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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娜丽莎的梦(中篇小说)

2013-04-29徐永

创作与评论 2013年7期
关键词:老田老五狐狸

“老五把鸟放了。”

骚狐狸吐了口烟,灰白的烟雾慢慢从她面前散开,她的脸从清晰变得模糊,然后又清晰,好象从梦里走出来一样。骚狐狸叙述的声音和平时截然不同,听着好象感冒了。

“老五临走前带着我,在县城东边的棒子地里放的。”纤长的食指弹了下烟灰,烟灰洋洋洒洒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知道那只鸟,是老五去年在集市上买的,当时我还笑他玩物丧志。把鸟拿回家后,老五当宝养着。还给鸟起了个名字,叫什么蒙娜丽莎。

“那鸟真漂亮,毛色虽是杂花,但是顺眼,羽毛如同抹了一层油,锃明刮亮的,像杭州的绸缎。老五小心翼翼地拉开鸟笼的插销,把鸟捧出来。蒙娜丽莎在他手心轻轻地跳动,晃动着它灰白的小脑袋瓜儿,两只黑珍珠般的眼睛滴溜乱转。老五把它捧向天空,它抖抖翅膀,用奶黄色的鸟嘴,啄老五的掌心。老五捧着它好大一会儿,目光都有些痴了,但它丝毫没有飞走的意思。后来老五把它抛向天空,它像石子一样坠落,几乎坠到老五的头顶时,它终于展开羽翼,飞向天空,慢慢变成一个黑点。”

“那天老五在地里站着……”

骚狐狸的叙述有些困难。

老五离家出走的消息我是先从老田那里得知的。老田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制冷车间的值班室练毛笔字。我从10岁就立志当书法家。当时一个老书法家应邀到父亲的单位写字,我正好在现场。鹤发童颜的老书法家手拎一只大狼毫从研好墨的砚台里,狠狠地沾饱墨。宣纸早已铺好,四个角都压着灰色的枕石。当大狼毫快要触到宣纸的时候,那浓浓的墨汁就掉了下去,这笔顺势按下去。只见老书法家手腕抖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罢,老头端笔端详,鼻孔里冒出两股粗气,如同刚刹住车的公交车的后屁股。然后搁下大狼毫,换一小狼毫,落款,钤章。围观众人齐声叫好。在我看来那幅字分明是一堆烂草绳纠缠在宣纸上。诸人按官职大小,一一求字。要到的端着墨未干的字窃窃自喜的走开,未求到的满脸不甘,但又无可奈何。老头写完字,又被领导们簇拥着去了县城最好的酒店。据父亲回家讲,老书法家离去时不光是单位派车送,带走了厚重的礼品,还拿了不菲的红包。我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向往。书法家不光受到大家的尊重,随便一写还能得到物质的回报。当然父亲教育我,书法没有工夫难以成家。我开始练字,但由于我是个没长性的人,断断续续。高中落榜后,父亲安排我进了商业局下属的肉联厂,在制冷车间当一名工人。制冷车间的活儿很轻松,三班倒。上班也就是按时开压缩机,定时抄下仪表的数据,定点关机器,只是机器开的时候,声音很大,那曲里拐弯的管道都在抖动,抖得我心慌。其他时间就是坐在值班室里了。带我的师傅三十多岁,人有些木讷,闲时不是打瞌睡,就是去把自己的自行车擦的锃亮。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在值班室里练毛笔字。现在回想,之所以车间主任和师傅没有反对我练字,一是因为我爸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二是我没有耽误工作。另外一个乐趣,就是车间主任上中班,我们十二点接他班的时候。车间主任姓刘,是个干巴老头,烟瘾极大。抽完一棵,就接下一棵。他喜欢让烟,他抽的时候,还要递你一棵,你要是拒绝,他那手就伸着不缩回来,你只好接过来陪他抽。我这烟瘾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刘老头家住农村,上中班他就不回家。这时候他就撺弄着打跑得快。我一开始不会。在他教导下,我很快青出于蓝。刘老头的牌技特臭,但牌瘾和烟瘾一样大。没一个月,我就经常赢钱,这钱正好够抽烟。

我在冷库上班的时候。老五、老田、张涛、癞子、子强、吴虾米、成军他们还在社会上晃荡。没事他们就来找我。这也怪我吹牛,说冷库的食堂天天炖红烧肉。其实食堂里天天是白菜炖肥肉膘子。他们和我一样,期待了很长时间,也没吃到红烧肉。因这个,吴虾米说我是骗子。不过引以自豪的是,我是国营厂的工人,他们是待业青年。

老田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的字已经练到收尾阶段。我先比着颜真卿的多宝塔练一个小时楷书,剩下半个小时就开始龙飞凤舞自由发挥。老田不言语,坐到连椅上抽烟看我练字。我更装腔作势,悬肘腕动,分明大家气派。一棵烟的工夫,老田说,老五跑了。我刚要落最后一笔,听这话笔悬在了空中。这小子刚结婚还没三个月,怎么跑了?跑了也没给我打招呼呢?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咬牙随了五十块钱的礼呢,那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他要是再结次婚,我可赔了。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我把笔放下,看老田。“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老田眼睛盯着我。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去哪儿,我怎么知道。”我反问老田。“你俩这么好,他去哪儿能不跟你说么?”老田那眼神分明是在诘问。“你和他还好呢。”我把练字的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再也不搭理老田。“张涛、癞子他们都在老五家呢,他妈快疯了。”老田说完抬起屁股走了。

下午四点换了班,我走出车间。机器早就停了,车间里那么的安静,我能听见衣服摩擦出的窸窣声。我蹬着红旗自行车去老五家。西下的太阳耀眼,我半眯着眼。经过电业局门口时,我看见高中女同学高洋挎着个小伙子走在人行道上。高洋穿着白色连衣裙,脚下一双黑高跟鞋,嘎哒嘎哒的,很清脆,敲得我心里直痒痒。我骑了老远,还回头看了下。

老五家在食品加工厂家属院。家属院是一溜儿的平房。推开院门,几辆熟悉的自行车横七竖八的支在哪儿。我招呼,有人么?没有回声。我看见晾衣服的铁丝上挂着那个竹编的鸟笼,它在风中钟摆般摇晃。鸟笼里没有蒙娜丽莎,笼子底上有它留下的干燥的鸟屎和散落的小米粒,还有它喝水的小罐子里剩下的半罐浑浊的水,轻轻地荡漾,上面居然有片发黄的柳树叶。我径直进了屋。老五的老婆王岚脸一闪,进了里屋。老田、张涛、癞子他们都在。老五他妈坐在沙发上,身子像一个硕大的桃子。他爸在他妈身边闷头抽着烟。见我进来,老五他妈抽噎了下。“来了,大伟。”我点下头,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伟,你给你姨说个实话。老五去哪儿了?”我有些懵了。下意识地说,“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姨。”老五他妈垂下头开始抹眼泪。屋子顿时静下来,静得让我难受,可我又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我看见老五他妈白胖胖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荡。“准是那个小私孩妮,把我们家老五勾跑了。”老五他妈突然冒出这句话。如果让我再回到学校,老师让我解释咬牙切齿,我就会把老五他妈现在的样子说出来。她白咧咧的牙让我有些心惊胆战。我们这帮人里,就是人家张涛懂事,他安慰老五他妈,“姨,你别着急了。老五也是大人了,没准过几天,他想明白,就回来了。”“这个不争气的老五啊,从小到大让我们操多少心啊!原以为成了家,就安稳了。谁成想,结婚还没仨月,就出这档事。人家王岚都怀孕了。”老五他妈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我站在那儿,一直没人给我让座,别提多尴尬了。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老五他爸手里呼啸着飞到墙上,瓷器破碎的声音和四溅的瓷片似乎发生在同时。一片瓷片溅到我胳膊上,生疼,叫声刚到我嗓子眼,我就压了下去。我整个人都木住了。如同小时候玩的游戏木头人,我喊了木头人就不能动了。老五他妈的哭声嘎然而止,就像一列飞速行驶的列车,突然刹住了车。她脸颊上挂着两行流淌的泪,无神的眼睛左右看看,人一下委顿了。懂事的张涛忙说,“叔、姨,我们出去打听下老五的下落。”我跟在他们三个屁股后面慌忙出去。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五的那把吉他挂在墙上,琴弦都长锈了,还有两根折了。琴箱上一层苔藓般的灰尘。

我们几个推着自行车依次出了胡同。癞子突然回头问我,你真不知道老五去哪儿了么?我恼了,如果不是他比我又高又壮,我肯定会一把揪过他,在他长满青春痘的脸上狠狠来一拳。“王八蛋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呲牙咧嘴。“好了,好了,咱们都去打探一下老五的消息吧,重点是到骚狐狸那儿。”张涛说。

回家的路上,我一肚子委屈。我好几次似乎看见老五就走在我前面,两只手扎煞着,弓着背,身子如同鸭子般摇摆。我紧蹬几圈,一下撞在他后腰上。他跳了下,扭过身,黑不溜秋的脸都青了。看见是我,说了声,“扯淡呢?”“你他妈跑哪儿去了?”我没好气的问。

第二天上中班,我没睡懒觉。八点多在母亲疑惑的眼神里出了门。来到供销公司宿舍区的胡同口时,我看见老田骑着他那辆坤车晃晃悠悠地出来。看见我,他用脚撑住自行车,用手指了指身后,“我这第三趟了,还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你上吧。”骚狐狸的家就在胡同口第一家,我有好几年没来过了。上高二的时候,老五勾搭上了上初三的骚狐狸。据老五说,他们两个都是初恋。老五是我们这帮第一个谈恋爱的。他自然成了我们羡慕的对象。每次讲起男女之事,一到关键时刻,他总是停住,然后洋洋得意地瞅瞅我们,仿佛他是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我们的心痒痒的,但又不想他看出来。于是我们齐声说,“下流!”

老五和骚狐狸好的时候,我经常和他一起到骚狐狸家。骚狐狸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她跟爸爸。她爸是供销公司的业务员,经常出差在外。这让老五出入她家如同自己家。有几次骚狐狸她爸在家,老五半夜还摸进去,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走。推开院门,骚狐狸家的院子没有变化。一根碗口粗约十米长的木杆树在屋门口,顶部绑着铁丝弯的电视天线。那时候还没有有线电视,都是在院子里树个杆子,上面绑个金属线,条件好的绑个在五金商店买来的接收器。一进屋,我看见骚狐狸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垫子皱成一团,压在她腰下,也不嫌硌。电视柜上的电视画面模糊,声音呲呲拉拉的。见我进来,骚狐狸眼皮都没抬。我坐在她身边,摸起茶几上的烟,开始闷声抽烟。电视里演的好象是一个叫夕阳红的节目。我抽了一支烟,骚狐狸还是没反应。“我今天来,不是找你打听老五消息的。”骚狐狸欠起身,拿起遥控换台,其他台都是一片雪花。“昨天晚上刮大风,你家这天线该转转了。”骚狐狸白了我一眼。“我今天是来提醒你的,你赶快走吧,要不就出事了。老五他爸、妈说不准马上就来找你闹了。”“来呗,他跑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这么傻呢,他爸、妈都要疯了,什么事情可都干得出来。”“我不走,我走了,我爸回来怎么办?”骚狐狸点了根烟,她抽烟的时候表情凝重。“这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让老五和家里联系下,就说在某地某地很好,把你择清楚,不就没事了么? ”我看她有些动摇,继续加大力度。“你还不相信我么?我和老五什么关系?老五走的时候,其实给我打招呼了,只是没告诉我具体去哪儿。说等安定好了会和我联系的。”茶几上那盒烟是金大鸡,要三块多,平常我只抽一块五的迎宾。我又抽出根点上。“你告诉我老五去哪儿了,我抓紧找到他,带他到河北我表哥那儿去,给他安排个好工作。过些日子,他父母一看老五铁了心,说不准就同意他离婚。你俩不就能光明正大在一块了。”骚狐狸有些动心,她把烟摁死在烟缸里,用眼媚了我一阵儿。我拍拍她肩膀,“咱们仨都在一个床上睡过,你还怀疑我啊?”上学那会儿,我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老五带我到她家住过几天,晚上我们仨在她家那张双人床上睡的,老五在中间。“那我告诉你,你可谁也别说啊!”“操,你看我是那人么?”骚狐狸先是给我讲了这篇小说开头老五放鸟的事情。如后又讲前天他们在一起混了一个晚上。一早老五就坐上火车去了南京。骚狐狸的哥哥在南京读研究生。我说,“你哪来的哥哥?”“我哥跟我妈,所以你不知道。但是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老五的事情,你谁也不能说。”骚狐狸扬起那张白生生的脸看我。我心里有些发虚,“我是那人么?”我装做恼了。“你要给他爸、妈说了,老五所做的全白做了。”“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俩的事情的。我他妈的把宿舍都借给你们用了。咱们是一个队伍的。”“我相信你,就像老五相信你一样。”她这句话,我听了心想她怎么说出这么操蛋的话呢?“好了,我得走了。我会尽快找到老五,把事情安排好的。”我起身就走,临出门口前,我看了几眼茶几上的金大鸡。烟盒上的金色公鸡昂然而立,真漂亮。

我推着自行车来到街上。老田还在那儿,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腿撑在马路牙子上,一只腿荡来荡去。“怎么样?”看见我,他迫不及待地问。我看看街上过往的车辆,手一摆。“你不看谁出马。”“我说么?就你和老五这关系,你还弄不明白。”我有些不愉快,“这不是因为我和他好,而是凭我的智慧。”我用手指指脑袋。

我和老田并肩骑着自行车走在去老五家的路上。老田一直盘问我老五的去向,我王顾左右而言他。突然我有些迷惑,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老五离家出走的时候给过我什么讯息。但是记忆清楚地告诉我,他临走前的几天根本没和我见过面。老五结婚后的一个月,带着骚狐狸去冷库找过我。他要借用我的宿舍,我拒绝了他。这并非我不想让他胡搞,而是我刚换了床单。当时在车间门口,老五递给我一盒开封的迎宾烟,说,拿着,喜烟。我接过来,心想,五十块就换了盒破烟和一顿饭,这买卖真是亏了。“把宿舍钥匙给我。”老五伸出黑黢黢的手。“我没带。”我迅速的反应。“扯鸡巴蛋呢?”老五吐了口烟。“真没带!不信,你翻。”我两手一伸。骚狐狸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衣在一旁若无其事。狗日的老五太了解我,他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说服我。最后在伟大的友谊面前我让了步。把钥匙交给他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把屋子弄脏,动静别弄大。老五接过钥匙连个屁都没放,驮着骚狐狸就走了。第二天我一上班就跑到宿舍。一开门,一股腥臭和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掩住鼻子进屋,一看气不打一出来,床上被子没叠,堆在那里,如同一堆烂柴禾。更可气的是,床底下扔了几团有些发黄的卫生纸。下了班,我就把被子驮回了家。我妈还纳闷,这不是刚洗的么?我坚决让她拆了,再洗。

进了老五家,我看见他妈眼睛通红通红的,和姜兰潮家的兔子一样。老五的姐夫也在,他是邮电局的一个中层干部。因为行业优势,他是我们这个县城最早佩带BB机的人之一。老田邀功似的嚷,“有老五的消息了。”他嚷完了回头看我,老五他爸、他妈、他姐夫的目光一块投向我。我感觉自己站在舞台上,一束束灯光投向我,有些晕眩。我犹豫了下,用手揉揉鼻子,“老五可能去了南京。”“他怎么跑那儿去了?”老五他妈夹子般的声音,夹得我心一揪一揪的。“他好象去找一个弹吉他的朋友。”“准是那个私孩子妮给他出的主意。”老五他妈的脸胀得有些紫。“这倒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老五要带人家走,人家没跟他走。”老五他妈捶着大腿,“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觉得老站着不是回儿事,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都是你教育的!小时候我一管他,你就拦着。”老五他妈这挺重机枪开火突突射向老五他爸,他爸中弹哑火了。老五他姐夫劝老五他妈,“妈,先别着急。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老五找回来。”老五他妈回过神,追问我老五的具体地址。冷汗一下从我后背渗出来,如同打雪仗有人往我脖子里塞了一把雪。不容考虑,我急中生智,“在雨花台附近。”南京在我印象里只有雨花台和长江大桥。于是老五和烈士们就离得很近。我不想背上出卖老五和骚狐狸的黑锅,我也不想老五他妈误会我是老五离家出走的同谋。我想把老五的去处告诉老五家里后,他爸、妈情绪会稳定下来。我再做骚狐狸的工作让她劝老五回家。

快到晌午头了,我和老田要走。老五他妈拽着说什么也不让走。上了一桌子的菜,我和老田直咽吐沫。我认识老五这么久,也就是拜年、给他家帮忙修小伙房的时候,在他家吃过饭。这次最丰盛。吃饭的时候我问,王岚呢?老五他妈说,让她去老五他姐那儿了,在家里她闹心啊!老五他妈一个劲的给我夹菜,仿佛我不会用筷子似的。我看见老田有些不自在,吃得很少。说,“姨甭管我,老田饭量大。”

“小袁,明天你和大伟一块到南京找老五去吧。”老五他妈对老五他姐夫说。我屁股马上被钉子扎了下,几乎要跳起来。“这个嘛,”老五他姐夫沉吟着,“我去也没什么,不过怕老五看见我,惊着他,他再跑了可不好找了。”老五他爸说,“小袁说得有道理啊!”“我看不如让大伟自己去,他和老五关系好。想个招,把老五诓回来。”老五他姐夫说。 我心里想,老五那么好诓么?“大伟啊!你说平常姨对你怎么样?老五这一走,王岚怎么办啊?我们这个家可怎么办啊?”老五他妈说。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去南京找老五。可这套是自己套上的,不管多重的东西咬着牙也得往前拉了。“姨,那我回单位请个假,看什么时候能去?”我感觉自己就像要去敌后方营救革命同志。

临走的时候,老五他妈塞给我五百块钱,推辞一下我接了。

我给主任买了条金大鸡。说老家有事情,要请几天假。回家我给我妈说单位设备大修,忙得很,这几天就不回家了。 ?

次日早晨是老田驮我去的汽车站。一路上我们沉默无语。快到的时候,我看见高阳骑着红色的凤凰坤车迎面而来,我跳下车拦住她。她一个急刹车,差点摔倒。“干嘛?”她急赤白咧的。“我要去南京了,有很重要的事。”我悲壮地说。“去呗,关我什么事。”高阳大义凛然地回答。“如果事情顺利,我回来后,咱们拉对象吧!”“神经病啊!”高阳白我一眼,绕开我,推着车就走。“你慎重考虑下,我回来找你。”我在她身后喊道。看她走了老远,我恋恋不舍地回过头。老田骑在车上咯咯地乐。“乐个毛。”我骂道。

去南京要先坐公共汽车到德州,在那里倒火车。买火车票出奇的顺利,没排多长时间队,就买到了带座号的票。是北京到镇江的,票价45元,开车时间下午5点半。我买了些面包,在火车站售票处边的录像厅混到快开车的点。我和一群群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挤上车。在拥挤的、充满混杂气味的车厢里,我迈过一双双腿,挤过身体的夹缝,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脏兮兮地中年人,我费了十分钟的时间解释座位是我的。他装模作样地检查我的票,最后看我还是坚持,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我一屁股坐在绿色人造革的座位上,看那些因长久站立脸色发暗、身体有些摇晃的旅客,感觉自己太幸福了。

火车在铁轨上咣当,我开始迷糊。半夜的时候我醒来,车厢的灯很耀眼。座位上的人东倒西歪地睡了,就连座位底下都躺着人。车窗外黑咕隆咚的。火车交错驶过,发出巨大的呼啸声。火车有节奏的咣当声,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我这是第三次坐火车。第一次是全家从南方搬回老家的时候。第二次是和老五。当时高中刚毕业,老五他妈托人给他在电业局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他烧的是烧水的小锅炉。每天比别人早一个小时到单位,等水烧开,没什么事了,老五就到门岗上拨拉吉他。老五吉他弹得很好,同样的曲子,我弹出来干涩,他弹出来却流畅、有味道。这和同样的菜料,不一样的厨师炒出来不一个味道是同一道理。夏天的夜晚我和老五经常在路边弹吉他。我喜欢听他弹《月光》。琴声舒缓、明净。月亮挂在天上,用温暖的手抚摸我们,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响,琴声流水般汩汩地淌进我的心里,似乎隐隐听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在跟我诉说心事。我的内心平静、安然。老五在电业局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被辞退。顶替他的是办公室主任的表弟。辞退理由是浪费燃煤,上班时间弹吉他。辞退那天老五去找我,他解嘲般的说,‘谁叫咱没当官的亲戚呢。他突发奇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坐火车,因为他还没坐过火车。于是我们来到德州,买了德州去桑园的火车票。车上没有座,我和老五站在车厢连接处。火车轰隆的声音,让我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可能是那声音巨大,我看见老五的眼神里充满恐慌,他恐怕是在担心火车随时在轰隆中断成几节。二十分钟后,火车把我们扔到了桑园站。我和老五站在灰扑扑地站台上,如同两片飘落的树叶。老五说,火车无非就是加长的公交车罢了。我说,非也,一、火车的动力是蒸汽机,公交车是燃料发动机;二、火车在铁轨上行驶,公交车是在公路上行驶。老五没有和我争辩。在站台上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宣言,回去以后他要办个吉他培训班,最后招的学生比刘天礼都要多,他编的教材比刘天礼卖的都要火,他也要去中央电视台讲民谣吉他讲座。那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是跟着刘天礼编写的教程学习吉他的。时隔这么多年,那一幕我仍旧记忆犹新,老五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手指天空,眉毛向上撇着,表情严肃,就像火线入党的八路军战士。

我在回忆中昏然睡去。到南京站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随着滚滚人流来到出站口,傻了,南京站真大啊!正犹豫之间,两个中年妇女上来拽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要不要住旅馆?国营的,干净,价格便宜。我挣脱开她们的纠缠往前走,这时候又遇见一个面色可疑的年轻人,问我要不要出租车。我不敢答话。关于在火车站外地人挨坑的传说我听得太多了。我逃出了火车站。

站在宽敞的马路上,我踟躇不前。眼前的繁华让我内心震撼,失去了方向感。犹豫了许久,我才涨红脸向一个女孩打听。她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让我云里雾里。幸好我听明白了第一个倒车的站点。走了一身汗,我才找到乘车的站牌下。上车以后,我紧张的心才松弛下来。我开始打量车窗外的世界。路边高大的法桐后一幢幢高楼,呼啸而过的车辆,时尚的男男女女,让我目不暇接。天气凉了,经常有落叶在车窗外飘过。在我们县城,树叶落下,风起的时候,再飘起来,然后再落下,最后就烂在泥土里。南京的落叶呢?最后的归宿在哪里?我看见一个女孩穿着黑色短裙,露着白葱般的腿。在我们县城,这个季节,是没有这么打扮的。她哈着手,跑进一家我在电影里才见过的咖啡屋。咖啡屋的门头是黑色的,烫金的六个字——夜浪漫咖啡屋。我想,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已经坐在幽暗的单间里等她,面前有一杯很小的白色瓷杯,里面的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

当我辗转来到骚狐狸的哥哥面前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精疲力尽、饥肠辘辘,样子狼狈。骚狐狸的哥哥是个白净、瘦弱的小伙子,戴金丝眼镜,嘴上挂着浅浅的笑。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吃惊,估计骚狐狸已经提前通知他了。我站在宿舍门口,看见他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有吃的么?骚狐狸的哥哥赶忙从床底下翻出一盒饼干和两个苹果。他出去给我打洗脸水的工夫,我就把这些东西消灭光了。当他回来看见我仍可怜巴巴地用目光向他讨吃的,他深表歉意地说,“我出去再给你买点吧!”我已经坚持不到等他买吃的回来。我说,“我睡一会儿吧,在火车上没有睡好。”没等他反应,我就一头栽到床上呼呼睡去。

暮色里我睁开迷蒙的眼,看见骚狐狸的哥哥正坐在桌前看书,他背对着我,背影很单薄。听骚狐狸说他学的是高分子材料与工程,这是一门对我很神秘的学科。他发现我醒了,回过头露出浅浅地笑容,说,“醒了?”我爬起来,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去找老五吧。”他把书掩上,说,“老五那儿太远了,明天早上去吧。咱们现在去吃晚饭!”临出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他看的书,原来是张爱玲文集。我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走在校园里,看到那些三三两两的学生,我开始后悔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用功,否则我现在也许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可能会和某个漂亮的女同学发生浪漫的故事。不过我是个会平衡心态的人,我开始对骚狐狸的哥哥谈论张爱玲,对于一个正在看张爱玲的人来说,我完全有把握纵横捭阖。我说,“你正在看张爱玲?”骚狐狸的哥哥的耳朵根有些发红,“没事的时候,看着玩。”我点了根金大鸡,烟雾从我鼻孔里飘出老远,我用老师的口气说,“中国当代文学史,有三个大师是不能不读的。第一个是以笔为枪的鲁迅;第二个是写湘西世界的乡土文学之父沈从文;第三个就是创作出女性的细腻与古典的美感的言情作家张爱玲。”看骚狐狸的哥哥听得很专注,我兴奋地讲了下去。其实这些都是从别处看来的,我无非照本宣科。“张爱玲是世俗的,但是世俗得如此精致却除此之外别无第二人可以相比。张爱玲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悲剧感的人;她通达人情世故,但她自己无论待人穿衣均是我行我素,独标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读者拉家常,但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她的内心。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骚狐狸的哥哥用异样的眼神看我,这让我感觉好极了。我接着说,这三个作家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水平。骚狐狸的哥哥说,郁达夫也应该算上吧。那个写《沉沦》的浪子?我反问他。是啊,他的小说写得挺大胆。我看看骚狐狸的哥哥觉得奇怪,我感觉他应该从小就是那种好好学习,听家长和老师话的乖孩子,怎么会喜欢那个浪荡子写的小说呢?

骚狐狸的哥哥住的是研究生公寓,两个人住一间。室友知道他来了老乡,到别处借住去了。临睡前,我继续胡吹海嗙。无非我如何多才多艺。比如我的毛笔字写得特漂亮,上高中的时候就在《书法报》上发表,还获过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金奖。一开始还有些影儿,后来就没边了。我成了文学界和书法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骚狐狸的哥哥一直安静的听我瞎白话,这让我很满足,话意更浓。临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感慨的说,真羡慕你们。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乐了。你们多好啊,想干什么事情就去干啊!

天刚亮,我就被骚狐狸的哥哥喊醒了,我不情愿地爬起来。他已经洗漱完毕,张罗着去打饭。一吃完早餐,我们就出门了。倒了好几班车,我都倒迷糊了。大约在九点多钟,我们在一家中等酒店后院的偏房里找到了老五。

这个偏房是酒店的男宿舍。我俩进去的时候,几个穿着白上衣的年轻人在打扑克,确切的说,是穿着班驳的上衣。屋里摆满了双层的床,每个铺上是各样的被子、床单。屋里拥挤、杂乱不堪。混和着潮湿、臭袜子、男人体臭的味道。骚狐狸的哥哥抽动了一下鼻子,眉头皱成一堆。我们一进门,打扑克的几个人把目光投过来,刚和我们的目光接触,就又收了回去。我侧着身子在床铺之间走过,透过床铺的缝隙,我看见老五坐在靠窗户的一个下铺上,看着窗外发愣。那目光我很熟悉。就像当年骚狐狸抛弃他,他在骚狐狸家门前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回来时的目光一样。当时我们高中毕业才一个月。骚狐狸变心还是我先发现的。有天晚上,我刚从姜兰潮家出来,骑着我的红旗自行车慢悠悠回家。没走出多远,从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辆雅马哈250擦着我身子急驰而过,我一歪,差点摔倒。我站稳了,那狗日的已经远去。依稀透过车尾灯,看见后座上坐的是骚狐狸。我告诉老五,他还不相信。没过几天他就收到骚狐狸托人给他的分手信。老五带着我去骚狐狸家找她,可是从黄昏等到深夜骚狐狸也没回家。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么能熬,九十年代初期县城没什么娱乐场所,我也没现在这么多有钱的朋友。那时候晚上不是看电视,就是我们这帮儿在大街上游荡,或者去看录像。除了除夕没超过十二点就上床睡觉了。快零点的时候,我的哈欠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我打算劝说老五回家算了,明天再找骚狐狸。可是我看见老五塑像般坐在马路牙子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看着远处,眼睛里分明有一片落叶在飘摇,却始终落不在地上。

我和老五终于在王胖家的胡同口堵住了骚狐狸。老五走过去,他的眼睛里只有骚狐狸。他的脚步缓慢、沉重,似乎腿上带着镣铐。我在一旁关注着王胖,如果他稍有反应,我就会马上扑过去,给他致命的一击,但是王胖似乎傻了,他扶着摩托车一动不动。老五一直走,直到他的鼻子几乎碰到骚狐狸的鼻子。骚狐狸的眼没有回避老五的眼,她的眉毛扬着,眼珠瞪得像红枣。老五的身子绷得很紧,如同拉起的弹簧秤,我很担心,这杆秤随时被拉散。骚狐狸的眼里有水,这水一小会儿就浇灭了老五眼里的火。老五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那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这哭腔让我的脸都有些火辣辣的。“不为什么?”骚狐狸的声音真冷,就像冬天早晨起来一出门感觉到的冷。“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好一辈子么?”老五的嘴唇渗出血丝。骚狐狸“切”了一声,“等有这样的摩托车后,再找人谈恋爱。”骚狐狸偏腿上了摩托车。王胖眨着一双牛眼看看老五,看看骚狐狸,没有动。“走啊!”骚狐狸的声音像一根鞭子抽在王胖身上。王胖赶紧启动摩托,狗日的雅马哈250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股呛鼻的黑烟冒出来,这对狗男女渐渐远去。

安慰是徒劳的,我只能过去拍拍老五的肩膀。老五兀自站在那里,喃喃自语。

后来我和老五来到学校门口的老城饭店。饭店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高中三年我和我的伙伴们给他创造了不少效益,没钱的时候我们就用在家里偷来的酒、烟到这里来换菜。我可以保证,那时候我们就保持优良的品质,只会自盗,绝对不偷外人的。我在家偷的次数最多,因为我爹在单位上是个头,当时我家的南房屋里堆满了别人送的古贝春酒,一次我只偷一瓶,家里一直也就发现不了。一瓶价值五元的酒在这里只能换三块的菜。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面正在用一根筷子剔牙,一看我和老五来了,脸上乐开了花。我们毕业以后已经很少光顾这里。

仍旧是一盆肥肠炖豆腐、一盘水煮花生米,一瓶清烧酒。老五喝酒的速度那次是我见到最快的一次。我喝酒过敏,只能看着他喝,菜还没吃几口,酒瓶就见底了。老五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夹着烟,斜眼,歪嘴,嘟囔,再来一瓶。桌子晃动起来,菜盘子和空酒瓶也跟着抖动。我知道不能让他再喝了,如果再喝下去,一,他不能付帐了;二,他闹腾起来,我控制不住局面。我起身给老板示意,不要上酒了。就在这时,老五狠吸一口烟,那烟头顿时亮起来,他用力把烟头捻在了胳膊上。我一把把他的手打开,烟头烫过的地方顿时起了个黄豆般大小的水泡。我骂道,“傻啊,为一个女人值得么?”老五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那时候,如果有过失恋经历的男孩,基本会在手臂上留下烟花。初恋真的很可怕,它会浸入你的身体,留下你一生都无法弥灭的痕迹。

我坐在老五对面的床上,老五的眼里,有一片黄叶在飘摇。他的床上只铺着一层薄褥子,一床散乱没叠的军用被,枕头是一件羽绒服叠的。他安静的坐着,给我一个侧影,因为光线的原故,脸一半黑,一半苍白,如同一块木头浸在溪水里。上衣的领子没有翻过来,窝在黑毛衣里,裤腿上有几块油渍,肥大的军警靴上居然沾着一片菜叶。好大一会儿,老五才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见我,他的脸和眼睛膨胀了一圈,几秒钟后,他恢复了常态,上来冲我肩膀上就是一拳,疼的我呲了下牙。“你小子怎么来了?”“我怎么不能来?”我得意洋洋地说,“我只要打算找一个人,没有找不到的。”老五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亲密无间地挤过床铺的缝隙来到院子里。在门口,老五亲切的招呼了一声骚狐狸的哥哥,仿佛喊他的亲哥哥。

我和老五站在院子里说话。太阳懒洋洋的,洒在身上。老五揣着手,一只脚在地上碾一块小石头。我递给他一根金大鸡,他拿到手里摆弄几下,然后又在鼻子底下嗅嗅。吸的时候,他两腮都凹了进去,然后一股浓浓地烟从他的鼻孔飘出去。他张着嘴巴陶醉了一会儿,说,“南京烟有股怪味,抽了老爱咳嗽。”我弹着烟灰,望着从院子里走过的一个女服务员。“你离家出走,跑这么远干什么?”“这不是有熟人么!”老五手里的烟才抽几口,就快到头了。“操,服务员你干得了么?咱哥们也不是干这个的料啊!”“这不是先临时干干,过几天再找个合适的么。”我看见老五鞋上的菜叶,忍不住笑了,“你上好吃的菜的时候,会不会偷吃一口。”“那还不是经常的。这里的菜比咱们那儿的好吃多了。”老五把烟头弹出一个弧线,烟头落地,仍旧冒着烟。“我这不是听骚狐狸说你到这儿来了么,就过来找你。”老五伸出手给我要烟,我把烟掏出来,继续往下说,“我在县城待的也够够的,想出去混几年。不过我不想在南方。南蛮子都特狡猾,咱们斗不过人家。”我被烟呛了下,直咳嗽。我吐了口痰,把烟随手扔掉。“咱们附近那个清河县挺不错的,是羊绒基地,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羊绒出自那里。我想到那儿去,机会多。再一个小林不是在那儿么。他舅舅是县长。只要他帮忙,准能找个好事。你干脆和我做伴去那儿吧。”我盯着老五看他反应。老五喷吐着烟雾不说话。“咱们在那儿混几年,等风光了再回去。那时候你爹妈也就同意你和骚狐狸在一起了。”老五把大半根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行,我跟你去。”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我跟着老五屁股后回宿舍收拾东西。老五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旅行包,把床上的羽绒服胡乱塞进去。然后起身对那群打扑克的人喊,“老李,过来一趟。”一个五短身材,满脸疙瘩的小伙子应声过来。打扑克的人停下来看我们。老五指着床上的被褥说,“老李,你被子少,这些都送你。”老李有些吃惊,“那你盖什么啊?”“我不干了,回北方做生意。”老五伏下身把旅行包的拉链拉上. “你这才上了两天班,干不够一个月不发工资。”“两天工资才多少,老子不要了。”老五把包拎到床下,然后将被窝卷起来,顿时露出布满毛刺的床板。

午饭我们是在老五上班的饭店吃的。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中式餐厅,装修古色古香。我们坐在大厅的一隅,正好面对吧台,吧台前面供奉着弥勒佛,他老人家摸着肚脐笑容可掬的看我们这些俗人。老五点了一桌子菜。他和骚狐狸的哥哥喝啤酒。我只顾闷头吃,老五不时和上菜的服务员开个玩笑,骚狐狸的哥哥还是那么优雅。我放在桌子上的金大鸡烟,被老五连抽带送同事,一会儿就净了。酒足饭饱,我心满意足的剔牙之际。老五的狗嘴里吐出一句,“算帐去!”我茫然地看看老五,又看看骚狐狸的哥哥。“大伟,快点啊!”老五的大黄牙让人恶心。我无可奈何的去吧台算帐,我边走边安慰自己,“反正是你家的钱。”这顿饭一共花了六十七,让我有些肉疼,要早知道我算,老五当时点菜的时候,我真该拦下。回到桌边,我喝了口茶,正打算开口说撤。老五的狗嘴又吐出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下午咱们到长江大桥转转。”“别转了,抓紧时间走,下午有一班到德州的火车。”我怕夜长梦多。“操,不去长江大桥就等于没来南京。”老五叼着最后一支金大鸡,右脚踩在椅子上,活脱脱一个泼皮。

出了饭店,我们和骚狐狸的哥哥告别,他下午学校有事。从那儿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的名字我早已经忘记。他是一个安静、善解人意的人,他可以聆听你的倾诉,哪怕是一堆废话,他也毫无怨言,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总之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从老五工作的酒店坐三站地,在桥头堡公园下车,再走五、六分钟就是长江大桥。还没有到桥头,空旷处吹来的寒风钻进我的衣领,我不由缩下脖子。老五急匆匆地往前走,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就像射出的一支箭,我就是箭尾的那束羽毛。曾经我也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走向大桥,不过那是我们那儿的运河大桥。那是因为骚狐狸。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街混子孙二响冲骚狐狸吹口哨,骚狐狸往地下啐了一口。孙二响在学校那条街上称王称霸惯了,那受得了这个,上去一把把骚狐狸的头花捋走了。骚狐狸披头散发的去找老五,老五听完她的哭诉,脸涨的通红,好久没出声。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干他狗日的。”老田、癞子都劝他算了,孙二响一个人不可怕,关键他有一帮社会上呼啸的兄弟,我们这些学生惹不起。老五的仇恨已经燃成熊熊大火,无法扑灭。他找到孙二响的邻居——邻班的鲁军,让他捎信给孙二响,第二天下午在运河大桥见。第二天下午老田、癞子等人不知何原因没有来上学。老五对我说,“算了,你也甭去了。”碍于弟兄感情,我硬着头皮也得跟他去。一上桥就看见孙二响和他的五、六个兄弟,每个人都跨在自行车大梁上,身子趴在车把上,沉甸甸地链子锁在一端的车把上荡悠,我的腿不由的有些哆嗦。孙二响示威般地扬起骚狐狸的黑色头花,在我看来那头花就像罪恶的罂粟花。老五面无表情,脚步迅捷。离孙二响越来越近,他的脚步频率就越快,到了面前的时候,他人几乎都冲了起来。他猛的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用力扎向孙二响的大腿。孙二响张着嘴呆住了,仿佛被点住穴道。眨眼间,他和他的自行车缓缓地倒向一侧,这时候他的喉节抽动了几下,一声凄惨的声音冲出口腔。血是黑色的、粘稠的,慢慢从他的裤子里渗出。老五弯腰捡起已经被孙二响扔到一旁的头花,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又在上衣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的口袋里,然后起身冲孙二响的弟兄们扬了扬匕首,刀尖沾着一丝血渍,他阴鸷眼神里的杀气把孙二响的弟兄们吓傻了,没有一个人动。老五带着我扬长而去。走了老远,我还心有余悸,惟恐那帮人撵上来,抡起链子锁砸向我。这件事情的后果,老五受到派出所的经济惩罚、学校的留校查看处分、他爹的两个耳光,以及骚狐狸的以身相许。

老五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小学课本扉页上都有玉照的长江大桥的人行道上,这次他不是走在会敌人的路上,而是走在他向往已久的地方。引桥下面的大桥公园里的各种花草树木大多叶子发黄,一片萧瑟。下层的铁路桥上正驶过一辆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桥身轻微的抖动。老五的手指一路沿着冰冷的桥栏杆滑过,我隐隐听到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啊,朋友再见。我们走过一个个兰花型的路灯,走过桥的弯曲部分,看见工、农、兵、学、商的五人围成一圈的塑像,栏杆上开始出现铸铁浮雕,有五星的、向日葵的,然后我们又看见桥两侧雄伟的桥头堡,每个堡顶上树立着三面红旗,就像劈向天空的三柄巨斧。在桥头堡堡身周围刻有“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浮雕。我这时候才感到震撼,不由生出景仰之心。我扶着栏杆探头一看,翻滚的、浑浊的江水,如同动物世界中非洲动物大迁移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赶忙把头收回来。

我们登上桥头堡上的了望台。风很大,吹在脸上有微微的疼痛感。我们的衣衫猎猎。视野辽阔,我终于体会到极目楚天舒的意境。太阳仿佛气力不足,如同一个婆娘剪的剪纸。长江和天际连为一体,远处一片雾蒙蒙。我想,那尽头是什么模样?桥上行驶的车辆、人群,在我看来如同是在一个巨兽的肠道里蠕动。一艘油轮在江上行驶,船后留下一条尾巴,仿佛一把利刃从天劈下来,把江水劈开一个大口子,不过这个伤口很快就愈合了。长江大桥的两侧的引桥如同两只巨手,使劲攥住岸边。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高嚎一声的冲动,但是我扼制住了。我平静了下心,看见老五张开双臂,如同肋下长出一对翅膀,整个人似乎悬在半空。他双目紧闭,嘴微张。他是拥抱这江面吹来的风,还是想飞翔?我突然担心他跳下去,于是做好了抱住他的准备。就在我将失去耐心要喊他的时候,他突然挣开双目,放下那对翅膀,说了一句让我既可笑又有同感的话,“长江大桥真长啊!”他从来没有用这么慢的语速说过话。我凭栏远眺。“真他妈长啊!”他又感慨了一句。这时候我看见他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在他手里留恋了一会儿,然后向桥下跳去。我抓紧栏杆,踮脚往下张望,原来是一个黑色的头花。头花轻飘飘地,如同宇宙中的生命,坠到浑浊的江水里,然后翻卷几下,就不见了。我看看老五,他出神地望着江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江边上那些层层叠叠的建筑物,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些提醒我这不是我的城市。思乡之情顿时弥漫开来,将我淹没。我想念那带有草木香味,还混杂着柴油味的县城,我骑着那辆到处吱呀呀响的红旗牌自行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转遍的小县城。路上会经常碰见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的认识的人。饿了,我可以去孙家铺子,花上五毛钱买个肉火烧,吃得满嘴流油。甚至我怀念声音聩耳的制冷车间,我多么想和车间主任老刘坐在值班室里打跑得快。还有我那张铺着厚厚褥子的床,软啊!

在老五的提议下,我们在桥头堡下照了张合影。桥上售货照相车很多,我们找了个穿黄上衣的女孩为我们照相。后来照片寄到了我工作的单位,不过照片让我很不满意。由于桥上风大,我们两个的样子很狼狈。头发被吹的凌乱,衣服歪七扭八,笑容不自然,仿佛有双大手拧着我们的脸蛋。尤其是我的裤腿被风撩起来一条显得长,一条显得短。在照片的最上方,也就是老五的头顶,居然有那只鸟,它就好象我们照完相以后又钻进照片里的一样。它头朝上,身子竖立,翅膀张开,像火箭升空。

离开长江大桥,我和老五去他工作过的酒店拿行李。老五想等他的几个同事下了班一起吃个告别饭,我断然否决。此时的我归心似箭,尽管我心里一直打点,把老五骗回去后如何面对他。我编谎,“和人家小林约好了,后天在清河见面,如果不能按时到,没信誉到不怕,只是不好弄到好差事。”老五只好作罢。到了火车站,天已擦黑。排了老长时间的队才买到票,凌晨一点的车。这时候肚子咕噜噜直响,我们找了家小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时间尚早,老五非要在附近溜达溜达。南京真是个大城市,尽管已经夜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比我们那儿赶集都要热闹。我们走累了,坐在马路边歇脚。老五望着身边来来往往地车辆和人群,感慨地说,“咱们要是出生在南京该多好啊!”没有金大鸡烟了,我在身上乱摸索。老五看见,从兜里掏出一盒南京。这个狗日的,有烟一直抽我的,我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在南京出生就不是老五了,什么土壤长什么花。你这狗尾巴草只能长在咱们那儿。”

上车的时候,我和老五都困得睁不开眼。幸好车上人不多,我们找到座位,就忽忽睡去。我做了个梦,我们又去了长江大桥,桥头堡堡身上的“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十个大字居然是我写的。天亮时,老五把我从梦中拽出来,他问我,“你乐什么呢?”我睁开眼睛,打量打量车厢里,又看看车窗掠过的田野里的晨雾,然后和小猫一样抹抹脸,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不满地剜了老五一眼,说,“关你屁事。”你小子准是在做龌龊的梦。”老五说,“看你乐得都合不上嘴。”“呸!”我啐了一口。“我是梦见你做坏事,被警察抓住,我想,可为民除害了。”我们两个斗嘴,对面座位上是两个好象第一次出门打工的农村女孩,她们把包裹抱在怀里笑吟吟地望着我们。坐在我正对面的那个女孩年龄稍大些,短发,人挺精神。我看她带着手表,搭讪问她几点。她没有回答,却把手腕伸到我眼前。我顾不上和老五贫,问她,到哪儿下车?她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到北京,终点站。一会儿我们就聊熟了,她说和妹妹一起去投奔一个亲戚,她们村的好多人都去首都打工,那里机会多。她问我在哪儿下车。我说,德州。我故意将德州说成deizhou。她抿抿嘴儿,笑得还是有些腼腆。她说是不是出扒鸡的那个地方?我点点头,扭头看老五,他靠在车窗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是眼睛却睁着。我拍拍他肩膀,说,“走,去抽根烟。”

我和老五在车厢连接处抽烟。我们在火车的轰隆声中沉默不语,老五依着车壁,眼神有些呆。他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咱们上学时组织的乐队叫什么名字么?”我点点头回答说,“知道啊,不是叫翅膀乐队么?”“咱们坚持下来该多好,说不准现在出名了,全国巡回演出呢。”我哼了一声,“做梦呢?”后来他问我,“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了爱情,为了骚狐狸呗。”我回答。烟从老五嘴里吐出来,又被他吸到鼻子里去。狭小的地方被我们两个弄的烟气腾腾。“也不全是。”老五说。“你知道么?我要是再这样下去,这辈子就完了。我可不想和他们一样那么活。”老五有些激动,几滴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带点酸臭味。我似乎听到了唾沫星子啪啪涨破的声音,我厌恶的抹抹脸。“操,你小子就是不想过本分日子。”“和你也讲不清楚,你连恋爱都没谈过。”老五轻蔑的表情,让我心里硌愣的,真想伸手给他两个耳刮子。

“这次回去,我就和高阳谈上恋爱了。”“那你小子还给人家起什么外号,叫人家大山羊。”“我喜欢山羊啊!”我咽了口唾沫。提起高阳,我的胸口不知怎的,就像饿了,总会抽一下。

我们回到车厢,正好一个服务员推着售货车过来。老五让我买啤酒,我问他,你的钱呢?他说早花完了。虽然是老五家的钱,我也想省点花,到时候好跟他妈有个交代。犹豫片刻,我还是买了两罐啤酒。原因很简单,离家越近,我对老五的内疚之果就越长越大。对于我来说,欺骗朋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啤酒是萃岛牌的,包装几乎和青岛啤酒一模一样,三块钱一听。老五喝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口一罐,以至我以为那里面装的是水。老五喝完酒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一只渴坏的小狗看着主人。没办法我只能再买两听。老五喝酒的速度还和前面两罐一样,售货的服务员干脆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等,我一次次不情愿的从兜里掏出钱,最后老五喝了十一罐,我在心里咒骂了十一次生产厂家,怎么弄的酒和水一样呢?第十一罐啤酒喝完,老五伏到桌子上,他凌乱的头发开始抖动起来,然后传出呜咽的声音,引来车厢众人的目光,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我赶紧拨弄他,“别鸡巴哭,不嫌丢人么?”老五仰起脸,眼里雾蒙蒙的。“你他妈才哭了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拳头就击中我的下颚,我脑子嗡地一声,人差点从座位上栽下去。我的火噌地就窜出来,我扑到他身上,扼住他的脖子,拳头悬在半空的时候,跑出去的理智又回来。我缓缓松开他,他和我一样张着嘴,喘着粗气。我坐好,整整衣服,连理都不理他。老五可能觉得也没劲,无声无息趴到桌子上。对面的两个女孩都看呆了。过了好久,年龄大的那个女孩悄悄问我,“他是不是失恋了?”“他是恋得太多了!”女孩没听懂我说的什么,看我脸色不好,就没再问。老五突然开始嘟囔,声音不是很清楚,我把耳朵凑过去,听他说,“原以为是只鸟,可以自由飞翔。哪知道是只风筝,刚想飞远,却被一条可怕的绳子拽回来。”我有些莫名其妙,不再管他。这时候我的目光瞥向车窗外,令人吃惊的场景出现了,我看见了蒙娜丽莎。尽管它的影子模糊。它拼命扇动翅膀,正在和火车赛跑。

到德州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我依依不舍地和那个女孩告别。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和QQ号,否则我和那女孩说不准会发生点什么故事。戳在站台上,我发现车站的屋顶有积雪,天气比我走的时候冷多了。我的意思是抓紧到汽车站坐汽车回县城,明早再去清河。老五非要吃点东西,暖和暖和。想想和老五家还没联系上,我就同意了。我们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到处都漏风的兰州拉面馆吃的。我比老五提前吃完,借口上厕所,做贼似的进了家商店,用公用电话给老五的姐夫打了个传呼。电话回过来时,铃声刺耳,让我有些心慌。在店主的提醒下,我才反应过来,把电话拿起来。我慌张的给老五的姐夫说好回县城的时间。他告诉我他们埋伏的地点,让我带老五走那条路。一出门,老五立在那儿,我心马上悬起来。他问,干什么去了?我说,买了盒烟,我觉得自己脸色都变了。我怀疑老五是否听到,但看他的神情,不像。

我们赶上了回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公共汽车在夜色中缓慢地爬行,车灯打在路面上,如同一根绳子在拽着车前行。我和老五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各装着心事。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眼睛在闪光。我内心甚至想,这辆公共汽车不要在县城停靠,最好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是一个姿势坐着,加上气温低,脚麻了,我开始跺脚,这时候我听见老五也在跺。他跺脚的声音让我忐忑不安,像跺在我心上。

在县城的车站下了车,其他乘客匆匆地离去,偌大的车站只剩下我和老五。我们站在那里,如同两只迷途的羔羊。最终还是我说,先去我的宿舍凑活一宿。

已是夜里九点,县城的街道很清冷,路灯有气无力的亮着,好象垂死的病人。天气很冷,冻的膝盖生疼,走一会儿,我就哈下手,捂捂耳朵。老五揣着手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我不时看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隐隐地星星。有好几次我想喊住前面的老五,让他回来。但是这个念头一次次被我顽强的压下去。如果那样,我怎么跟他的家人交代。走到饮食公司路口的转盘时,几个鬼魅般的人影窜了出来,就如同皮影戏里的影子一样。老五没有任何反应,就被摁住。我停住脚步,听那几个人的声音,我知道是老五的姐夫、老田、张涛和癞子。老五明白过来,开始挣扎,但那几个人死死地抱住他,他胳膊和腿乱扎煞,如同溺水者。后来他被拖着带走。他挣扎着扭过脸冲我喊,“徐伟,你个王八蛋,我恨死你了!”那声音回荡在夜空里,尖锐无比,如同一个酒瓶子砰然打破,那碎片全溅到我裸露的皮肤上。我整个人都木了。

那夜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怪怪的,以为我病了,伸过手摸我的额头,被我粗暴地推开。我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直至第二天中午。

起来后,我写了个帐单:

请假给主任买金大鸡一条 36元;

去德州汽车票一张 3元;

去南京火车票一张 45元;

去南京的路上吃饭 8元;

南京坐公交车六次 6元;

老五请客 67元;

在南京火车站和老五吃饭 10元;

回德州火车票两张 90元;

火车上老五喝啤酒十一罐 33元;

火车上和老五吃盒饭 10元;

德州火车站和老五吃饭 5元;

德州火车站打传呼 2元;

回县城汽车票两张 6元;

共计:321元

剩余:179元

写完帐单我骑上自行车去了老五家。走进院子的时候,我吃惊的发现,晾衣服的铁丝上挂着的鸟笼里居然不是空的了,蒙娜丽莎在笼子里安静地啄食,嘴里不时发出‘咕咕地声音。对于我的到来,它只是用黑珍珠般的眼睛漠然的瞥了一下,又垂下它的小脑袋瓜。我打量这只神奇的鸟,觉得不可思议。

张涛和老田在老五家里,我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我进来,张涛冲我摆摆手,算是打招呼。我走过去坐在一边听他们继续说话。他们说蒙娜丽莎今天早上飞回来了,一直在老五家的院子上空盘旋,就是不落下来。而且嘴里发出呜咽般的叫声,让人闹心,用笤帚撵,扔石子,它也不跑。最后老五出来,打开那个鸟笼,它居然自己飞了进去。这事真奇怪,这鸟太有灵性了,张涛感慨。老五呢?我问。又睡觉去了。老田说。

老五他妈从里屋出来。她手里拿着纱布和剪刀。我赶忙问,姨,怎么了?老五的手得冻疮了,她回答,挺严重的,这不是给他敷药么。不会吧,我们回来的时候,他手没事啊,我心想。难道这一夜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心中充满了疑问。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问。我把帐单和剩下的钱掏出来递给她。临给之前我犹豫了下还是把自己的三十块钱也夹在里面。他妈没说什么就接了,然后扔下我就不再搭理。我待在那里,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告辞。老五他老婆王岚送我出的门,我正打算转身走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无法接受的话,“以后你不要再来找老五。”说完门夹着一股寒气重重地关上,她那张仇恨的脸转眼消逝。我站在门口呆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气愤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我想敲开门,问老五家里人,为什么?

1994年的冬天,把老五找回来的我成了他家的罪人,从那儿我就再也没登过他家的门。

后来的事情是有次喝酒张涛告诉我的。老五手上的冻疮越来越厉害,他妈领着他去了很多家医院看,愈看愈厉害。整个手背都烂了,薄薄的一层皮下都是脓水,随时都会流出来。手指头肿的和用水洗过的白萝卜一样。眼看着这只手就要废掉了。这时候老五他妈听说了一个偏方,用鸟的头做药引子,治疗冻疮有奇效。救子心切,老五他妈也顾不上去抓鸟,把蒙娜丽莎给杀了。当把蒙娜丽莎的头捣碎了敷在老五手背上的时候,老五疼的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问,什么药啊?这么疼。怕他着急,他妈没敢说。敷上药的那天晚上老五疼的叫了一宿。说来奇怪,很快老五的手好了,居然手背上没有留下一点疤痕,完好如初。蒙娜丽莎不见了,老五就像魂丢了一样。直至他说要出去找蒙娜丽莎,王岚才把真相告诉他。出人意料的是,暴风雨没有来,老五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开了。自那儿老五开始沉默寡言,就连张涛他们去,他也不搭理。他经常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有次王岚趴在窗户上看到,老五张开双臂,把腰弯成九十度,扇动着两只胳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又见到老五。当时我喝了点酒。刚离婚的高阳老往我身边贴,频频给我敬酒。望着这个醉眼迷朦满脸雀斑的女人,心下感慨万分,当初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可是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怜惜,于是我喝了点酒,惹来周围同学的不满,说我重色轻友。正在与大家纠缠之际,一个穿黄色上衣的女孩从酒店的大厅穿过,她走路一扭一扭的,眉眼之间左顾右盼,甚是妖媚。不过她的目光已经不能像当年骚狐狸的目光飘到我们身上那样让我们心潮澎湃。我看见老五在邻桌推杯换盏。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看见我一愣,我在他眼里没看见那片飘摇的叶子。我说,“最近怎么样?”老五举起杯和对面的一个同学喝了口。看我还是盯着他,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凑活混呗。哪能和你比。在工厂混了快十年了,刚凑够买房的首付。”我掏出烟递向他,他接过来,转转烟,“嗬,中华啊!”他凑过头让我点着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样子顿时模糊起来。“骚狐狸现在干什么呢?”老五夹了口菜慢慢咀嚼着,然后扬起那张碳黑脸,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反问我,“谁是骚狐狸?”

徐永,原名徐勇。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现居德州。在《人民文学》、《边疆文学》、《鸭绿江》、《长江文艺》、《时代文学》、《海燕》、《青春》、《山东文学》、《文学与人生》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要去那座城市》、《天衢路》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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