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见深处
2013-04-29青果先森
青果先森
【一】
一周一次的班会上,班任“黄大头”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和班会主题基本不挨着的各种套话。
我在底下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装作很认真地听他讲话,不时敷衍地答应一声。而我旁边出了名的好学生顾天硕却真的很认真地在做笔记。我一瞥,那密密匝匝的字儿甚至比黄大头说的还要多。
“下面我让同学们来谈谈自己的感想。就从语文课代表开始吧。许默你说说。”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没飞出去。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看看黑板上写的“应试教育对中国学生的影响”,又看看黄大头热切的眼神,用出了杀手锏——向现场观众顾天硕求助。
我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示意他帮我想词儿。他立马会意,悄悄说了一句话。我便起了个扩音器的作用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黄大头靠在讲台上,扶着他那比常人大几号的脑袋笑着看着我说:“你这是来捣乱的吧?欺负我是英语老师我不懂语文不懂历史是吧?你这是谈应试教育吗?你整个儿一封建科举制度的追随者。”
然后我才在一片欢笑声中知道了一个于我来说非常新鲜的事儿——原来当年坑了孔乙己一生的科举制度的宗旨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另外我还发现了顾天硕是个腹黑男的事实。
我的这句话被当做了班会的一个收尾,却让我憋屈了很久。
【二】
放学的时候我留下值日。顾天硕磨磨蹭蹭半天不走,我颠覆了淑女形象,左手拎着扫把右手提着簸箕,小指上还挂着一块抹布,以一种劳动版自由女神像的姿态,杵在顾天硕身边10米到4米的范围之内。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用兔斯基般的眼神儿,盯着在我四周做不规则运动的顾天硕。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欲言又止。走两步一回头瞅瞅我,喉结动动叹口气又走两步回头看看我。
让我不禁想到了赵丽蓉老师那句“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三步一窜嘛两啊两回头”。跟他耗了大概有两分钟,我实在忍不住抡起扫把照他脑袋上就拍了一下,忿然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你在这儿挡着,我怎么扫地啊?”
他揉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有事。没事我在这儿干吗啊?”说完他从衣兜里拽出了一个信封。
这是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童话般的情节。男孩儿在夕阳的余晖里默默和我对视,手里拿着精心码好的情书。这时候应该有风吹过,窗帘在我们之间飞舞着。
正当风流年少,岁月静好。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明明班会课上还在恶搞我的顾天硕此时此刻居然如此柔情似水。
“你……这……什么意思?”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结巴。
顾天硕羞赧地笑了。我以为他开口会是那三个字或者那四个字。可是没想到他张嘴说:“这是我妹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表哥。我跟他不熟所以……所以……”
我恨不得把簸箕里的垃圾全都扬到他脸上。
顾天硕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转身便走,出了门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对我说了一句,“许默你这造型真的很大妈。”
我毫不犹豫地把抹布丢了过去,他一闪身撞到了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这时候我才乐出了声儿。
【三】
毕竟我还算个有责任心的人,既然顾天硕求我转交情书,我就不可能扣下它。
我是住在表哥家的。所以值日之后我颠儿颠儿地跑到他家。这时候他爸妈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在厨房里鼓捣着我这个厨房白痴这辈子也学不会的菜肴。
我跑到厨房摇着他的肩膀说:“欧巴,你有喜欢的人吗?”他皱着眉说:“别闹。”我用尽全身力气摇他的时候他拿着铲子用力撞击灶台旁的瓷砖说:“叫你别闹别闹你不听!菜都糊了!”
当我发现我晚上只能吃一锅不明物体的时候我变得无比沮丧,就顺手把信塞到他上衣口袋里,闷闷地说了一句“顾安安给你的”便离开了厨房。
我看见表哥呆了一下,关了火,慢悠悠地打开那封信。
“顾安安亲手交给你的?”表哥问我。
“不是。顾天硕给我的,让我给你的。”
表哥思忖良久,撕了信。
表哥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谈恋爱?”
“我?”我稍稍怔了一下,“怎么可能。都初三了,我可是要考一中的人。”
表哥坐在厨房的水桶上,夕阳从他背后钻出来,倾泄到我脸上。他逆着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就那么回事。学不学都一个死样儿。我下定决心去职高了,所以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你得好好学,不许分心。”
我更加不解了:“顾安安喜欢的是你,不是我。现在扯我的事干什么?”
表哥沉默了许久,说:“吃饭。”
【四】
日子还在继续。安安依然在追表哥。我也照旧每天保持着吃饭、睡觉、玩手机,打顾天硕。
顾天硕还和从前一样每天和我看都看不懂的数学题搏斗,有时候冷不丁被我打一下,吓得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如果非说日子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话,那就是春天来了。
顾天硕一脸酸样儿地长叹:“我的春天还会远吗?”
我挑着眉看他:“不远了。但是恰好在你的春天向你奔来的时候,它一不留神摔死了。”再后来有一天,顾天硕在书包里无意翻出了一封情书。我凑过去要看,他一打开我俩都愣了。
这又是顾安安给表哥的信。
顾天硕的额角分明流下了成股的冷汗。他喉结动了动,问我:“上一封信,你拆开看过没有?”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翻翻眼皮做鄙视状瞟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五】
也许是被我压迫得太久了,穷苦民众顾天硕终于决定推翻我这个大地主的霸权统治。终于,他在一堂自习课上……抢了我的手机。
当时我在和闺蜜狂发短信大聊关于她考美术学院的事儿,他直接把手机塞到他的衣兜里。
“说吧,你想干吗?”我哭丧着脸问。
“不干吗……你把这个写了我就还你。好不好?”
他掏出几张文言文阅读的卷子道:“下课之前写完我就还你。写不完我就把手机给黄大头玩玩。”
我骂他是周扒皮他祖师,他一推我脑袋说,“快写。”
后来顾天硕抢我手机就抢上了瘾,甚至还抢我手机逼我好好听课。
再后来我就发现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就基本告别手机努力学习了。
【六】
我和顾天硕的冲突真正爆发在校庆节目彩排之后。他是调音师,我是有一个独舞在身的演员。偏偏在彩排两天前,我因患重感冒间歇性发烧,整天步子都轻飘飘的,彩排的时候险些从舞台上摔下去。
我下场之后顾天硕劝我取消自己的节目,我不肯,他就拒绝在我跳舞的时候调音,甚至把后台存的我节目的背景乐删掉了。
我把我手里的笔盒狠狠地甩向了他的桌子。随着金属与桌面撞击的那一声巨响,我和他的生命分开了两个岔路,渐渐再无交集。此后我坚持不和他说一句话,他亦如此。
这是我们唯一默契的一次。
后来的后来,我们经过了一模二模各种模拟考试,终于走进了中考考场。
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我和顾天硕的对话。
——“许默,你打算考哪个学校?”
——“一中。”
我知道顾天硕这种好学生是一定会考一中的。我不得不承认当初我想考一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而彩排的时候我发现他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之后,我的目标就变了。所以在后来我填志愿的时候,把心里幻想了无数次的一中的名字换成了三中。
所以我们再也不见。
所以我们照过毕业照吃过散伙饭之后各奔东西。
所以我只能在无数个夜里拿着毕业照,看着上面的如风少年,回忆起我们坐在一起的小时光。
我和顾天硕……真正断了联系。
高一寒假,年三十儿,我和表哥窝在奶奶家的沙发里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你和顾天硕怎么样了?”
我呆住:“什么怎么样了?”
这回轮到表哥呆住:“他临到毕业也没说过他喜欢你吗?”
我才知道很多以前的事。
比如说顾天硕曾经给我写过情书。可那封情书只有两个人看过,一个是他,一个是表哥。
那一年表哥怕误了我学习,把信撕碎扔到了厨房垃圾桶里。
比如说顾天硕抢我手机是为了让我不受干扰地学习。
比如说他在班会上恶搞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以后好好听大头讲话。
再比如说,他蛮横地删了我的节目,是因为不忍心看我带病演出。更不想看到我再次跌倒的样子。
他怎么会知道,如果是别人对我做这些,我早就会和那个人撕破脸皮。
这一切,都随着表哥撕开的信纸,被遗弃到了时光深处。
“他当年给我写了什么?”我故作镇定地着看着表哥,手心却分明渗出汗珠。
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顾天硕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如山铁证。
“我记得是一首诗。”表哥皱着眉思考,“记不清了。有一句好像是这样的:我在时光深处等你,为你斩断一路荆棘。”
回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我无处躲藏,只得任由它侵蚀着我的内心。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许默,你这造型真的很大妈。”
“你把这个写了我就还你好不好?”
我突然开始疯狂想念时光深处的男孩儿。我捡起一块块彼时的记忆碎片,拼凑出他的音容笑貌。如此干净清朗,却让我心如刀割。
我突然很矫情地想起了以前我在学校广播站里当播音员的时候念过的一段话:你给我一个微笑,我高兴一整天。你对我说一句话,我记得很多年。
也许我会记得你的话,很多年。
可是毕竟我还要一如从前地生活着。毕竟我还正值年少,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是吗?
所以我只能悄悄把你藏在我心底。
你将成为我青春年华里隐匿着的最美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