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的城堡(短篇小说)
2013-04-29钱静
钱静
一
手工课上,我用胶泥捏的小房子受到了上手工课老师的表扬。他说陶顺捏的小房子在全班手工作品中是最漂亮的。老师的表扬像一颗糖,滑进我的心里,让我好几天都是甜颤颤的。
我喜欢玩泥沙,用它们来建造我喜欢的房子、院子。而且我对它们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时在课堂上,我眼睛虽然望着黑板,可脑子里在建造着我心中的房子呢。就在我在脑子里砌起一个圆顶时,不巧被语文课上的扁鼻子李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我自然是答不上来的,那时扁鼻子李老师的脸就会立刻飘过一朵黑云。他问,你在听我讲课么?我一句也不敢回答,因为我有经验,只要是我做错了事,不管我怎么回答,我都会受到严肃的批评,在其他大人面前我也是一声不吭。慢慢地,即使他们是平和地问我什么,我都不愿意回答,他们也就认为我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小孩,就因为这样,好多人都会叫我“哑巴”。村里四处转悠的宝泉叔一见我就笑着问:“小哑巴,读书去啊?”“小哑巴,又玩泥巴啊?”我不明白,大人们怎么总是要骂人,我们小孩子真的都做错了么!只有在和我的小伙伴玩的时候,我才喜欢说话,我觉得我那时才是自在的,愉快的。
二
在我见过的所有房屋中,最好看的就是外国人建盖的城堡。
我第一次见到城堡是在一本画册上,时间大概是三年前,也就是我七岁以前,是在什么地方,我记不清了。在我看到它们时,我被那漂亮的外表吸引住了:笔直的石头墙,小小的窗,屋顶圆圆的或尖尖的;而且看上去很牢固,稳稳地长在大海边或绿树丛中,我真佩服那些建造城堡的外国人,他们的脑子怎么会想得出那样好看的城堡,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聪明。而我们城里的房子都是一个样子,像药房里一层层的抽屉,颜色都是灰白色的;村里的瓦房,下边是方盒子,上边是一个三角形,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形状了。我们古时候也有好看的房子,但留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了,我经常想,古人肯定比我们现在的人聪明,我又想,他们为什么比我们聪明呢,我想了好几天,脑子想疼了也还是想不出来,但我相信以后我会想出来的。
在我们小孩子中,我还没有见到过谁能建造出不一般的房子来。我听爹说,他小时候,用胶泥做过泥车,用灰土建过茅草房;那时候,他们没有见过城堡,所以也就建不出城堡。现在,我周围的小孩子都不做这些了,他们玩的是现成的玩具,有小坦克,有塑料枪。那些都不是我喜欢的,它们都是别人做出来的,我要亲手建一座周围没有的城堡,而且它要比电视上、图画上更漂亮。
我一直想建造一个城堡,一个漂亮的城堡。那里有我的城池,有我的军队,我就是国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我,谁也管不到我。 我要先在外面用沙土做好,做漂亮了,我才找来胶泥在家里做,把它晒干,保存好,搬到教室里,让老师和同学看看,觉得我做的手工是独一无二的。等我长大了,就按它的样子建一个大大的城堡,我就住在我建造的漂亮城堡里。那时肯定有许多人来参观,并且啧啧地称赞我很有能耐。我觉得越是与众不同的东西,就越能得到别人的赞扬。我知道,建造那样的城堡不容易,但不管怎么难,我都要把它建造出来——很多人想不到,我这个不大说话的“小哑巴”,竟然也是一头小犟牛——越难做的事,对我来说就越好玩,越吸引着我。
可我爹和我妈都不让我玩泥沙,说我只会把衣服裤子弄脏了,还说,都十岁了还玩泥沙,以后会有什么出息!他们还说,把书读好了,以后当个什么,比什么都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当个什么”是指什么,后边的“什么”又是指什么。不管他们说什么,建造城堡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我每天心里都在想着要建造城堡,即使蹲在厕所里,我也在脑子里设计它的样子。如果不让我去建造,我不知道我会是个什么样子。
三
今天是周末,爹妈都不在家,我决定今天要把我的城堡建造好。
我们村的下面有一条干河,两年前才断了水的,现在从一个大石头下的小水塘里微微淌出一小股,淌着淌着就不见了,再往下有一片沙地,扒开,下面的沙是潮湿的,扒到一尺来深,还能渗出一汪水来。我要把我的城堡建在这片沙地上。
和我一起建造城堡的还有小军、二毛。他们俩说话温和,不会跟谁吵架,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
爹曾对我说,不要跟小军玩,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小军,他爹可就要来捶你了。小军爹个子高,身体粗壮,可能有八九十公斤,胳膊有我们小孩的大腿粗,力气大得能扳倒一条大牯牛。听说小军爹没结婚前,有一天为受外村人欺负的朋友出口气,堵在半路上抢了那个小伙子的钱,还打断了他的腿,最后弄错了人,全靠城里当了大官的小军的大舅才做了半年的牢;有了小军后还强干了村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也全靠了他大舅,他家只给小姑娘家一千块钱就没事了。在村里,他爹跟别人吵架,没吵几句,就会动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折了肋骨。有一次,小军爹提着一把两尺长手掌宽的大铡刀把二毛妈撵得满村跑,二毛妈哭喊着救命救命,小军爹还边撵边吼:日你妈,狠就别跑,砍死你,就坐两年牢,我还真想进去玩两年呢!我跟小军说,你不要跟我在一起玩,万一我跟你吵架了,你爹会来找我的麻烦。他说,我不会跟你吵架,你跟我玩,我分你米糕吃。小军眨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说,还按了按鼓鼓的口袋。我没吃过米糕,我真想尝尝米糕是什么味道。再说,小军一点儿也不像他爹,我就从没见过他跟别人吵过架。有一次,我甩着的一根玉米杆飞出去了一节,正打在他像包子一样饱满的脑门上,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大哭大叫呢,想不到,他眨眨眼,摸摸脑门,抬眼望我一下,笑了。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和他在一起玩。
我们走出村外时,遇到了二毛。二毛和小军一样高,但比小军瘦多了,尖下巴,小鼻子,头发又黄又少,也许“二毛”的名字就因为头发少得来的。二毛总受人欺负,别人打了他,他也不敢还手,只会哭,边抹眼泪边说,我要告诉我爹。欺负他的小孩就说,你去告诉你爹我也不怕,你爹是大学生又咋啦!我觉得他很可怜,只要见到他,我都要叫他跟我一起玩。我说,二毛跟我们去玩么?玩什么?他说,他的声音像针尖一样细,在阳光下好像还发着刺眼的白光。我说,去河底砌城堡。他说城堡是什么东西?他不解地望着我,头顶上两根直立的头发在微风里抖着,真像山坡上衰败的枯草。我说,一种外国人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圆圆的,尖尖的,反正你去了就晓得了。于是,他就跟着我们一起去。
四
我们走了一段到镇上的大路,然后离开大路,就走进了那条干河,再往上走几步,就到了那块平整的沙地。
我说,二毛,你挖个沙坑过一阵就有水了,我们砌完城堡就可以在里面洗手了。二毛蹲下开始用手刨着。我选了一块地方,开始建造我的城堡。我低着头准备建造城门,向傻站着的小军说,小军你帮我!小军嗯地答应着。我用一根木棍在我选定建造的城堡外画了一个把它套在里面的方形的框,我说,小军你在我画的地方砌城墙,要堆高一点,用手拍紧。他弯下腰开始了。我们不说一句话,都忙着做自己的事,就像大人建盖房子一样认真、严肃。我心里充满了热情和向往,我心中翻腾了无数遍的漂亮城堡,就在今天将被我们建造出来。我以前曾在土堆上建过寺庙,木棍搭的悬空楼,沿坡而下的长长的阶梯,阶梯脚平整的训练场,场边是用短树枝插着的树,树脚是通向正门的阶梯。我记得,建造完了那个寺庙,我高兴了好几天。三天后我去看,它还好好的,我在旁边看了好一阵才回去;一星期后我再去看,房倒阶梯埋,被别人破坏了,心里很可惜。但我又觉得,它曾从我的心里跳出来过。
今天建造的这个城堡,也许会有被人破坏的一天,但我要好好保护它,能多保护它一天算一天。
我的手指在潮湿的沙里挖来挖去,感到非常冰冷,但我没有停下,仍然用它们挖着、拍着,在做细微地方的时候,我换成细木棍去扣、去刮。二毛早挖好洗手池,已经和小军一起砌城墙,砌了一会儿,他们抖着手直叫,手太冷了,手太冷了。我说,休息一下。
“哦,我的米糕还没吃呢!”小军突然想起来。我们在二毛挖好的小水塘里洗了手,把湿淋淋的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小军从包里掏出米糕,用双手掰开,一人一块。他的米糕又甜又香,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我们三个并排坐在河边的一个小平地上,中午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只是空空的一片蓝,自由自在的太阳兴奋得像孙悟空一样变出无数金箍棒乱晃,晃得我们眼睛睁不开。我们身上暖乎乎的,我感觉自己舒服得像已经融化了一样。我真希望天天有太阳照着我们建城堡、吃东西。
“陶顺,你爹在路上呢,可能是从镇上回来的。”小军望着远处通往镇上的路。听到小军一说,我融化的身体立刻又凝聚起来。我抬头看到爹正往家里走去,我赶忙弯腰趴在河底的一个树蓬下。小军说你爹走过来了,我树蓬下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好像它也急躁不安地在我的胸口里找躲藏的地方。可能我们吃米糕的时候爹就已经看见了。虽然爹没有打过我,但骂过我,现在我不听他的话来建城堡,谁知道会怎样呢?也许至少会把我臭骂一顿。我已经听到他踩着石子喳喳的脚步声了,藏已经藏不住了,我低着头从树蓬下走出来。脚步声在河岸上停住了。
“你们在整什么?”爹语调平和,没有生气的样子。我抬起头,看到爹微微地笑着。他的笑,说明他已经允许我玩沙子了。我挺直了腰,像一条蚯蚓一样舒展开身子。
“你们不要打架啊?”爹还是微笑着说。看见爹的微笑,我就嗯地大声答应。爹接着又说:“嗯,我家的‘哑巴还是会答应的嘛!”他的嗓音软塌塌的,像站不起来的稀泥。
“我刚才还拿东西给他们两个吃呢!”小军骄傲地扬着头说。爹哦地应了一声,转身甩着两只手走了。爹很瘦,走远了看上去,就像空荡荡的衣裤被什么拉着往前移动似的,如果在夜里看见,肯定很吓人。
“我爹是去找镇长。”我说。我爹五年前当过村长,我曾见他在全村的大会上讲过话。他嗓音又湿又软,像泡在水里的面条。爹说几句,人群就笑一回。村里的大人说我爹说话好笑,他们都喜欢听我爹说话。他们又说,我爹给村里做了好多事,植树造林,修沟打坝。爹干着干着,就糊里糊涂地被退下来了。奇怪的是,过了几年,他说话没人笑了,好像他的笑话全都丢失了。说起当村长,他曾对妈说:“这几年当村长跟以前不一样了。我那几年当村长真是憨得很!”
“找镇长整什么?”小军问,他偏着头舔着粘了白色米糕粒的食指,上下嘴皮也粘了几颗。
“我晓不得,我爹我妈没跟我说。”我说。他终于把食指舔干净了,又接着舔中指,上下嘴皮的米糕粒还挂着。我以为我的嘴上也有米糕粒,用手背抹了抹,没有。我比他吃得细心。一只麻雀噗噜地蹿进河对面的一个树蓬里,接着又噗噜地飞走了。
“我爹早上去找了村委会主任,也去找了镇长。”二毛说,他没有舔手指,嘴皮上也粘了米糕粒,而且鼻头上还粘了大大的一颗。
“找他们整什么?”我问,我又用手背擦了擦鼻头,也没擦下什么。
“我也晓不得。”二毛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米糕,偏头咬了一口,下巴一动一动地嚼着。
我爹说过,二毛爹是村里唯一的一个的大学生,是农业大学毕业的,他没有工作,主要是仗不着人;村里有人对他说,在农村不就是上农业大学么?城里又没田地给你种,多此一举!二毛爹很平和,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有一次,我和二毛还有几个小孩子,绕着村里路上停放着的一辆大货车追赶,追着追着,我爬上车,手没抓稳,从车帮上掉下来,弓着背趴在地上,右手捂着胸,半天气都喘不过来。二毛爹从几个吓呆了的人中走过来,把我抱起来,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我才缓过气来。要不是二毛爹,我可能没命了。
“我回去一转,拿点东西分你们吃。”二毛吃完米糕说,好像吃瘾被米糕逗出来了。他鼻尖上还粘着那粒白色的米糕,在阳光下非常耀眼。
“去嘛。”我说。有东西吃总是好的。
五
我和小军又开始建造我们的城堡。我在方形尖顶的城门上插了树叶做的旗子,然后修平整了往上走的台阶,开始做碉堡似地房子,把房顶做成尖的或圆的,还给它们开了门窗。那门窗得用细棍一点一点地挑、扣,如果不小心就会弄垮整座城楼。我不放心小军来做,让他继续砌城墙,我让他堆高,拍紧,然后用竹片把城墙切成条形。天上的辣太阳空空地照射着,小军的头皮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我的头上也一定冒汗了。
二毛从地边的小路上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在大腿旁前后摆着的,狗毛似的头发像扑蝴蝶一样,东扑一下西扑一下。二毛走到我们面前,他昂着头,很神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神气。
“我爹当村长了。”他说得干脆有力,仿佛是他当了村长似的。我和小军“哦”地表示知道了这件事,他爹当不当村长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关心他手中红色塑料袋里的东西。
“你塑料袋里装什么?”小军问。
“烤饼,我刚买来的。我爹说,他要买一双皮鞋给我,又贵又好看的小皮鞋。你们穿过皮鞋没有?”我们说没有。二毛说他也没有穿过。他说过要给我们东西吃的,可他还不拿出来!
“你还有钱嘛。哪个给你的钱?”小军问。
“我爹给的。”二毛低下头幽幽地说。
“拿出来吃吧,那烤饼!”我说。他好像经我提醒才记起这事,他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摸出黄生生的烤饼,递给我和小军一人一个。我咬了一口,香甜酥脆,真好吃!小军边嚼边翻转着手欣赏烤饼。就在我们坐在一个大石头上吃烤饼的时候,一只大黑狗从河岸上蹿下来,朝着我们将要完工的城堡奔去,我赶忙站起来去赶它,可我刚站起来,它已经从城堡上蹿了过去,城墙和城楼已被踩倒。“这是哪家的狗啊?”我边哭丧着脸问边用土块扔它。
“我家的。”小军低声说,满脸对不起的样子。我没有让第三块泥土飞出去。大黑狗蹿到小水塘边停下来,低头闻闻,又慢慢走回到小军身边,讨好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望着他手里的烤饼。小军扬起手来赶它走,它夹着尾巴不挪动脚步,小军在它屁股上拍了两下,它才慢悠悠地往岸上走,边走边回头望小军,好像没有吃到小军手里的烤饼,心里不甘心似的。小军用小土块扔它,它才沮丧地颠着碎步跑远了。
我站在弄坏了的城堡前,心里真是恨透了那只狗。
我们吃完烤饼的时候,太阳已经悄悄偏西了,它真像个小偷,眨着红眼,探头探脑地向西边的山顶下张望,好像那里有个宝贝东西可以偷偷拿走。岸上的矮树蓬一点点拉下影子。
我说:“我们砌城堡吧!”
“你们先砌,我休息一下。”二毛说。我们已经吃了他的烤饼,就让他休息一下。二毛坐着伸了个懒腰,很舒服自在的样子。我和小军开始修建弄坏的城堡。
“陶顺,当村长是不是有好多钱?”二毛眯着眼望了一下太阳转过头问我。
“晓不得,我爹当村长时候我还小。”我说。那条狗引起的不愉快还在我心里缠来绕去。
“我爹说,当村长和不当村长是不一样的。我想当村长可能钱更多,不然我爹为什么说要给我买又贵又好的皮鞋呢。我还没穿过皮鞋呢。”二毛说完,走过来和我们一起建城堡。
直到把黑狗弄坏的地方修好,我的心里才慢慢好受一些。小军的城墙快弄平整了,我在圆顶楼前修建了一个瞭望台,瞭望台四周插上一样高的细木棍作护栏。
我在瞭望台下修台阶时伸个懒腰,看到村里的宝泉叔肩上扛着一支气枪从河岸上走过来。他一有空就喜欢打鸟。
“宝泉叔,打到鸟没有?”小军也看到他走过来,就站起身问。
“没有,不过我已经看见三只小鸟了,藏在裤裆里,一跳一跳的,很有精神的样子。”宝泉叔满脸嬉笑。我们三个小孩“哦”了一声后,咯咯地笑起来,边笑边说,不是,你乱说。
“陶顺,你爹要当村长了。”宝泉叔不笑了,他很认真地说。我很奇怪,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叫我“小哑巴”。
“我不相信,是二毛他爹当村长呢。”我吃了一惊。
“不信算了。”宝泉叔扛着枪走了。
宝泉叔喜欢闲逛,哪家吵架,哪个小孩拿了人家东西被抓着,他总是先晓得,在村里消息最灵通。如果爹真的当了村长,我让他给我买一双小皮鞋,他会不会答应?如果他答应了,我就是在村里的小孩子中最先穿皮鞋的了。走进学校里,有人问我,这双皮鞋多少钱,我就会说,是我爹买的,很贵呢。一想到快要得到一双皮鞋,我心里就不由得高兴起来。我希望宝泉叔说的话是真的。不过,那双小皮鞋还是不能跟城堡比,鞋子会有破的时候,可城堡在我一辈子里也破不了。
六
太阳离西边的山顶只有一拃来高了。河岸上矮树蓬的影子已拉到我修建的城堡上。二毛和小军说,他们要回去了,家里人会到处找的。我说,你们回去,过几天不要来破坏城堡。他们说,不会。他们走后,我又继续建造我的城堡,把一些不平整的地方用竹片刮平,压紧。我的城堡快要完工的时候,我听到有谁在远处喊我名字的声音,我站起身,看到妈站在远处高高的地头喊我回去吃饭,我心里咯噔一下,妈可能要骂我了。我胆怯的嗓子说,我一会儿就回去。可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我又蹲下看看我的城堡,觉得城墙里的尖顶楼太少,我打算在两座圆顶楼旁再修建一座更大一点的尖顶楼。我从城墙外捧来潮湿的细沙,把它们垒高,拍紧压实,然后用竹片挑去多余的沙。我做完这个尖顶楼后,站起身看着整个城堡,看它还缺少什么。我终于想起来,还缺少一个人,他就是我。我在河底里往上走几步,在潮湿的地方找到胶泥,我扣下一小坨,回到城堡旁,把胶泥做成一个有眼有鼻的小人,我让它站立在瞭望台上。
“陶顺,回来吃饭啊!”好像是爹的声音,声音里夹着不高兴,一不高兴,他的声音才显出一点硬来。我站起身,往声音来的地方望,的确是爹,他站在妈刚才站的地方。
“等一下我就回来了。”我用力地把颤抖的声音从嘴里推出去。城堡全部完工我才回去。爹从高高的地头快步走了下来,像一块布在飘动,转眼间飘到我面前。爹的脸黑沉沉的像一块硬邦邦的铁:“等你的头啊,我们早就吃掉了!”他低头看看我的城堡,一双大脚踏了上去,还用右脚用力地扫,圆顶楼、城墙转瞬间变成一片沙子轻飘飘地飞扬出去——我的城堡随他脚的起落轻轻飘散!爹的脚每扫一次,我的心就像掉下一块来,城堡消失了,它也完全破碎了。
我从来没见过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走!”他吼着。
没有了,我的城堡!我含着眼泪走在前面。
到了家,我吃饭时鼓起勇气轻声问妈,爹是不是当了村长。妈说,已经让小军爹当上了,小军爹已经通知了,今晚要开会。妈还说,二毛中午偷偷拿了他爹的三块钱,刚才被他爹一脚一脚地踢,从厨房门口踢到院子里,二毛疼得鬼喊狼叫。他爹息手时,二毛已经站不起来了,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嘴一撮一撮的,他妈把他背去看病,不晓得二毛还能不能活。“我以前还从没听说过他会这样打娃娃!”妈说完,叹了一口气,而且像爹一样也是一脸的灰黑。开会的哨音在院门外的路上叽叽地叫。
天快要黑了,爹和妈开会去了,我独自坐在桌前吃饭。爹临走前还丢下一句狠话:“以后再去玩沙子、泥巴,小心你的脚!”
我辛辛苦苦弄了半天的城堡,被爹全扫平了,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嘴里含着饭,心里想着城堡在爹脚下飞散出去的样子,泪水又快要流出来了。我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从心里喷涌而出。没扒几口饭,我就放下碗筷,坐在凳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这哭声在这黄昏里带着黑色的疼痛四处飘荡。
“小心你的脚!”爹刀子一样的眼睛、灰黑的脸、二毛一撮一撮的嘴想起来就害怕。我的城堡永远建不成了!没有城堡,读书又有什么意思呢?
哭了一阵,我晕头晕脑地从凳子上起来,从墙角拾起一根尼龙绳向院子里的桃树走去。还没到桃树前,我转身走回灶房,拿来饭桌边的那个小矮凳,把它摆在桃树下,双脚站在上面,把绳子穿过一根粗壮的桃树枝,两头打个死结,把我的头伸进去,脚蹬开矮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