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遥小说的意境美

卢晓霞

摘 要：路遥对生活、乡土、恋人和陕北人民的热爱与他作品中对陕北风光、一草一木的描写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路遥小说独特的意境美。路遥小说意境美归纳起来有三种创造方式和四种类型。路遥小说中的意境美具有诗的特性，达到了文学的最高境界。

关键词：路遥 小说 意境美 诗

一、引言

意境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集中体现了华夏民族的审美理想。它指的是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中作者的主观情思与描写的客观景物融合在一起，借助读者的想象，所表现出来的具体主体感和耐人寻味的形象图画。近代学者、文论家王国维认为：“论诗词以意境为上，有境界便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譹？訛笔者认为，诗歌中的意境理论移到小说中同样是适用的。近现代以来，小说文体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一些优秀小说家继承了我国古代意境理论的优良传统，善于在小说中营造诗的意境，从而使得小说的艺术感染力明显地高于同类型的叙事作品。当代小说家路遥的作品也有这样的特点。出生于陕北，又曾写过诗的的路遥，对生活、土地、恋人和陕北人民充满着深情的爱，他在描写陕北景物的时候，无不渗透了这种爱，这就形成了路遥小说独具魅力的意境美。

二、路遥小说意境美的三种创造方式

在笔者看来，路遥小说中的意境美有以下三种创造方式。

（一）景中含情式。在这类意境创造中，作家藏情于景，一切都通过逼真的画面来表达，虽不言情，但情藏景中，往往显得情深意浓。如《人生》第二章描写黄土高原八月田野美景的一段：“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每一株上都怀上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两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垧雨，因此土地里没有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的，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这段文字把我们带到了风景如画的八月的黄土高原，我们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海洋。绿色是生命的象征，更是青春和希望的象征。千山万岭，到处是惹眼的绿色。远景近景都层次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和画面美感。而且，饱垧雨还使我们似乎闻到了清新的泥土气息。这里虽然没有写情，但从黄土高原那惹眼的绿色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乡土的深厚感情。一切都通过玉米，黄豆，小豆等庄稼的描写表现出来，表达得情深意挚，有些词语还带有情感暗示色彩，如：“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惹眼的绿色”，“可爱的小绿棒”，“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等。表面上句句是写景，实际上句句都在抒情，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譺？訛

（二）情中见景式。这种意境创造方式，往往是直抒胸臆，有时不用写景，但景却历历如现。如《人生》中第七章的一段：“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了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淳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这一段虽然没有直接的景物描写，但当我们了解陕北青年知识分子高加林既热爱土地又想摆脱土地的复杂心情后，我们面前便会出现一幅美丽淳朴的图画：在月光下，小河边，寂静的庄稼地里，高加林和林巧珍偎依在一起，爱情的巨大欢乐暂时减轻了劳动的艰苦，抚慰了高加林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这里，一切都变成了有形的图画，这就是情中见景式的意境美。

（三）情景交融式。这一类是以上两种方式的综合型，抒情与写景在这里达到了浑然一体。如《人生》第十三章的一段：“加林对她点点头，怔怔地望了她一眼，就慢慢转过了身。他上了公路，回过头来，见巧珍还站在河边望着他。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高加林的眼睛。 他久久的站着，望着巧珍白杨树一般可爱的身姿，望着高家庄参差不齐的村舍，望着绿色笼罩了大马河川道，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限依恋的感情。尽管他渴望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觉得对这生他养他的故乡田地，内心里仍然是深深热爱着的！” 这段话的背景是高加林的叔父高玉智从部队转业到地区劳动局当局长后回乡探亲，县劳动局副局长为了讨好高玉智，马上通过自己的关系给从民办教师岗位退下来的高加林在县委通讯组谋了一个差事。高加林于是又到县城去工作。他走出村子的时候，只有一往情深的林巧珍一人送他。他对林巧珍是充满了爱恋的，他爱她的外表，爱她那金子般的心，在他最苦闷的时候，她给了他爱情的温暖。而对于绿色的大马河川道、生他养他的高家村，他同样充满了留恋。此处既有景物描写，又有情感抒发，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完美统一。

三、路遥小说意境美的四种类型

清代学者、文论家刘熙载曾从审美风格出发，把意境美分为四类。他说：“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诗不出此意境。”？譻？訛花鸟缠绵指的是一种明丽鲜艳的美，“云雷奋发”指的是一种热烈崇高的美，“弦泉幽咽”指的是一种悲凉凄清的美，“雪月空明”指的是一种和平静穆的美。路遥小说的意境美也有以上四种类型。

（一）明丽鲜艳的意境美。如《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十九章有这么一段：“现在，地里的庄稼虽然因为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看来还有些收获。豆类作物大部分都已经成熟，人们正在地里搜寻着摘那些干枯的豆角；有的干脆连豆蔓一起拔掉，背到禾场上去连荚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经摘光，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虽然谢了如霜似云的花朵，但一片娇嫩的红秆绿叶依然给这贫瘠的荒原带来了不少惹眼的鲜活。白雾刚过，山野的阳坡上现在到处都在播种冬小麦；庄稼人悠扬的吆牛声像唱歌一般飘荡着。天异常的高远了，纯净的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在庙坪街那边，枣子已经红透，在绿叶黄叶间像玛瑙似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亮。”这一段写的是孙少安在双水村看到的秋天的村庄和山野的景物。前小半部分虽然不免带有一点萧瑟的意味，但回茬的荞麦，播种的庄稼人，明净的秋空，快要熟透的枣子，就像一幅鲜艳明丽的图画，给人以美的享受，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和力量。

（二）热烈崇高的意境美。如《人生》中的开头，就弥漫着一股夏日燥热的气氛：“河里的青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得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的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户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的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这一段写风声、雨声、雷声、闪电，既是自然界的实景，同时也暗示着人间风暴的来临：高加林被村支书高明楼从民办教师的岗位上撤掉了。

（三）悲凉凄清的意境美。这种意境美主要渲染一种悲壮的氛围。如《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十八章写双水村为给被东拉河河水卷走的金俊斌办丧事：“参加送丧的人一个个水淋淋的在泥水地上艰难地向金家祖坟那里行进。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浑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给这个葬礼加添了极其浓厚的悲痛气氛。”

（四）和平静穆的意境美。这种意境美是20世纪30年代曾在北大任教的朱光潜教授最为推崇的。他在《中学生》杂志上，写了一篇《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文章，认为这两句是诗美的极致。他说：“我爱这两句诗，多少是因为他对于我启示了哲学的意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艺术的最高境界不在热烈。这里所谓‘静穆，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到的。‘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她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歌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譼？訛 鲁迅批驳了朱光潜的这种观点，他认为陶潜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钱起也有写落第的诗，历来伟大的作者，没有一个是浑身静穆的。况且，在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30年代，提倡静穆美，无疑是知识分子放弃社会责任感和民族良知的表现，反而还会起到松懈斗志，转移视线，麻痹神经的不良作用。在我们今天的和平建设时期，到处充满阳光的生活，使得文学作品对和平静穆美的描写，也越来越多。和平静穆的意境美，能够起到调节心神，娱人耳目，陶冶情操，提升思想的积极作用。在路遥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地方写到这种和平静穆的美。如《人生》第七章描写乡村月下景色的一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炭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的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清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裟的，墨绿色叶丛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夜色下泛着点点青光。” 这里写的是和平、宁静的夏日乡村的月夜。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高加林和林巧珍躺在河边的谷草地上亲密地拉话，紧紧地拥抱，他们沉浸在爱情的巨大幸福之中。

四、结语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路遥运用各种创造意境的方式，在小说中创造了多种意境美，给读者以强烈的审美愉悦和心灵陶冶，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当代作家张承志曾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无论小说、散文、随笔、剧本，只要达到诗的境界就是上品。”？譽？訛 在中外文学史上，许多优秀的小说在叙事中都充满诗情。如《红楼梦》里就有许多诗词歌赋；《静静的顿河》写顿河的历史，顿河人的生活，顿河的草原风光，充满了诗情画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保尔的成长道路，参加革命和建设的历程，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保尔在烈士墓前的独白，更是倾泻人生理想和价值的一首热烈崇高的抒情诗；在《可爱的中国》里，方志敏对祖国和人民充满了深情的爱，对革命充满了热切的向往。他所描绘的未来中国的美好蓝图，就是以情中见景的造境方式创造出来的一幅充满明丽鲜艳和热烈崇高的意境美的图画。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譾？訛在优秀的小说家那里，仅仅是叙事是没有意义的。故事编得再巧妙也只是一个或几个故事，有时编得不好还会露出马脚。而在小说中抒情和营造意境，就会给读者带来一种赏心悦目的美，达到从情感上感染读者的作用，从而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当代小说家路遥曾经是一个诗人，他对生活、乡土、恋人和陕北人民，充满了深情的爱。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的祝词》中，他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在《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里，作家写道：“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弓背的父老兄弟……正是那贫瘠而又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创作的时候，路遥就把这些情感投射到陕北的自然风光，一草一木中去，使得小说带有诗的色彩，从而形成了路遥小说独具特色的意境美，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譹？訛？譺？訛 王国维：《人间词话》转引自《中国古代文论概要》，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06页。

？譻？訛 刘熙载：《艺概》，转引自《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98页。

？譼？訛 朱光潜：《中学生》1935年第12期。

？譽？訛 张承志：《绿风土》，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

？譾？訛 白居易：《与元九书》，转引自《中国古代文论概要》，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