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鞋
2013-04-29席慕荣
席慕荣
我有一双塑胶的拖鞋,是在出国前两年买的,出国后又穿了五年。它的形状很普通,穿了五六年后,已经由浅蓝变成浅灰,鞋底也磨得一边高一边低了。
好几次,有爱管闲事的或者好心的女孩子劝我:“阿蓉,你这双拖鞋太老爷了。”或者:“阿蓉,你该换拖鞋啦!”我总是微笑地回答:“还可以穿嘛,我很喜欢它。”
如果我的回答换来的是一个很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就会设法转变一个话题。如果对方还会对我善意地摇摇头,或者笑一笑,我就会忍不住要告诉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舍不得丢它的原因吗?”
而这是个让生命在刹那间变得非常温柔的回忆。大学毕业时,课比较少,我常常会带着两只小狗满山乱跑。有太阳的日子,大屯山腰上的美丽简直无法形容。有时候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上一两个钟头的路。
走着走着,我的新拖鞋就不像样了。不过,我没时间管它,我的下午都是排得满满的,别有用处的。晚上回家后赶快洗个澡就睡了。直到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隔着矮矮的石墙,看见我的拖鞋被整整齐齐地摆在花园里的水泥小路。带着刚和同学分手后的那一点儿嚣张,我就在矮墙外大声地叫起来:“何方人士,敢动本人的拖鞋?”
花园里没有动静。再往客厅的方向看过去,外婆正坐在纱门后面,一面摇扇子,一面看着我笑呢。那时外婆住在永和,很少上山来。但来的话就总会住上一两天,把我们好好地宠上一阵子再走。那天傍晚,她就是那样含笑地对我说:“今天下午,我用你们浇花的水管给你把拖鞋洗了,放在太阳地里晒晒就干了,多方便!多大的姑娘啦!穿这么脏的鞋给人笑话。”
以后,外婆每次上山时,总会替我把拖鞋洗干净,晒好。我常常会在穿上拖鞋时,觉得有一股暖和与舒适的感觉,不知道是院子里下午的太阳呢,还是外婆手上的余温?
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一点余温,外婆去世的消息传来以后,所有能够让我纪念她老人家的东西:比如出国前夕给我的戒指,给我买料子赶做的小棉袄,都在泪眼盈盈中好好地收起来了。这双拖鞋,也就一直留在身旁,舍不得丢。每次接触到它灰旧的表面时,便仿佛也接触到曾洗过它的外婆的温暖而多皱的手。便会想起那在夕阳下的园中小径,和外婆在客厅纱门后面的笑容。那么遥远,那么温柔,而又那么肯定地一去不返。
好词:不以为然,设法,刹那间,无法形容,何方人士,含笑,接触,一去不返
好句:每次接触到它灰旧的表面时,便仿佛也接触到曾洗过它的外婆的温暖而多皱的手。
那么遥远,那么温柔,而又那么肯定地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