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部落的变迁 岜沙苗寨二十年追拍纪事
2013-04-29旷惠民
从1989年至今的二十多年里,摄影家旷惠民先后四十多次深入岜沙苗寨,用质朴的摄影语言,记录下岜沙从不为外人知晓而成为中国著名人文旅游景区的过程。旷惠民的摄影作品《岜沙二十年变迁》曾经在美国《国家地理》总部展出,并获得2011年度“所有之路”职业摄影师奖。
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走进贵州从江县的岜沙苗寨,很快被这里美丽的山寨、纯朴的民风和古老的生活习俗深深吸引。之后的二十多年,我先后四十多次来到这里,拍摄记录这片土地点点滴滴的变迁。
每当翻开我的《岜沙影像档案》,总能让我回忆起那些难忘的追拍岁月,也让我对岜沙的未来有着更多的深思和担忧: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的快门还能拍到岜沙特有的民族文化和生活吗?还能拍到岜沙人本有的那张热情朴实的笑脸吗?或许,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1989年秋
感受苗寨的古朴生活
1989年秋天,在几个画家朋友的带领下,我带着相机,第一次来到这片被他们偶然发现的古老土地──岜沙。清晨,长途班车行驶在崎岖的公路上,车窗外,一座座古朴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房前屋后到处古木参天,蝉鸣鸟叫。层层梯田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光。我依靠在车窗旁,对这片神秘而陌生的土地充满了遐想。
岜沙苗寨位于月亮山腹地,都柳江江畔,距县城7.5公里的老321国道旁。村寨土地面积为18平方公里,由老寨、宰革寨、王家寨、大榕坡新寨和宰庄寨5个自然村寨组成,共420多户人家,2100余人。
11月是拍摄岜沙秋收景象的最好时光。男人们手持禾刀,在田里收割糯谷,然后由女人们将谷物捆绑好,整整齐齐地码堆,而孩子们在收割后的田中捡拾遗漏的谷穗……晚一些时候,林间的山路上走着肩挑糯穗的男人,他们身穿无领右开衽、镶着圆铜扣的黑色土布衣服,下身是宽大的黑色直筒裤,身挎腰刀,头部四周剃得溜光,只在中间挽着发髻,一副古人的装束打扮。
最为奇特的是,岜沙苗寨很多男人常常扛着一把火枪到山里狩猎,极具野性。岜沙是国家允许保留持枪传统的唯一 一支少数民族部落,每一个岜沙男人,都有一把自制的火枪,那其实是古时候狩猎留下的习俗。
和充满野性的岜沙男人相反的,是针线不离手的岜沙女人。在村子里,我常常看到女人们聚在房前,一边聊天,一边纺线、织布、绣花,这样的画面总能触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初到岜沙苗寨,和我交谈得最多的是村里的滚支书。他曾经在北京铁道兵团当兵,是岜沙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老滚面目消瘦,沉默寡言,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坚强沉着的汉子。老滚告诉我,这里条件很艰苦,生活来源主要靠上山砍柴和出售一些自产的农产品。村里有一个小学,每到开学时节,老师就要到各家各户去做工作,即使不收学费,仍然有很多孩子不来上学——因为这些孩子要帮家里做农活,而且从小习惯了自由的生活,不喜欢读书。除此之外,老滚还给我讲了很多苗人的生活习俗,让我对岜沙有了初步的了解。
1992年冬
目睹原住民观念的变化
第一次岜沙之行十分短暂。回来后,我的脑海总是浮现出那里满目青翠的山峦、美丽古朴的木屋和自然纯朴的村民。于是在1992年大年初一下午,我离开喧闹的城市,第二次前往岜沙。
从凯里到从江的公路已经比3年前平坦了许多,在纷纷飘落的鹅毛大雪中,我抵达了村寨。这里没有内地节日的喜气和热闹,平静而安宁的氛围让人觉得舒服。孩子们用自制的简易木板车成群结队地从被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滑下,其乐融融。
初三早晨,老滚带我去寨老贾拉牯家,看他用12个鸭蛋预测一年的吉凶祸福。寨老从各家送来的鸭蛋中,挑出12个煮熟,用来代表一年的12月。鸭蛋煮熟后,寨老会仔细观察每一个鸭蛋的蛋清,然后做出相应的判断。他说,蛋清里面有时会有红光,有时会有黑点,是吉是凶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用这种方式预测一年的雨水和收成,为寨里的人指点迷津,驱灾祈福。
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不少岜沙人,其中一位叫滚想元的年轻人多次拉着我表示,想要和我一起出去打工闯世界。我问他有没有专长,他摇了摇头。我诚恳地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滚想元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我感觉到岜沙年轻人的思想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当时的寨子里,已经开始有一些人走出大山,去寻找新的生活。27岁的滚拉道就是岜沙最早出去打工的人之一。1990年,他已经是3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在检查身体时被告知又有了身孕。显然,依靠两亩多田地和上山砍柴已经不能继续维持生活了,于是,滚拉道在一个有雾的清晨,带上家中筹积的40元路费和两件简单的衣物走出了寨子,去寻找新的希望。
幸运的是,从江县城有一位老板正在找人到湖南山区种树,老板见滚拉道身体强壮,性格憨厚,就带他去了湖南。滚拉道从头学起,两个月后成了一名合格的园林工。此外,他还利用休息时间在一所小学当清洁工。辛苦了10个多月后,他带着打工赚的钱请假回到家乡。在芦笙节上,他让自己的4个孩子穿上了新衣,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一年的春节过后,滚拉道再次踏上去湖南打工的旅程,这次他带上了年仅17岁的弟弟……
2001年春
旅游开发后的岜沙
在1999年以前,岜沙并没有太大变化,人们的生活平静而艰苦。1999年之后,一些喜欢到山区旅游的人开始小批量进入岜沙。这时候我才发现:岜沙已经不是以前的岜沙了。
2001年4月,我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下来到岜沙,村口的希望小学比前些年的规模大了很多,成为岜沙一个很亮的新景。在村外,可以听到教室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很多游客已经同一些家庭贫困的学生建立了“一帮一”的助学。以前的岜沙人不会说普通话,进入新世纪以后,年轻人几乎都能用普通话和你交流,偶尔还可以听到调皮的孩子用英语向你打招呼。
某一天,吃完晚饭后,我在寨子里闲逛。走到小学门口,远远就望见有些教室亮着灯,走近一看,教室里坐着的竟然是一些20来岁的年轻人,都在认真地看书。正当我有些纳闷地在教室外张望时,我认识的刘成林老师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又来了!”我点点头,问晚上怎么还来上课?他指了指教室里的年轻人:“我是来给他们上课的。”
原来,很多外出打工返乡的年轻人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回来后就要求到岜沙小学补习文化。校方根据情况开设了文化补习夜校,参加人数最多时居然达到200多人。刘成林老师还说,现在的岜沙,很多家长已经改变观念,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来,只不过在农忙季节,学校会放几天假,因为很多孩子要帮助家里做农活,耽误的课程,农忙后会用业余时间进行补课。
由于媒体的广泛宣传,来岜沙拍摄采风的人越来越多。外来文化给原住民的生活带来了明显的变化:村里已经有很多年轻男子不再留鬏髻(jiū jì,苗语叫“户棍”的长发),女人们的白色化纤内衣已经取代了黑色土布内衣,胶鞋也替代了赤脚。公路边的木房已经开成了小商店,部分家庭还购买了黑白电视机和缝纫机,塑料水桶脸盆也替代了木制品。一些游客在给当地人拍照之后,他们还会笑着说:“把响”、“开钱”(苗族方言,意思是给钱)。
这一次,我抽空去了以前进行拍摄过的人家。那个家庭刚刚新买了缝纫机,墙上挂起了印有美人头像的年历,镜框里嵌满了儿女们身着盛装的照片。当我送上前次为他们拍摄的照片时,他们已经不记得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因为他们被拍摄的次数已经太多太多。
2004年或以后
成为“岜沙游乐场”的日子
2004年可以称得上是岜沙苗寨的转折点,因为正式的旅游开发给村寨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年的国庆节,我再次来到岜沙,但眼前的一幕幕让我不知道该是高兴好还是黯然好。
清晨7点,村子的大门边就有人开始卖票了。村头的空地上,停满了在此过夜的车辆,五颜六色的户外帐篷铺满了村头草地。每人20元的门票,30元的中餐,40元一晚的木屋消费水平已经缩短了岜沙和城市的距离。村里的土路已经变成水泥路,各色的旅游商店在马路两旁一字摆开。
高大的牛头造型寨门,中英文的游览指示图,让岜沙先辈数百年精心筑建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堡垒一览无余。登上一家制高点观看整个岜沙,以前公路边的老寨人家已经拆迁不少,修成了迎宾广场。很多家庭的房顶上安装了电视接收“锅盖”,电线杆耸立在古老的木屋群中,山间小路也铺成了平坦的青石板路。
这时候的岜沙在我心中,已经不是古寨了,而是一座游乐场。
自从被媒体宣传成“中国最后的枪手部落”之后,寨子里组织了芦笙长枪表演队,批量化地为游客表演“芦笙舞”、“镰刀剃头”、“斗牛舞”、“鸣枪送客”等节目。现在,表演已经成为旅游开发后岜沙人创收致富的重要手段——原本在以前,每年农历的十一月十九日才是岜沙的芦笙节,在那一天,人们身穿苗族盛装,用古老的方法祭祖祈福,跳芦笙舞。然而现在,岜沙几乎天天在“过节”。岜沙男子用来狩猎和防身之用的枪,当然也就成了最吸引眼球的道具。
当时正是国庆旅游旺季,每天我都会听到村里的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广播,通知两个表演队交叉接待来自各地的旅游团。而迎宾的火枪声和芦笙的旋律,更是在寨子上空此起彼伏。
我去的那几天,村里正要组织40多人去海南一个民族文化村当表演队员——创下岜沙外出打工人数最高的纪录。而滚支书的儿子和媳妇也在队伍里。2009年,当我去滚支书家拜访时,老滚的儿子和媳妇刚好从海南回来,谈到打工表演,老滚拿出在海南表演时录制的光盘放给我看:原来,岜沙人在民族文化村为游客表演的是传说中蚩尤部落的生活情景,他们还模仿远古时代的战争场面,排练了很多新节目……
老滚的儿子告诉我:旅游旺季时,他们一天要表演20多场。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我深深感到他对那段异地生活充满了留恋。我问:是否会再出去表演?他的回答非常肯定。因为表演让他们家庭的年收入由原来的3000元增长到了一万多元,生活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和改善。
摄影师后记:
骏马奔腾后的得失
岜沙人认为:自己生活的5个寨子,就像是一匹奔腾的骏马,老寨是马背,其他4个寨子是马蹄。
当321国道从老寨经过,尽管很多老人不愿意公路破坏岜沙这块风水宝地,但后来,路还是修到了这匹骏马的马背上。正是这条路,彻底改变了岜沙人的生活,影响着岜沙的未来。
在对岜沙苗寨拍摄的二十多年里,我看到了岜沙苗寨从外界不知到世人皆晓的过程,现代文化的入侵,远比当年那条公路的影响更大。
岜沙人在这个过程中有得有失:随着旅游业的开展,年收入不断增加,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提高。同时,外来的文化也在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年轻人更喜欢穿上简洁、方便的汉装,向往大城市的现代化生活。在商业文明的冲击下,一些传统习俗变得流于形式,经过包装的古老文化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甚至,岜沙人开始消解自己的千年图腾——他们原本是崇拜树的民族,但为了解决不断增加的游客的吃住问题,不得不砍伐更多的树木来解决能源和住宿问题,这也导致岜沙周围的大山上树木渐渐减少,水土流失严重……
现在看来,开发与保护,绝对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