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说说童年吧
2013-04-29宋离人
宋离人
春天里,何容易和安静在这间客房里度过了一个白天,他们蜷缩在一张圈椅里彼此说起了童年。春天的绿意透过落地窗洇染眼帘。他们沉浸在童年往事里,忽略了身后的那张洁净平整的大床。不过,那是春天里发生的事了,现在是秋天了。半小时前,何容易先期而至,打开这间房门的瞬间,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巨大的圈椅。正是初秋时节的艳阳天,阳光从窗外高大的栾树间筛漏而入,经过半开的落地窗帘的剪切挤压,形成舞台追灯的效果,将耀眼的光影径自投射在了这张圈椅上。熟悉而温暖。圈椅的周身因而反射着敦实的皮制光泽。
还有恬淡的茉莉气息,似乎游离未散。
这是九楼一间朝东的客房。端坐圈椅中,目光越窗,可以看见峡谷中逐渐散去的雾霭和那条隐约可见的著名河流。这是一家建造在峰峦间的酒店,面朝河流,居高临下。正是汛期即将完结的尾段,清冽而无雨的日子延续了整整半月,河流不再臃肿狂躁。秋天也是河流成熟的季节,到了秋季,河流渐渐地告别了青春期,深埋下些许不羁的念头,多了沉静温顺和按捺,低下头来,循着亘古不变的足迹,皈依大海而去。
人也不过如此吧。何容易突然做此联想。人到中年,看尽潮起潮落,许多理想不过就是痴人的梦想,那些激昂,那些原则,那些拍案而起的豪迈,那些准备终身恪守的誓言等等,无不在不断变迁的现实里被冲刷被磨砺被消融,由外而核,由大而小,最终成为空影和满地的嗟叹。江水带不走沿岸的景色,唯有记忆残存,此消彼长。
何容易站在窗前,阳光拉长了他的背影,常年的守夜消耗了他的脂肪,他没有像他众多的男性朋友一样在步入中年的门槛后生长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啤酒肚。他一直保持着成年后的样子,高挑有余孔武不足,略显纤瘦单薄,颇让人对他的健康不放心。其实,何容易的身材像他的父亲,他们家遗传的就是瘦子的基因,改变不了。面对朋友们的关心甚至是揶揄,何容易总是用一句话来掩盖:浓缩的都是精华嘛。
当然,这句话也是对着安静说的。
在逐渐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且联络增多,彼此熟悉起来之后,安静会在电话或者网络聊天的最后几句里,增加这样的问话:
晚饭吃了没?有没有吃饱?吃的是什么啊?一定要多吃点,长胖一点。
何容易回答:浓缩的都是精华。
有一次,何容易紧接着安静的话音就问了一句:你不会嫌我了吧?
安静说:什么话?我为什么要嫌你?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什么人啊?何容易故意逗她。
朋友呗。安静在电话里说,我们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朋友。安静重复了一遍。
也有几次,下班后,何容易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里吃着面条,安静的电话会不期而至。安静没地儿吃饭,想问问何容易有没有空陪她一起吃饭。何容易当然开心,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吃饭的时候,安静会不停地夹菜给他。他也会夹菜给她。夹来夹去就闹了一个笑话,有一次,上菜的服务员看见了就忍不住笑了。何容易就问人家,丫头,你笑什么?服务小姐马上说,太太爱着先生,先生爱着太太,好让人感动。
何容易马上笑着对安静说,老婆,你看你,小姑娘看不下去了。
等服务员出门了,两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何容易因为刚才的一个称谓就恢复了玩笑的得意腔调,他故意问安静,刚才我叫你老婆,你为什么不纠正?
叫就叫呗,谁晓得你叫谁?安静说。又不是我。
我还能叫谁?不是你坐在我对面?
坐在对面怎么啦,谁晓得你心里在叫哪个妹妹?
酸吧,你。何容易筷子伸过去夹菜给她。我们是朋友,朋友就不能夹菜吗?现在的小孩子想得太复杂,夹菜就夹成夫妻了?
就是就是,把碗递过来。安静接过碗说,多吃点,省得人家又要背后说我尽虐待你,不给你吃饱。
这句话,倒让何容易瞧了她半天。
他们在一幢大楼里上班,分属于不同的公司,何容易在十二层,安静在十五层。他们总能在电梯里相遇。他们最初就是在电梯里认识的。有了默契之后,他们在电梯里相遇的次数多了起来。如镜的电梯箱四壁是他们彼此关注的媒介,眼神总会在某一点相遇重合,即便在人多的时候,目光也能在臂膀脖颈间穿透,断续而明灭。颇如玩笑,存在于中年的玩笑。可以远,但不能近,远则礼,近则犯。仅此而已。
突然,连续那么几天,安静没有出现在电梯里。何容易的眼神因为没有了着落显得游离。何容易是知道原因的。安静曾经短信给过他,告诉他要外出学习几天。学习是封闭的,所以手机都会处于关闭状态。虽然知道这个情况,何容易还是有些不习惯。除了在电梯里不时遇见外,何容易在上班的路上还能给安静发短信,比如“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心情好吗?”之类,安静会很快地回复,“好啊。”或者“正在狂奔,一会见。”或急或缓,两人总能在电梯外相遇,颔首问好。
何容易度过了空落落的一周。他会在心里嘲讽自己的这种怪念头,也会警惕自己这种时刻等待安静消息的行为会不会有暧昧的意味?眼下是没有,照此发展下去呢?更多的时候,何容易想不明白,也无须想明白。因为,何容易有属于自己的隐痛,显然,他明白,自己没有玩暧昧的资本。
顺势而为吧,这样的感觉真的不错,朋友。交心的朋友。真的很好。
他这样想。
窗外变换了季节的颜色,春天的葳蕤只留在了记忆里。山间隐约的盘山小路寂静。有风在树梢摇曳,细小的栾树花瓣纷扬飘落,装点眼帘。
一场纷扬的花瓣雨也在何容易的内心飘扬,虽然此时此刻,他外表显得沉静。
一声响动从屋里传来,那是热水壶烧好了开水。屋里重新寂静下来。何容易斜靠在圈椅上,点燃一支香烟,青烟在阳光里升腾弥漫。烟草气息充盈。透过烟雾何容易的目光锁定了那张安静的大床。洁白的床单,松软的靠枕。毫无褶皱。一如春天里的模样。何容易心念一动,他走向被他进门就丢在地上的随身挎包。拉开拉链,一瓶红酒出现在手中。他在路上买的,也是安静的意思。他把酒放在了床上。酒有了装点的意味。他回到圈椅,重新打量床,这一次,床变得生动起来了。
他为此有些激动。
那天,临近下班的时候,沉寂多日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何容易正在换衣服,他以为是杜鹃的电话。拿起手机一看,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是安静。安静的电话。
喂,没搞错吧,是给我的电话吗?
请问大哥是何容易,何阿瑟吗?
看来你没有打错。你总算是回来了。
我还在外地呢,没回来。
是吗?在哪呢?
保密。
真的有这么神秘吗?不说算了。哈哈。
真想知道?
你说呢?
我告诉你,你可以来陪我吃饭吗?
可以啊,只要不是上天入地。
不能后悔哦。
嘿嘿,你说吧,在哪。
傻瓜,在你楼下。真的有时间吗?家里方便吗?
方便的。一会我就下来,你等着。
何容易挂了电话,忙不迭地穿好衣服。又到洗手间用清水冷却了一下头脑,随便潮湿了一下零乱的头发,就兴冲冲地来到电梯口。等待电梯下行的几分钟里,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给杜鹃的,他对杜鹃说,今晚要值班,会晚点回来。杜鹃说,你值班就值班,不用跟我说。电话就此挂了。电梯里,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注视了片刻,然后,很自然地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无人察觉。
出了大楼,在熙攘的楼前空地他有些迷茫。去哪里找安静呢?他左右四顾。电话适时响起,是安静。安静说,你朝马路上看,对,站牌不远有一辆车,黑色的。何容易果然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挂了电话就小跑过去。到了车旁,还有些胆怯,弯腰透过车窗去看里面的人。看见里面的人一个劲地朝他招手,才去拉开车门。门一开,安静的话音就钻进他的耳鼓,快点,磨蹭什么?就不怕被人看见!
何容易关好车门一屁股坐稳,嘴里嘟哝说,我怎么感觉像地下工作者搞接头似的。
安静说,接你个大头。
何容易这才扭头去看安静。一周不见,安静的一头长发变成鬈曲的式样,显得湿濡而妩媚。最重要的是鼻梁上的眼镜不见了,纤长的睫毛很动人地扑扇着,耳垂上的星月耳饰轻微地旋动,透着些许域外的风情。最要命的是安静身穿的一条丝质印染连衣裙,花色艳丽,裙摆偏短或许是驾车的原因,将两条白皙修长的大腿毕现,更让观者放不好目光。
欢迎你学成归来。何容易端正姿态说,看来这次学习收获很大。
谢谢夸奖。
我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这次给我的感觉,是新鲜的,对你以往的职业装束是一个颠覆,很震撼。
谢谢夸奖。
不客气。何容易笑着将全身陷入车座的最深处,感受着某种舒适。一瞬间,一个念头像肥皂泡一样横空冒出:车椅上的男人,你要往何处去?没容何容易细想,旋即破灭化为空气。好车。何容易言不由衷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好生活叫人羡慕啊。
安静说,你以为呢,车是借的。
能借到这样的好车还是说明一个问题,生活好,人脉够。
好吧,下回问你借。
别挖苦我了,出租车你会借?
车在红灯处停了下来。安静第一次扭过头看着何容易,笑了。脸颊的酒窝嫣然而现。你还没说呢,我今天美吗?安静嘴里蹦出的这句话让何容易迟疑起来。他把握不好如何开口。也笑着回应着安静的笑。
不好看?
不是。
好看?
何容易朝问者点点头。
何阿瑟很吝啬嘛。你不会夸奖女人吗?
我是把握不好该站在哪个角色夸奖你。
少贫嘴。不说拉倒。
我们是朋友吧?何容易如此问。
我们肯定是朋友啦。安静这般答。
那我就可以回答了。今天开放的所有花朵都没有我的朋友安静美,今天全城的女人都没有我的朋友安静漂亮,今天全世界最美的景色都比不上此刻驾驶舱的美丽。
安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何容易却错愕地看着安静,他拍拍安静抖动的肩膀提醒说,开车啦美女绿灯。安静从笑声里走回来,开动汽车。何容易这才接着说,可惜可惜,全世界最美的笑毁于一瞬。
我看见你大嗓门里面的小舌尖了,像一个剥皮的小蝌蚪。毫无美感。毁于一瞬。何容易躲在座椅深处说。
这会,错愕的是安静,哈哈狂笑的是何容易。
他们在郊外的天上人间酒吧停了车。门童显然认出了他们,很热情地告诉说,你们想预订的包厢已经空出来了。除了订好的餐点,有别的需要请尽管吩咐。
他们之所以选择这家郊外的酒吧,是因为这里避免了遇见熟人的猜疑和尴尬,还因为这里幽静,是可以交心的所在。他们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他们戏称此处是他们的“老地方”。可以欣赏美景的地方。
第一次走进“老地方”的时候,他们几乎被房内过于昏暗的光线所吓倒。古色古香的的案几上飘忽着时明时暗的煤油灯,四周的墙壁上装点着小幅的人体艺术照片。两张足够宽大的布艺沙发隔几相对,红色的心形靠枕在沙发的角落里散发着足够的想象气息。轻薄的窗纱半合着,在透过窗缝的江风的吹拂下,袅娜轻摆,摇曳出窗外远处江畔渔村暮色四合中别样的诗情画意来。
这合适吗?何容易被房间的情调给镇住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又分明是在询问一样被镇住的安静。
多美的景色!安静显然被窗外的点点渔火所陶醉。她奔到窗边大声赞叹起来。门童这时插话,告诉他们这个包间是整个酒吧最受老客户喜欢的所在,因为角度独特,可以在夜晚领略渔村的特有景色。若不是前面的顾客有别的安排临时取消了预订,你们起码要十五天以后才有这样亲临的机会呢。
是吗?我们的运气真好。安静显然喜欢上了这里,一脸的喜笑颜开。
还有呢。俊俏的门童说,如果二位选择明天清晨离开的话,一定能看见更美的“清江晓月”。就在那里,那棵迎客松的上方,一轮弯月照人间。那景致,是相当的震撼。
两人被门童逗乐了。何容易说,请问,明早离开是免费的吗?
不免。
要不,你和我们一起看?我们三个,怎么样?能不能减免?
先生,别开玩笑。不合适的,那哪行。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就可以领略震撼的弯月照人间?
门童做了个鬼脸退出了房间。
何安两人就相视而笑起来。何容易坐在沙发上拍了拍靠枕说,景色是美。可是好像不适合朋友,蛮合适情侣。你说呢?
想多了吧!只要适合人就行。朋友就不能欣赏景色?
那倒不是。何容易讪笑说,合适,合适你明白吗?我们是来吃饭的。
对。我们吃饭,顺带着瞟一眼,吃完就撤。
吃完就撤。何容易重复着。
眼下,何容易环顾房间,不由得大声感喟说,房间依旧人依旧,风景依旧情依旧。转过身来,看着安静笑了。
陈词滥调,说了几次了,不腻味吗?
好旧不见,欢迎归来。
这还差不多。不过,这还不够。
感谢美女的盛情款待。何容易伸出手去。
安静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决定,为了表达对美女垂顾的感激之情,本人今晚放一次血,给美丽的安静女士接风洗尘。
安静还是摇了摇头。
嗯?本人词穷,请美女指示。
安静缓缓地张开双臂,俏皮地看着何容易。
这会吓倒我吗?何容易明白过来,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前的灰尘,当然更多的是为了掩饰鹿跳的心脏。才平摊双臂,将一脸显现羞赧之色的安静搂在了怀里。鼻息里满是安静的芬芳。夜的芬芳。
在外面好吗?
好。
学习辛苦吗?
不苦。
牵挂老朋友吗?
嗯。
那么请问你在哪里学习呢?
保密。
会计培训也要封闭?
保密。
你保密局啊?
是。
那我是保守局的。何容易拍拍安静的后背,玩笑地结束了短暂却别有意味的拥抱。空气里一下子有了不够温度就冷却的尴尬,好在何容易一下子就找到了话题,打破了滞动的空气。
都是景色惹的祸。何容易说,在这样的景致里,感觉不做点什么真的是亏了。可是,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吧,又都是别人的功劳,最起码是房间的功劳,和你我无关,对不对?
安静已经在沙发上坐下。她笑吟吟地说,你想多了吧,朋友间好久不见,拥抱一下有什么呢?你说呢?
对啊,我干吗要想多,要不,保密局和保守局再来一次?
去你的,贫嘴。
他们点了老三样,开胃饮、牛扒和茶点。饮品送来的时候,安静突然决定喝点酒,红酒或者啤酒,何容易不同意,他说我们有约法三章的,吃饭不喝酒。安静嘟囔说,好心情也不行啊。何容易说不行。再说你还要开车呢。安静说,不开能不能喝?你也可以开啊。何容易还是不同意,他指了指脑门,要有清醒的头脑。这是谁最先说的?安静竖起大拇指说,恭喜你,经受住了考验。何容易说,切。
安静啜着饮品,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安静这样对何容易说,刚才我问你我好不好看,你说角色不同观点不同,除了朋友角色,你打算还用什么角色看我?何容易说,你纠结吧你。安静说,你说嘛,我想听。何容易说,我忘记了。安静说,我一口盐汽水喷死你,快点坦白,坦白有奖。何容易说,什么奖?KISS?安静说,你发酒疯啦?何容易说,你怎么知道我醉了?我是真的醉了,被某些人的酒窝迷醉了。安静说,少没正经。何容易说,是你逼我说的,什么角色角色的,我就是从路人甲乙丙丁的角色说的。安静顿悟过来,说,请问阿瑟,你是路人几?何容易说,在下醉人路人甲。
安静嫣然一笑,灯下更显妩媚。何容易的心旌不免有些飘动。安静扭身从随身携带着的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件男式T恤来,抖开交给何容易,说也不知道你合不合身?穿上试试。何容易说,拍马屁还有奖励?划得来。说着,接过来往胸前比,眼睛里不免潮湿起来。安静说,你激动什么?又不是专门为你买的,我表弟嫌小了,拿来给你试试。
何容易说那好那好。不由分说就解了身上的褪色短袖,露出并不健硕的躯干。真可怜你。安静说。没事,好着呢,浓缩的都是精华。何容易说,骨感流行。一番整理,何容易打量安静。安静说,就晓得你穿正合适,别脱了,穿着吧。何容易说,多少钱?要付的。安静说,那你脱下来,我不给你了。何容易想着自己十年来不曾有过新衣服,心里就一阵酸楚。眼窝又返潮起来。安静说,你傻不傻?四十好几的人了,像个小屁孩。何容易有些动情,捉住安静的手说,谢谢你,你对我的好我记住了。安静拉着何容易在沙发上促膝坐下。彼此执手,心里荡漾无限涟漪。
两人再次回顾初识的过程。安静电梯里的啜泣。何容易提醒她电梯有故障,请换乘。躲在角落里的安静恳求让她待一会。就一会。何容易就同意了,安静梨花带雨的样子何容易没办法不同意。何容易是楼层保安经理。他就笔直地站在电梯外站岗,像个守护的警官。后来,安静出来了,像个没事人一样喜笑颜开。她对何容易说声谢谢,何容易说没事。本来两人真的没事发生了。可是何容易叫住了安静,还递出一张面纸,轻声提醒安静的脸上留有没有打扫干净的泪痕。安静不好意思地接过。何容易就记住了一对酒窝。
再遇见的时候,多半是在电梯里。多半也是颔首示意。也有两个人乘坐电梯的时候,就开始了短暂的语言交换。一次,安静急着要赶往儿子学校会见老师,在大门口正巧遇到何容易开着的出租车。何容易轮班休息的时候,就会替他老婆杜鹃开出租车。车送到学校,安静急匆匆地走了。几天以后才想起没有付车费。遇到何容易的时候就赶忙解释。何容易自然不会收,说都是朋友,帮个忙应该的。两人就互相通告了姓名。因为车费的事,安静还请何容易吃过一顿饭。彼此这才留下了电话号码。
后来就慢慢地熟悉起来。安静的老公是什么局的局长,好像在外面有了女人,对安静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何容易和杜鹃分居十年了,因为孩子的缘故一直勉强着在一个屋檐下过。有些家事不便打听,都知道举国上下婚姻亚健康比较流行。两人不言而喻地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逢安静心情不好的时候,何容易就在电梯里做鬼脸给安静看,悄没声息地逗安静开心。有一次,何容易感冒发烧,安静就偷偷给他买了药,在药盒上还备注了服药后的注意事项。两人也时常约着吃饭,也不去高档场所,路边摊点就好,吃完就散,互道晚安。
每一次的回顾都会有新的亮点。他们被自己经历的点滴所感动。感动归感动,彼此内心都努力地恪守着什么。
恪守真的需要毅力。
当然,恪守更需要方式。
服务生送来茶点,中断了两人的叙谈,因为一直执手,因而松手时显得有些尴尬。等服务生退出后,何容易做个鬼脸,摊开手掌说,真的没感觉啊,像左手摸右手。安静也说,有啥感觉啊,像抓着鸡爪子。
时光滴滴答答而逝。窗外小村的渔火变得迷蒙起来,夜雾上来了。夜深了,晚餐也到了结束的时刻了。两人站起来的同时都将目光交给了窗外。安静说,这么美好的夜晚,谢谢你陪我。何容易说,可惜了这样的夜晚。
安静说,真的可惜。
何容易说,真该做点什么。
安静盯着何容易,眼神变得游离起来。何容易伸出手臂揽住安静的肩头,说,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安静喃喃说,好,走吧。
何容易驾车驶回城区。一路上,两人无话。何容易机械地开车,安静蜷缩在黑暗里一言不吭。到了分手的位置,何容易下了车。两人挥挥手就此别过,像许多次一样,不拖泥带水。十分钟以后,何容易回到家,杜鹃也回来了。何容易诧异问,你怎么在家?杜鹃说,今天没出车,和朋友吃饭。杜鹃瞟一眼何容易说,哪来的衣服?何容易说,地摊买的,怎么样,还好吧?
半个小时后,何容易洗好澡躺在属于他的单人床上,拿出手机时发现了一条短信。是安静十分钟前发来的: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电话拨过去,安静已经关机了。
昨夜,何容易做了一个梦。他的钱包不见了,平时居家何容易很少用到钱包,几个零钱足够他打发一天的用度。只有到了重要的场合他才会使用钱包。于是他拼命地在家里寻找,翻遍了所有可疑的抽屉。一无所获。他给杜鹃打电话,杜鹃说,你的东西我怎么会碰?好像某个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了,而他还在为寻找钱包而焦躁不安,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谁拿走了我的钱包?钱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包里的身份证。他要用身份证登记房间。
他在梦中失望地醒来,转瞬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让他急出了一身汗。时间是凌晨四点半,两个小时前他醒来过一次,以为天亮了。他很少失眠。这夜却一反常态。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处于兴奋之中似的,都在期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钱包就在枕头下面。临睡前他塞在枕头下的。这一次,他掏出了钱包,生怕它再一次不翼而飞似的,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再次醒来时,天真的亮了。红彤彤的霞光在天际晕染,犹如包裹着一团多彩的谜底。何容易的心里也埋藏着一个彩色的谜底。
今天他有一个约会,是的,和安静的约会。
他兴冲冲地穿戴完毕,第一时间把钱包塞在了牛仔裤口袋里。一番洗漱结束后,他出了门,阳光破云而出,将彩色的谜底照射在他笑吟吟的脸上。公汽站牌前,他略作迟疑就跳上了一辆公汽,三站过后,他又挤出了车门,快步进入了路边的一家超市。五分钟后,他走出超市,挥手拦下一部出租车。十分钟后,出租车驶出了城区。四十分钟后,他站在了这家坐拥在青山环抱中的酒店门前。
入住登记。递出身份证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梦。一个悖于常规的寻找的梦。梦是反的,眼下,这一幕竟然成真。他随口问了一句919房间有人入住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如愿地要下了这个房间。在电梯里他看了一下时间,是上午九点。他按预想时间到达了。推开房门的瞬间,他有种回到了半年前的感觉,那时还是春天。窗下的圈椅里,安静蜷腿而坐,面对着窗外满世界的葱郁。眼下,秋色依窗,屋静椅空,阳光透窗而下,纹饰着整个圈椅,皮制的圈椅因而发散着静幽的光泽。
阳光为你而灿烂。何容易丢下挎包一屁股坐在了圈椅里。感觉如昨。江水如练。在蕴含有诗情画意的秋天里,房间里的一天该如何美好地度过呢?
何容易被埋藏在深处的想象力所激励,为此,他拿出了包里的那瓶鹿血辄。在来的路上,他收到了安静的短信,安静问他出发没?他说,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会安排好。安静说她九点到不了了,九点拍结业照。他说,没事,我可以等的。安静说,要不你在酒店附近转转?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闷。他说,没事,我正好补觉。安静就问他怎么没睡好?他想也没多想就编了一条想你想的呗发送过去。安静沉默了。几分钟后,安静回了一条:买瓶红酒吧。何容易哆嗦着手指答:照办了。
望着静卧在床上的那瓶鹿血辄,何容易的手指再次颤抖起来,那种不易察觉的轻微的颤抖。何容易不由想起一句话,指尖轻轻滑过。指尖轻轻地滑过啊。
那天清晨,何容易坐上出租车后,忙不迭地拿出手机。一个晚上,安静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安静的这条短信含义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违背分开后不发短信的约定发这条含有指向的短信呢?何容易仔细回忆了昨晚见面的整个过程,并没有察觉安静情绪的异常啊。所以,他纠结了一个夜晚。他深信安静一定有她这样做的理由。这天,他休息,轮他白天开出租车。安静的手机终于开机了。挂通之后,他头一句就是你好吗?有不开心吗?安静在电话说了一些什么,何容易的表情舒缓了起来。他说,你没事就好,那两句话,是诗吧?害我想了一夜,没想出道理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来两句诗歌呢?诗情迸发啊?哈,要再去几次没准就培养出女诗人来了。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几句,何容易没发现安静语气的异常,他准备挂机做生意了。有路人探头朝他要车呢。他笑呵呵地说,真没事就好,我忙去了,今天我开出租呢。安静似乎说了句什么,何容易忙说,不是不是,我蛮牵挂你这个朋友啊。说着,脸色开始凝重起来,最后几乎是叫了出来,什么,你没回去?你在哪里?天上人间?哪儿?你说——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没事——等着啊,一会见。何容易收了电话,往边上座位一扔,启动汽车挂上档就走了。
何容易一路想着心事。安静就是这样,凡事不写在脸上,心里再翻滚着浪花,脸上风平浪静。很多次两人的见面,都是因为安静的心情——安静不开心了安静不顺心了安静受委屈了。见面又隐藏着真实的心情,话痨似的有说有笑,快到分手的时刻,才会冒出一句,谢谢你来陪我,或者说,跟你说说话,心情好多了。其实何容易也有所察觉,直接的反应就是想追问,安静就笑吟吟地摇头,把满脑袋的烦恼不顺都摇掉了似的。慢慢地,何容易就摸出了规律,也不点破(有时候他心情糟的时候安静也不点破他),每次应约就陪着吃饭散步说笑,让安静快乐。
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了距离天上人间不远处同建于一条山脉间的山庄酒店。他曾经送顾客来过几次,晓得是本市较知名的酒店。他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坐电梯径自升到九层。在919房门口停下脚步。门,留着一条缝,呈虚掩之势。何容易推门而进。
一股恬淡的茉莉气息扑面而来。女眷气息。从门的角度看进去,壁挂电视,金质台灯,仿红木案桌和移拉衣柜羊绒地毯无不彰显高档酒店尊崇气概。再往里走,超大的落地窗像一个巨型的画框装裱着窗外葱郁的大树和起伏在枝叶间的山峦叠嶂。薄纱轻舞,朦胧春色。窗前,一张臃肿厚实的皮制圈椅向窗而卧,椅中端坐一人,青丝斜挂,团膝而坐。正是安静。
安静。何容易轻声唤了一声。没回应。安静似乎就这样在圈椅里坐了一夜,坐成了一座塑像。何容易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这和他来的路上脑海深处的一点担忧相连通。但他不想沉重。给自己或者安静。于是他在伸手抚慰状地摸了摸安静的头发后,语气轻松地说,值得值得,能到豪华间来坐坐也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啊。环顾左右说,可惜没有我的座位。说着就侧头看了一眼安静。安静的脸上却泪痕残留。何容易就屈身半蹲在安静的面前,安静因为抱膝,长裙滑落,露出半截晰白的腿来。何容易替她拉好裙子,催促地说,你看你,起来脸也不洗,不礼貌,快去洗脸!安静定定地瞅着他表演。何容易牵起她的手,把她拉起来,安静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满鼻幽香。
安静紧紧地抱着何容易。何容易举着双臂不知往哪里放。安静带着哭腔说,你连一丝一毫拥抱我的勇气都没有吗?何容易这才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安静的后背,轻抚着,继而轻拍着,最后,手掌上移抚摸起安静的长发来。不是不敢,是不能。何容易喃喃道。又懊悔这句话的言不由衷和不合时宜来,于是说,好了好了,别傻了,老大不小的人了,眼泪鼻涕的好意思。
安静说,被人抱着真好。
何容易低语说,他欺负你了?
别提他好吗?我要开心。
好。要开心。
何容易试图解开怀抱,安静不放手。何容易重新轻拥。
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安静。这个时候,任何话都会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再次低声重复说道,要开心要开心。
安静低着头离开何容易的怀抱,去了卫生间。何容易点燃一根烟,一屁股坐在椅子里,眺望着窗外的天际和天际下如练的河流,若有所思起来。他和安静有过约定,凡涉及家庭的事不能过问。他们是朋友。朋友的交往是不需要家庭的羁绊的。各自处理好自家的事情,合适的时间里大家见个面,聊聊天,开开心心。即便带着某些烦恼和郁闷,笑谈间烦恼就变淡了,郁闷也不见了,唯剩下浓浓的快乐和舒心。
当然,随着交往的深入,两人都发现有些时候,对方的眼神和言谈多了许多说不清的情愫。这些不能界定的情愫在当时或者事后都会让人产生砰然心动的感觉,况且这份情愫会产生要分享或分担对方任何一点喜悦或者忧愁的冲动。迸裂出土的冲动,可是这又是有危险的。与其说是短短的一瞬间的生发,不如说是强忍着要去抑制它的生长。既然有了种子,就不能再让其发芽。有一点他们都认同,如果什么都有了,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何容易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他在窗前和房门之间来回走动。窗前的景色变得多余,唯剩下那条在山间蜿蜒的公路(安静来此的必由之路),变得苍白而醒目;似乎是幻听,他老是觉得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于是他时常离开窗口站在门后,透过猫眼向铺着华美地毯的过道张望。过道阒寂,并没有安静修长的双腿迈动而来。他会在猫眼里等待很久,心里默数着秒数,想象着安静出现在大厅,进入电梯,随后就在下一秒进入他的视线。想象在一次次地落空。他会回到窗口,再次想象他在回到窗口前安静真的进入了大厅。他开始期待门外细小的脚步声。一秒两秒……继而再次失望。
他进入房间已经三个小时了。他准备了无数次的拥抱姿势渐渐被他淡忘了。两小时前,安静来过短信,说因为要拍结业合影,所以会晚来一个小时,也许更久。他坐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不长也不短,他可以在回想和设想里幸福度过。椅子上的何容易让回想变成梗概,快速复习,却让设想毫无边界的蔓延,如潮似瀑,浸润欲望的河岸。
安静在邻市开始了为期五天的培训。作为行业的优秀人才,安静经常参加这样的培训和交流。三天上课学习,剩下的两天组织去当地景点游玩。安静去过这个景点,她不想去。她想借故早点回来。她通过短信告诉了何容易,何容易骂她笨,白吃白玩都不会享受,换成他还想赖着多玩几天呢。安静说要不你来玩,反正她想回来。何容易以为安静想家了,就说实在不想玩就回来呗,在家陪陪孩子也好。安静说,不想告诉家里她回来了。何容易调侃说,胆子不小啊,原来是有计划有预谋,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安静回,我一口盐汽水喷死你。何容易想了一下,正巧突然有事,就没有回复。忙完了也没见安静继续来短信,蛮以为安静是闹着玩或者改变了主意。没想到,下班前,安静的电话打来了。安静在电话里说,我明天一早回来。见安静主意已定,何容易说,那我代表全市人民欢迎你归来。安静说,接待规格要高一点。何容易说,贴身护卫。安静没说话,电话沉默了一会。何容易说喂。安静突然说,我想你。就挂掉了电话,让嘟嘟的忙音在何容易的耳边响了很久。
何容易明白了。他是男人,他更不是傻瓜。对安静提前回来的短信他有所预料,没想到确认得如此直接快速。他是兴奋和紧张的。男女的交往就是一个度,或者一道门。谁也说不清门外好还是门里好。安静最后的三个字门里门外都可以说,看你如何定夺如何取舍?不过,何容易宁愿在谜底破解前陷入到这种猜度的氛围之中。犹如那一次,两人拥挤在圈椅里的相伴,充满了朋友和情人两种情愫调合的迷人芬芳,还有那句不完全是调侃的诗句:指尖轻轻滑过。
何容易立即给自己调了班。他想起了那张圈椅,以及圈椅里的缱绻和温暖,即便圈椅是一道门槛。门槛上的温度使他神往。他给安静发了一条短信:919故事会?他用了一个问号。安静很快回:盼望。何容易放开胆发句:等着我的拥抱。安静回:嗯。
何容易为此一夜睡不踏实,有兴奋有希翼或者不可言明的欲望?他判研着纠结着甚至是修正着。他很快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丢失了钱包,让他在半夜里惊醒过来。
安静从洗手间出来时脸上挂着笑容,眼睑已然不见泪后的痕迹。她换上了一副眼镜,焕然出知性女人的气质。何容易说,还是笑着好看,好美。安静调皮眨眼,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何容易腿上。把个何容易惊出一身汗来,嘴里直说,使不得使不得,犯规了。安静揽住他的脖子,全身的重量压在何容易的腿上,见怪不怪地说,好朋友就不能坐在腿上吗?没想到你这么狭隘。何容易嗅着来自安静发间的芳菲红着脸说,你不能把我当椅子吧?安静嬉笑说,你就是我的椅子。何容易言不由衷说,没硌着你吧。安静说,此椅子比彼椅子舒服多了。说着松开手臂,做出站起来的样子,没想到身子一滑,整个人就要往地上倒去,何容易一把抱住她,紧紧搂住。四臂相缠,空气凝固了似的。
鼻息游动,满是安静衣裙的芬芳。指尖过处,满怀都是安静丰腴的曲线。何容易心旌摇动,不由醉了。安静被他的鼻息弄得脖痒,她拍拍何容易的后背,一本正经地说,阿瑟,没有英雄像你这样救美的,抱住就不放啊!何容易松开双臂,脸却依旧躲在安静的耳后,偷偷地笑着,掩盖着被安静说透的窘迫。安静说,你不会流口水吧?何容易这才回正身子,狡辩说,大惊小怪的干嘛,朋友就不能抱一下吗?这么狭隘。安静说,哟哟,原来你是报复啊。两人相视而笑。
圈椅里挤着两个人。不能并肩,何容易就轻揽安静。安静斜靠在何容易胸前。春天的阳光斑驳而入照耀着他们,修饰着他们。他们享受着阳光下寂静的时光抚慰。目光所及,是蔚蓝的天空和郁郁葱葱的山岚,江水如练如带,飘渺于山谷。轻帘依窗,红幔羞云。窗外是景,窗内亦景。
何容易指尖微动,在安静圆润的臂上似抚似慰。安静吐气如兰,侧耳倾听着何容易的心跳若有所思。椅子上的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静静地坐着,任由心里的涟漪渐势渐微,复归平静。
是安静打破了沉默。若有所失的安静一定想起了童年吧。她牵着何容易的手说,我们来说说童年吧,那是多么有意思的童年啊。
说吧,丑小鸭的童年故事,我想听。何容易说。
小时候我是在乡下度过的。每年暑假我就被妈妈送到外婆家,而我的哥哥却留在妈妈身边,那时我就觉得妈妈偏心,妈妈喜欢的是哥哥,而不是我。外婆的家在老山里,一到春天,满山也是这样的郁郁葱葱。每次妈妈会送我去外婆家,妈妈牵着我,生怕我在崎岖的山路上会摔倒一样,一刻也不松手。后来知道那是妈妈的爱。只怪那时小,只晓得是妈妈不喜欢我的。看见外婆的房屋,妈妈就停下脚步让我自己去。分别的时候,妈妈嘱咐我在外婆家一定要好好吃饭,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她再来接我回去上学。我满口答应就飞快地往外婆家跑去。每次我出现在外婆门前,外婆就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我会问外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外婆咧着嘴告诉我,说她会闻味道,自己家里人的味道不管多远她都能闻到。一闻就知道宝贝孙女要来了。
外婆是心疼她的女儿,我的妈妈。妈妈是乡村代课教师,暑假里妈妈没有了工作,就养不起两个孩子。所以我只好去外婆家。为什么不是哥哥呢?因为妈妈答应过爸爸,不会让哥哥离开她半步。妈妈深爱着死去的爸爸。外婆曾经的百般阻挠也没有改变妈妈嫁给爸爸的决心,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不去外婆家的原因,好多年了,妈妈送我到山脚下就独自回去了。
我在外婆家无忧无虑。外婆家也穷。外婆一个人没有劳力,只喂了一只鸡。所以我隔三差五地就能吃到鸡蛋。我给你说一个我吃鸡蛋的故事吧,你听完了,就知道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呢。有天早晨,外婆给我一个煮鸡蛋当早饭。我舍不得吃,捧在手心里好久都舍不得敲开蛋壳。捧在手心里闻啊闻,要不就放在嘴边滚一下,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解馋一样。等到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敲破蛋壳。很小心地剥掉,生怕带走了星点的蛋肉。剥出了整个鸡蛋,还是舍不得吃。吃完这个鸡蛋,下一个会在哪里呢?外婆还要用它换油盐呢。我就把鸡蛋整个地放进嘴里含着,含一会吐出来,再含一会,再吐出来。绝不破坏它一点点。
面对饥饿的肚子,孩子的忍耐能持续多久呢?很快,我就忍不住了。我仔细地用门牙咬下一小块蛋白,放进嘴里含着,多么美好的滋味。再吐出来贴在原处,还是一个圆滚滚的鸡蛋,一丝破坏的痕迹也没有。每一次重复受到的考验就会加剧。最后,嘴巴战胜了一切。那一小块蛋白被牙齿留下了。随后的侵蚀和占据更加厉害,饥饿的帮凶越来越多,最后几口简直就是粗暴对待,囫囵咽下了。
那年暑假,外婆给我的每一个鸡蛋我都是这样吃掉的。奇怪的是,后来在妈妈家,包括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有品尝出鸡蛋的美味来。鸡蛋不再是奢侈的物品了。可是关于在外婆家的经历我一直保留着记忆,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来,想起来我就会奇怪,舍与不舍之间的转变为什么会这么快?在看似邪恶的饥饿面前,为什么人们的忍受力会这样脆弱?
安静的故事讲完了。
她看着何容易,狡黠地朝他眨眼睛。显然,何容易被安静最后的问号拖进了不言而喻的沟壑,但是她没有留给何容易太多发散思考的时间。她要何容易也来讲一个童年的故事。何容易却没有这样沉淀的故事,他的故事浮光掠影,散乱而充满揶揄。他甚至信口开河说起了自己的一段初恋经历。显然,安静被何容易的调侃逗乐了。她问,你怎么知道人家吃的是韭菜?何容易说,我低下头想去那个的时候,看到人家的牙齿里有一根韭菜啊。所以我就问,你中午吃韭菜了?人家很奇怪,说我刷牙了啊,你还能闻到?什么鼻子!我当时脑子里满是韭菜,一点心情也没有了。就告别人家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
安静哈哈笑起来。明明就是女朋友嘛,还人家人家的,不好意思说啊?
瞧你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你开心就好了。我就是想让你开心,才编的故事逗你。
证据确凿,别抵赖了。
好吧,看在你高兴的份上,我再交代一个罪行。
何容易调动自己的记忆,搜肠刮肚地胡诌故事,真真假假真假参半全都用上了。安静不时被他的叙述逗乐,在椅子上前仰后合。何容易被安静的笑声鼓励,产品销路好,何容易的生产积极性就更高。他们在椅子上开起了故事会。他们居然一步也没有离开对方。
后来,安静笑累了;后来,何容易也讲饿了。他们在椅子上蜷缩了整整大半天。故事打发了相伴的时光,椅子成就了他们朋友间的纯净。
背后的那张大床寂寞着空旷着。
两人决定退房回城好好地吃顿中饭。安静想喝点酒,说听了这么多好听的故事应该喝点酒庆贺一下,当然是她请客。何容易自然同意,他说,只要不在房间里喝酒就成。安静故意问原因。何容易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喝了酒不怕我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啊?安静说,椅子上你喝了酒也做不成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啊!
他们彼此又依偎了一会。何容易轻揽着安静的臂膀,手指轻抚。安静头枕着他的肩膀,双眼微闭。时间滴答而过。
临出房间,何容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床边,伸手弄乱了平整的被子,又四仰八叉地躺下,在枕头上压出凹陷的痕迹。随后坏笑地对一脸疑惑的安静说,既然来过,就不要留下遗憾,谁说我没有躺过?不能便宜了客房服务。
出了酒店大厅,何容易诗性勃发。他对安静说,美女,我能不能念一首诗送给你?题目叫,指尖轻轻滑过。啊,指尖轻轻地滑过啊!
眼下,何容易颓废地坐在圈椅里。
因为,五分钟前,他收到了安静的短信。手机被他丢在了窗台上,手机响起提示音的时候,他正巧守候在猫眼里。他还在最后的坚守。临近崩溃的坚守。听到叮咚的铃声,他犹豫了起来。现在是下午一点,安静迟到了三个小时,安静还会来吗?何容易没有了信心。他打过安静的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即便这样,他还是相信安静会如约而至。会议安排一定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也许安静已经在奔赴的途中。他必须宽容地对待安静那边出现的情况。
他拿起了手机,果然是安静的短信: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不了了。没想到会议也邀约嘉宾,他也来了。千万别生气。
何容易还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心里充满了沮丧,还有些懊恼。他似乎听到了空悬于头顶上的某种笑声。笑声尖利,他捂住了耳朵。
显得有些颓废的何容易不可能逾越那把圈椅了。他仍旧是属于椅子上的人。椅子成就了他和安静的朋友关系。代表某种欲望的那瓶红酒成为一个不可能企及的幻觉。
红酒独坐床头,像一枚没有生命的心脏。
走出房间的何容易没有带走那瓶鹿血辄。
他离开圈椅的时候,他想起了安静的“鸡蛋故事”,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读懂了这个故事。他豁然了起来。于是,他回复了安静一条短信,他在短信里宽宥地说:我知道外婆的鸡蛋为什么失去美味。我会恪守着保留它原味的信条。我们终究还是我们。祝福。
迈出大厅,秋阳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