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城
2013-04-29苏笑嫣
到达一座城市的途径可以有无数多种,作为遥城来说惟独缺少一条水路——这是一座被其他各个城市组成的广袤土地围起的内陆小城。它并不是圆心,它也围起别的城。
最为符合内陆弹丸小城气质的交通方式要数绿皮火车,座位也一律包着绿色的干硬的皮,年头久远,有着龇破的累累伤痕,散发着陈旧的化学元素和灰褐色时光的味道,飘散爆裂在车厢的空气中,一节一节。整个火车拉出长长一条与周围世界隔绝开来的空气,旁若无人,默然独行,宛若时光隧道。
只是有关绿皮火车依然有些零落的部分不复当初的记忆,比如行至小站后举到窗口来的一只只篮子,以及由此携带而来的喧闹声和煮鸡蛋的闷闷香气。
绿皮火车上是没有时间的,时光按照乘客内心滞留的段落而持续。所以同一节车厢,乃至同一方卡座内,有人见到清晨,有人见到白昼,有人则见到深夜。而当双脚从绿皮火车悬空的地面到达遥城的地面,一定是黄昏带着猩红色席卷而来。所有来到遥城的人,为着它特有的时间秩序——以黄昏为起点,行至深夜,于是又重回黄昏。就像颜色的明度由浅至深又重过渡回浅一样的自然。
这黄昏通常带有一种雨后潮湿的气味,车站的石板地面在青白中渍渗出雨水的凉意,以及石板缝隙中夹杂的缕缕泥土细薄的醇厚气息,仿若就在刚刚,这里的屋檐还都垂垂地坠下湿冷的雨滴。眼前矮小杂乱交错成排的店面以及零散点缀的电动三轮车,还有夹杂在陈旧气息中流动的方言粗语,这一切的默然凝滞与缓慢,让人一阵恍惚,仿佛这里是永恒静止的存在。然而你知道,这并不是你要到达的那一个遥城,这里的墙体与屋脊注定会要坍塌,穿越这里,将抵达的城墙、碟楼、房屋推挤而成的狭窄街巷、门市牌楼以及它们幸免于腐蚀的雕刻纹样,才是在时光中隔绝开来的永不崩坏。还有短暂的路程,你要继续前行。
真正意义上的遥城于是又被包裹上一层,如同果核,它成为核心。站在城门外,望着绵长的灰旧城墙,你已感到来到内里的压迫。城内的,还有来自于自身。你感到沉重满溢,你不知道这里是否还能承载得下,或者,是否还会有迹可循。
遥城环城共有多少扇城门无人知晓,在抵达之前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应该进哪一扇。这里只有一扇城门会为你打开,如果你先到达的是其它的城门,会发现无法走过吊桥跨越护城河。我只能为你讲述我从徵羽门进入的遥城——我不知道是否同时存在着很多个遥城。
当我试图寻找一个着陆点开始为你描述遥城,我轻轻探出脚尖想要抵达那里,却又马上站回原地。反复多次,我发现这几乎是徒劳的。我可以告诉你它城区的划分,居民区以及商业街;可以告诉你街道的走向,乃至倾斜的角度;可以告诉你院落内房屋的排列方式,以及雕花的纹样……可是我要讲述的并不是这些,这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即使是在遥城,这些也是会衰败的——虽然它并不介意这种形式上的衰败,并像每一座城市一样存活于自身的某种衰败之中——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与时间无关却又最密切相关的东西。
像每一座古城一样,遥城有一些“点”一样的值得世人铭记的历史事件,但它们不过像是在过去的绸布上打了一个节,只有在历史教科书里才具有某种意义,来到遥城有真正目的的人们通常对此表现得不屑一顾。但如果把时间与空间量度放在一起,放弃固定的砌入水泥中不可转身的“点”来俯瞰古城的全貌,它便显现得像是悬空浮起的岛屿,具有了某种格格不入的兀然和超乎的神秘,因而显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
我也并不打算讲述它年代久远的历史,哪怕是一些细节的故事:被射死在城下的将领的名字,大家闺秀在市楼上抛下的绣球,押货的镖头曾使用的几支长枪,票号的伙计忙碌的工作……这些并不需要任何人来讲述。走在遥城内的人踏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路,嗅过陈年老木搭建的楼台,便看到一个个古旧的故事。当然,他们看到的故事都不一样。因而遥城内并无导游,这个或者那个古迹代表什么呢?它只是依赖于你自己曾经的经历,与现在的探寻。
城市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容纳着时光和记忆,它的过去就在飘扬的红灯笼上,在抽屉精细的雕花上,在廊柱脱落的彩漆上,在戏台曾经华丽的绸布上。它们就像是城市的指纹,而某些寻到这里的人最可悲之处正在于:他们妄想改变这指纹的流向。
这是两种容易在遥城步入歧途的情况:妄想改变其指纹的流向和重复城市的话语。当你一遍遍游览遥城,你发现很难关注事物的本身,一切都另有所指。城内的一切事物在其历史的创造中都带有了一种符号式的人化的含义,它们成为相关联的另一事物,或相关联的另一符号。所以或许你走过的,不过是一些名称而已。
鉴于上述两种情况,人们无法真正了解到遥城的真实面目。
但人们却有可能了解到未知的自己。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无限可能性的城市。格格不入的城市。
不同的生活轨迹。未曾经历的过去。生活中存在着那么许许多多的岔路口,提供出许许多多的选择,每个人的人生只是一条路。如果,你当初做出的是另外一个选择。或者,在起先选择相同的干枝而后做出另外的选择。又或者,是另外的选择上的另外的选择……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故事来到遥城,他们在每个日落时分来到广场上相互观望、交付、体会,他们是你曾经可能成为的自己,是你不复存在的过去,也是在另一个空间的未来。那些迫于各种压力而未曾得以实现的不甘,城市伴着它们一起膨胀。
在属于你本身的路上也不可避免会遭遇石块而磕绊踉跄,因而心有不甘。偶尔你会在遥城惊异地遇到你爱慕的人,或者你曾经非常渴求的事就那么从天而降,又或者过去的某一幕会在这里重演。虽然你曾咬牙踏上另外的路途,但现在你仍然牙齿战栗浑身发抖。于是你握紧拳头质问自己:“喂,为什么我现在在这里?”你一次次试图把它们打压下去,最后还是会有人因此而感到满足所以裹足不前,成为回忆的奴隶。这在遥城是要十分的当心的,因为,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遥城是一座有关记忆的城市。
正因如此,遥城也成为一座漂浮在云雾上的城市,每时每分都会有雾霭轻轻抹去和改变城市的样貌,轻柔到城内的人毫不知情。今天当这个人交付着他记忆中一节难堪的课堂、第一次的独自旅行、算计他人的伎俩、婚外情,也许明天就变成了另外的课堂、另外的旅行经历、另外的伎俩和另外的婚外情——记忆总是在发生着微小的变化,而它一旦在时光的洪流中伫立便往往以某种坚毅的形式被夸大,以此证明它的存在。又或者,哦,那真的全然变成另外的了。虚拟的过去也是未曾实现的过去,这种不需借助于别人的经历便可体验的方式,实际已经越来越被广泛地使用了。可麻烦在于,记忆是构成城市的砖瓦。因为这些被任意篡改的记忆,城市面临着崩坏的危险。
但在这座城市日渐趋于崩坏的同时,一座新城正在原来这座城市里默默长大。它将长成另一座古老的城市,与现在存在的、从前存在的,以及它之后还将会存在的那些遥城,有着迥异的面貌,却不为人察觉。它们拥有同一个地方,和同一个名字。所谓永不崩坏,即是如此的存在。
因为永不崩坏,依旧有着更多的人来到遥城,抱着各自的目的。最终有些人选择留下,有些人从引导他追寻至此的事物中解脱出来,有些人藉此砍掉累赘旁逸的部分确立出直接的自我……不管怎样,每个夜晚,遥城内的人们在日落的交付后,都会在广场上摆出酒坛共饮玫瑰酒,每个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以及曾经是可能的未来的自己共饮。不管是心中向往很多种自我的途径,还是仅仅是向往另外一种自我的实现,也即不管是饮酒许多个夜晚,还是仅仅醉上一夜,实际上都只是这一个人自己在与自己交流、确认。然后有一天,他动身离开,另外一个他又到达这里。所以,所谓永不崩坏,也是这样的存在。
苏笑嫣,女,蒙古族,原名慕玺雅。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中国校园文学精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度选》、《中国儿童文学年选》、《盛开·90后天才少年作家作品范本》等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外省娃娃》,文集《蓝色的,是海》。曾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2011年度)张坚诗歌奖“新锐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