野兽?她喃喃地说:“我不得不走!”

杨江波换上一副鄙夷的面孔,说:“不得不走?说得轻巧!你知道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安可无奈地说:“我知道,但是我别无选择!”

杨江波竟然凄然一笑说:“别无选择?那么说,离开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安可想说“不是想离开你,只是想给自己一条生路”,但是,这话说了,肯定会引起更大的误会。沉默了几分钟,她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杨江波“嘿嘿”一笑,说:“因为我恨你!”

“恨我跟小女孩有什么关系?”安可觉得古怪。

“谁让她长得那么像你的!一看见她,我心里就充满了对你的恨!她笑得越甜,我的恨就越深!”

安可不相信是真的,她觉得杨江波心理有点不正常!

杨江波又“嘿嘿”笑,说:“不信,你可以去问安红,她见过,听说还是她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呢!”

安可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有预感,但又希望不是真的!

7

坐在去安红家的车上,安可闭上眼假寐,思绪拉到了二十年前。

也是秋天,田野里一片金黄,乌桕树的叶子红了,摇钱树的灯笼也红了。村子里很安静,大人们都去田里忙活了。洗完全家人的衣服,十岁的安可急急地往村后跑,早上起来心里就惦着那颗摇钱树。必须快去快回,妈妈一会儿就要回家做饭了,不能让她发现自己不在家。昨晚起了风,那树上的灯笼果不知掉了多少,第一个去的人肯定能捡到好多,那里面的种子足够串一条长长的项链,一定馋死安红!

安可满怀期待地跑到摇钱树下,却发现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小红灯笼,应该是才落下不久。那昨晚落下的去了哪里呢,难道安红比我来得还早吗?她满心疑惑地在树下转悠,捡拾不多的灯笼果。

一个声音飘过来:“可可啊,别捡了,地上也没几个,你到我家里来拿吧,我家里有好多呢,都是我早上捡的!”安可一抬头,看见德清伯伯站在后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她。

安可跟德清伯伯是很熟稔的,因为德清很会耕田,且是光棍,经常和安可妈妈换工,有时候还会在她家吃饭喝酒。安可偶尔也会被妈妈派去换工,当然都是小孩能做的事,比如放牛啊,绞草把子啊。这些枯燥的事,大人去做是浪费劳力,没有小孩的德清伯伯经常被人家用小孩换走,他也乐意,总是笑呵呵的。

安可随德清伯伯进了门,一股陈旧酸腐的气味立刻笼罩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皱眉头,门就在身后被关上了。屋子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她下意识地往前门望去,才发现它早就关着。她有些害怕,惊慌地问:“伯伯,你关门干什么呀?”

“别怕,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把所有的灯笼果都给你!”说着,德清伯伯就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安可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黑暗和本能让她觉得恐惧,更何况德清伯伯的手伸到了她的裤子里。羞耻感让她的恐惧更甚,她不敢叫,只是极力抵抗,想挣脱他的怀抱。但一个孩子那点可怜的力气,怎可与一个成年男人抗衡?挣扎中,她跌倒在地上,脚正好抵在了后门上,她下意识地拼命踢门。几乎是立刻,她听见外面有人喊她:“可可,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安红!

德清伸手捂住了安可的嘴,顺势把她往堂屋里拖了拖,还伸出腿压住了她的腿。这样,她动不了半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寂。安可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她害怕安红就这样走了。

“可可,你怎么还不出来啊?你妈在喊你了,再不出来,她就找到这里来了!”安红在外面喊。

德清在安可的耳边低声说:“今天的事,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放你出去!”

安可流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德清扶起安可,帮她整理好衣服,把桌上的一袋灯笼果塞到她手里,顺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恶狠狠地说:“不准哭!”

安可拼命忍住眼泪,生怕眼泪掉下来自己走不出这个门。

门开了,阳光一下子扑了安可满怀。安可有重见天日的感觉,仿佛身后就是地狱。她想抱着安红痛哭,但是不敢。

安红站在树下看着她,大声说:“别磨蹭了,你妈已经回来了,正到处喊你呢,快走吧!”

安可向安红跑过去,手里提的袋子一甩一甩的。两人一走出德清的视线,安红就一把抢过安可手中的袋子,用力一扔,丢出老远,嘴里愤愤地说:“臭流氓!”并告诫安可,以后一个人不要来这里了!

8

安红的家已经从村子里搬到了公路边,是一幢比较新的两层小楼,跟十年前的小破屋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安可的到来,安红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等她一坐下,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去见过杨江波?”见安可点头,她愤愤地说,“你还去见那个畜生干什么?你要是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怕是杀他的心都有了!”

听了这话,安可的心瞬间沉入了深渊。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可是,她宁愿自己猜错了,宁愿安红是骗她的!

安可沉默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安红。安红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还是这样?这十年白活了吗?孩子今天受的这些罪,不都是因为你吗?”

为什么是因为我?难道这一切是我的错吗?眼睁睁看着幸福成了云烟,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不能嫁,一个人漂泊去外地讨生活,十年不回家,我受的罪还少吗?安可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觉得安红不该这样的责备她,当初自己离家她是唯一的知情者。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必须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安红语气严厉。

安可看了看她,有气无力地说:“这有意义吗?”

“有没有意义不重要,我想知道!”安红回答得很干脆。

安可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轻轻地说:“还记得德清吗?”

安红一脸惊讶,反问:“德清,真的是德清?”不等安可回答,就痛心疾首地质问安可,“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记性?你十岁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一个人不要去那儿!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安可仰起脸,满脸泪水,说:“我一直记得你的话,但是还是没有逃脱。这就是命!”她抽了一张纸,擦了擦眼睛,说,“反正他也死了,我就说给你听吧!十年了,我从没对人说过,心里一直憋得很难受,说出来,也许会轻松一点。”然后,她就自顾自地开始了述说。

那天晚上,下班后,我们俩边走边商量结婚的事,走到一个很黑的地方,江波突然抱住我热烈地亲吻我,因为马上要结婚了嘛,我也没有拒绝。正当我们俩意乱情迷的时候,江波的手机响了,他妈在电话里很着急,说他小姨夫被车撞了,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叫他赶紧回家一起去医院。江波舍不得我,说先送我回去。我不肯,说这么紧急的事情怎么能耽误呢,叫他赶紧回家。他亲了我一下,才转身往家跑。”

“其实,我们俩亲热的地方离德清家很近,他的破瓦屋隔音效果差,他肯定听到了我们亲热的声音,也听见了江波的电话,江波回去了他也知道。这是我后来想到的,但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江波一走,我就继续往前走,心里还在担心江波的小姨夫,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出什么事。当我听见身后粗重的喘息声时,我以为是江波舍不得我又跑回来了,刚要回过身去责备他,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还有一只手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想喊,可是没有声音;我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很快,我便昏了过去。当我在疼痛中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身体感觉冰冷。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发现身上没有衣服,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周围到底有什么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伸出手在周围摸索了一下,还好,衣服都在。我忍着痛,坐起身,在黑暗里穿上衣服。这时,我才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汗臭,又像脚臭,还像饭菜的馊味,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可是,我顾不上去弄清楚这些,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我克制着恐惧,在黑暗里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在摸到门的那一刹那,我欣喜若狂,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的船只,有绝处逢生想哭想喊的冲动。可是,当我摸到门闩的瞬间,我的心沉入了冰窖,因为那里有一只手!恐惧像一张巨大无边的网,转瞬间就把我罩入其中。我想逃,可是,我的腿怎么都迈不开,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我甚至都不知道喊叫,好像从来就没有声音一样。在恐惧中,我终于记起他是谁了!我悲哀地想,十年了,我终究没有逃脱他的魔爪!”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呢?”安红不无紧张地问。

“他放我出来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我的命。我往外走的时候,听见他说,村子里很多女人都跟他睡过觉。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也不会报案,报案有什么用呢?最多把他抓去坐牢,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的清白能回来吗?再说,如果大家知道了这事,我还能活下去吗?村里人的唾沫都能把我淹死!我想想都害怕,哪里还有勇气去报警?”

“所以你就自认倒霉,准备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安红问。

“是。但是,我不愿欺骗江波和他结婚,不想一辈子让他怀疑,所以,我只能逃婚,逃得远远的,让他找不到!”

“可是你没想到却怀了孩子,还把孩子生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呢?”

“一开始是因为没有钱做手术,后来是舍不得。一个人在外面既辛苦又孤单,断定自己这辈子不会结婚了,就想把她生下来给自己做个伴。可是,生下来之后才知道,单身妈妈抚养孩子太难,不出去工作就要饿肚子,可是出去工作孩子怎么办?不得已,才把孩子送回来给你。其实,我也可以送给别人,可是如果那样,她就会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那我生她干什么呢?起码,在你这里,我还能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还不如不知道!以后,我这里也不会有她的消息了!”安红叹息了一声。

安可一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红盯着她,反问:“你觉得出了这样的事,孩子还能在这里正常生活下去吗?”

安可傻傻地问:“那怎么办?”

“搬家呗,全家都搬走了!”

“搬走了!”安可喃喃地说,如梦呓一般,然后又像突然清醒似的,急急追问,“你知道搬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这种事人家怎么会告诉我呢,她妈妈只是我婆婆一个很远的亲戚。”安红的口气中有深深的无奈。

此时安可真傻了,原以为回来可以见见孩子的,却不曾想一生都没机会了!

看她呆呆的样子,安红于心不忍,转身进了房间,出来时手里拿了样东西,伸到安可面前,说:“这是她的照片,原本打算寄给你的,你拿去做个纪念吧!”

安可木木的眼光挪到了照片上,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看着她甜甜地笑着,黑亮的眸子闪着光,背景是一棵绿意盎然的树,看那叶,分明是一棵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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