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我应该 生活在马背上
2013-04-29
李山实在很不像一个著名当代艺术家。
他没有正儿八经的大型工作室,也很少出现在画展、艺博会等大腕云集的开幕现场;他不太和收藏家、批评家搭讪,也不会品评红酒或摆弄茶具;他不懂运用媒体推广自己,更和时尚扯不上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他参与和见证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在创作和思潮上高歌猛进的十多年,也成为近十年当代艺术市场大起大落中一面稳定的旗帜。
他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幻想的自由,创作的自由。
走进李山家里,与李山对话,原来他在用一种最简单最节制的生活态度获取自由,他舍弃物质享乐,避开信息干扰,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艺术还在不断改观,生活方式却一直没什么改变。除了艺术,他没有嗜好。在自己的天地中,他自由了。李山的好友吴亮有一次问李山:“你最爱的美食是什么?”李山回答:“也就是山芋和玉米吧。”
“李山不关心集体”
1942年冬天,李山降生在黑龙江兰西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兰西位于哈尔滨和大庆之间,源出小兴安岭西南侧的呼兰河一路流经松嫩平原,穿过下游的兰西县,最后由呼兰县注入松花江。大庆和哈尔滨都有湿地和草原,草原一直蔓延到李山生长的地方。
李山小时候喜欢在草原做两件事,一是骑马奔驰,二是在草原上采集野花、打鸟之类。后来李山想当艺术家的时候,并不知道真正的大艺术家们是怎样生活的,但是他知道他们到野外写生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李山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后来李山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上海读书生活,之后二十多年又往返于上海和纽约,但大城市始终不是他喜欢的居住地,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自由地生活在马背上。由于小时候家里离学校有十多里路,李山小学五年级就住校了,周末回家的时候,要经过路上一个高坡,李山每次都会停下来,想象地平线远方是什么样子。
高中时李山喜欢的是理科,数理化都不错,理想是考清华北大,最低理想是哈尔滨工业大学,晚上李山都会拼命做题。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派李山每晚去各寝室点名,第二天一早叫起床。李山担心这样会耽误他做题的时间,就跟老师说不想做这工作,班主任就给李山写了一条品德评语:“李山不关心集体。”性格敏感的李山做出了一个激烈的反应——休学一年,休学期间李山阅读了很多小说,开始对历史感兴趣,回学校后就改读了文科,但没想到还是同一个班主任。
李山考入了黑龙江大学,本来李山报考的是历史系,可能因为英语考得好,被学校划到了英语系。但李山到了黑大后,又觉得这个学校左不舒服右不舒服,专业也不喜欢,没几个月又退学了。
那是1963年的中国,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子考上了知名大学却自作主张退学了,既没和家里商量,也没和老师同学商量。李山的母亲在李山退学之后,差不多一年都没怎么和李山说话,李山知道母亲相信他以后能做出点什么,但看到他退学又很痛苦,母亲希望他学医,但李山抗拒了。
想当一名艺术家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开始萌生并坚定起来。那时候“艺术家”在人们心中是被人敬仰、高不可攀的。李山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考进了中央美院附中,回学校后同学和老师都在宣传,那时李山觉得艺术家很神圣,想都不敢想自己会成为艺术家。
李山知道的第一个艺术家是从书本上看到的达·芬奇,他在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铅笔画的书,书的后面介绍了达·芬奇,李山觉得达·芬奇这个名字很奇怪,觉得他的素描排列都非常整齐,自己是完全画不出的。
李山要考艺术学校,他中学的美术老师感动了,将学校仅有的、只有一半侧面是高尔基的石膏头像给他画,学色彩则靠临摹杂志上的图画,李山很快掌握了颜料的奇妙。
报考时已经错过了当年几大美院的招生期,只有师范、戏剧学院还有艺术专业招生,在哈师大的报名现场,李山看到写有“上海”牌子的学校就直接报名了。李山说选择上海是因为上海遥远而神秘,另外因为小时候家里有一张画上海“大世界”的年画,有马戏、皮影、魔术,非常好玩。
1964年,李山顺利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这个专业本来学制五年,从李山这一届开始分成设计和化妆两个班,学制变成四年,李山分到的是设计班。当李山走进位于华山路630号的上戏校门时,李山第一眼看到的是学生们正在汗流浃背地做舞台模型,当晚李山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夜,李山很无奈,一意孤行从黑大退学考到上海,立志要做一名有出息的艺术家,没想到要学的还不是纯粹的艺术,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基础课与美术学一模一样。
考进上戏前,李山没有被体制化的美术教学规范过,他喜欢用颜色、形象、笔触表达个人情感。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上戏复试,副院长面试时李山画了一个家乡的风景,那位副院长说你家乡能有这么好看吗,能有这样的颜色吗?李山想这下完了,但副院长看这小孩脸一红,就不问了。进校后画写生,李山根据记忆和感受画了幅“落日”,同学看了说好并将李山的作品贴在墙上,结果被系总支书记批判,说画的这也不像那也不像,李山你刚从农村来两个月不到,那么纯洁的孩子怎么就被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腐化了呢?吓得李山后来画的东西都藏起来不给人看。
李山喜欢现代绘画,喜欢后印象派和大色块,喜欢自由地运用色彩。而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中国美术教育全盘照搬苏联模式的时期,注重的是基础的造型训练,创作上只有反映社会现实、为政治服务这一条路可走。而李山想画的恰恰不是现实,他想摆脱苏联那套语汇,画自己内心的记忆和幻想。但当时政治空气已经高度紧张,李山只能压抑自己的天分。
不久进入“文革”,从二年级开始学校就不再上课,那种环境李山不参与不行,但是没那么狂热,没那么忠诚,没那么投入。李山喜欢待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上戏图书馆资料很全,李山得以饱览很多三四十年代出版的印象派画册。李山还在偷偷画,有时候到工厂画广告牌,有毛泽东、红旗,整个“文革”全是画这些。那段时期李山曾经偷偷跑到朱家角画画,画完后只能赶快藏起来。
“文革”也影响了李山毕业后的分配,因为当时江青认为艺术院校的“五一六分子”多,因此让这些学校的学生到农场接受再教育,导致1968年李山毕业后实际上没有分配,每天继续运动、开会、报告,直到1972年才落实分配,“等于读了两个大学”。大学八年,李山和同学都感觉非常苦闷,找不到出路,很多人都想改行了。李山甚至一度给一个分到重庆工厂的哈尔滨同学写信,问工厂要不要人,同学问你来可以干什么呢,李山说我可以画黑板报。
青年时期的这段人生经历,让李山觉察到历史的偶然性,李山回忆说:“我的选择就是中学班主任老师一句话造成的,后来我就感到事物很奇妙,一个人一生也好,或者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走向也好,从历史的长河看它有必然性,但是每走一步有很多偶然。比如说我为什么要学艺术,就是高二时想摆脱班主任,其实现在看来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就做了这样的决定,后来我想想干嘛这样呢,学艺术学到自己很难承受,也给父母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痛苦,美术这个专业反反复复,特别是后来搞当代艺术这块,又受到学校和社会各方面的压力。”
除了艺术,什么都不想干
1972年,李山终于被落实分配,留在上戏任教,名正言顺地当了艺术家,上戏并没有绘画上的权威,“什么样的猴子都可以在这里乱跑”,留给了李山相对自由的空间。
李山从1967年就开始了实验艺术的探索,私底下画一些原始和抽象的东西,有目的的创作是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初始”系列,是李山正式创作油画的最早阶段,李山将这一阶段称为自己的“表现主义”时期,他反复用自己童年记忆中的天空、草原、森林、马、人等元素入画,并去除了这些元素在样貌、细节上的本来特征,抽象为简单粗大的色块、色条,或者在形体上用自己的幻想加以改造,带着深深的原始主义印迹。对故乡的回忆一直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李山后来的创作中,当90年代李山进入更成熟的创作期时,他仍然不忘记画一些“初始”题材的作品。
80年代李山进一步走向抽象,抽象作品主要有“秩序”、“扩延”、“延续”等几个系列,这一时期李山试图以圆球、方格等几何符号将东方文化与理性思维一起塞进作品中,这种创作方式在80年代成为一种抽象绘画的潮流,批评家高名潞也将李山这一时期的作品与舒群、张培力等人的创作一起归入“理性绘画”画派。但可能是身上的感性远大于理性,让作品具备过多的隐喻与哲学色彩也并不是自己的初衷,李山在80年代末结束了抽象创作。
1989年2月5日,正值除夕,高名潞策划奔走了几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几经周折,终于在中国美术馆举行,这是一次让中国当代艺术登堂入室的大胆尝试。李山是组委会正式邀请的艺术家,曾参加大展之前的两次当代艺术的重要会议“珠海会议”和“黄山会议”,此次专门发有参展“执照”。高名潞和栗宪庭点名要李山“扩延”系列等几张抽象作品参展,但由于作品尺寸太大难以运输,最后李山只身来到北京,在一片兴奋混乱的大展开幕现场上演了后来被反复提及的著名行为艺术——“洗脚”。
当时已经45岁的李山头戴红帽,准备了绘有里根头像的脚盆,毛巾、衣服上也都印有里根头像,央美一个学生提来一桶热水,李山就在众目围观下洗了两个小时脚。李山后来解释说,他做这件作品是因为当时对美术界的现状、种种社会问题,都无话可说,只好把脚放在热水里舒服舒服。脚盆上的里根后来被媒体曲解为“艺术家对大国政治的不屑和藐视”,其实李山本来想画的是毛泽东,但如果在脚盆上画“毛”,要冒着被抓的风险,所以才改成里根。当时用录像记录了整个展览的温普林后来开玩笑说:“李山应该是中国今天洗脚行业的‘祖师爷,所有的桑拿按摩洗脚房,每天早上应该上一炷拜李山大师的香。”
展览当晚发生了著名的肖鲁枪击事件,展览被封停了4天才重新开放。这个展览引起了国内国外巨大反响,但并没有让中国的前卫艺术走向公开,展览结束后又回归到地下状态。
李山在展览封停后就回到上海过春节,然后一直在画室里反省现代艺术的创作,“我们的语汇、样式、做法,完全是从西方来的,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语言”, 1989年10月份,李山最知名的“胭脂”系列诞生了。
“胭脂”代表李山开始懂得了放弃。李山认为当时的前卫艺术家背负了太多哲学关怀、社会思考的包袱,过分追求作品的深刻性而忽略了艺术创作本身。“《洗脚》之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必须从大的文化、历史的话题回到当下来,回到当下与我的个人关系上来,回到我的经验和我的遭遇上来。因此,画面上出现领袖人物,出现意识形态、出现群众运动、出现胭脂的符号就是一种必然。”
“胭脂”系列一开始就采用了阴柔和中性化的粉色调,盛放的花瓣充满性的暗示,后来出现了毛泽东,“胭脂”系列最经典的图示是毛泽东叼着一朵花。“毛”成为“胭脂”系列最有代表性的符号,“胭脂”也因此被归入90年代的“政治波普”流派。但其实“毛”在“胭脂”系列中并不具备强烈的政治意义,相反,李山让“毛”的嘴边叼一朵花,是为了减少了许多沉重的话题,让画面的感觉轻松起来,让大家从意识形态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李山自己说,“‘胭脂在我这里是动词,企图把什么胭脂去掉时,这并非是一种意愿或方法,而是陈说一种态度……”为了削减作品的含义,李山在“胭脂”系列的后期作品中选择了“鹅”这一文化意义苍白的形象,但“毛”依然成为李山最知名也最畅销的符号。
“胭脂”真正让李山名声大振。在此前,李山的作品很难受到好的待遇。早在1972年“文革”后期,上海搞“黑画展”,李山的风景画也被拿去展出受批判,28幅作品被充公后就没了下落,唯有陈丹青在黑画展上看到后说:“颜色好漂亮,谁画的?”多年后陈丹青还在文章《自我的纪念》中提及李山,说李山“属于上海美术非官方潜流,虽然供职于上海戏剧学院,但在“文革”期间从不涉足政治主题创作,只画风景画,只关注纯绘画问题。”并指出李山精神上的师承是“时空遥远的法国印象派、纳比派、野兽派”。1990年李山在学校的工作室被征用,由于李山当时不在上海,学校后勤人员在搬东西的时候直接将李山的六幅大画和一些小画当垃圾扔掉了,其中就有未能参加1989 年“中国现代艺术展”的那几幅。被扔掉的画损坏严重,一位老师将那些作品抬到院长办公室,说怎么向李山同志交代?最后时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的余秋雨给了李山一句话:“因为我们的无知,才做了这样一件蠢事。”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胭脂”系列在1993年参加首次有中国艺术家参展的威尼斯双年展,奠定李山在学术上的国际地位。随后“胭脂”在1993年香港汉雅轩举办的“后89中国新艺术展”中集体亮相并全球巡展,1994年艺倡画廊为李山举办“通往胭脂帝国之路”个展,香港画廊和国外大展推动李山进入西方艺术市场,国内市场接着跟进,近20年来“胭脂”系列成为李山最知名最好卖的作品,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学术和市场上的双重成功,让李山的作品不再寂寞。但李山并没有因“胭脂”的走红而止步,90年代李山断断续续画了一些写生、风景和与记忆相关的作品,但并不被李山视为正式的创作,走出国门又回来后,更疯狂的想法开始形成了。
阅读李山:“我想重新开始”
提到李山和199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都会提到的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当年李山因病没有赶上双年展的开幕盛况,后来去补看展览时看到了马修·巴尼的一件半人半兽的作品,由此得到启示,开始了 “生物艺术”的创作。
1994年李山又参加了巴西的圣保罗双年展,随后赴美国考察当地美术馆,并在美国取得了绿卡,1996年之后开始时常回国,1994-1996年之间李山在纽约看了很多生物学书籍,做了不少文献上的准备。1996年李山开始用图片拼接的方式将自己的皮肤、器官与昆虫、鱼类的图像重组,由于当时电脑技术所限,效果不太理想,此后技术成熟这组作品才得以逐渐完善,影像重组的作品一直做到2006年。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创作方式,只是李山生物艺术的第一步。
李山发现将人与牛等普通动物结合太不美了,冲突性太弱,但人体若与昆虫、鱼类、菌类、植物等结合后诞生的新物种就很美丽。艺术最终要回到视觉体验上去,这些元素一直沿用到以后的生物艺术创作中。
1998年李山写出了一个“蝴蝶与鱼”的书面方案,被李山视为生物艺术创作的第一件完整作品。李山在这个文字方案中,正式提出了他的生物艺术概念、创作方法与展现形式。李山写道:“新的生物能够取代现有的、陈旧的动物、植物、菌类及人类,得取决于人类本身。人类是否有这样的意愿……期望人类从现有的生物地位上移动一下,接受一点生命等价及生物大同的思想。”
李山给他的“生物艺术”作品命名为“阅读”, “阅读”在这里是一个生物学概念,指DNA在复制的过程中获得信息,在基因的阅读过程中会有误读,误读的魅力在于会有新的物种出现,李山沉迷于通过基因重组以艺术方式创造出自由的生命体。
“阅读”系列代表了李山的几个主要创作观念:一是抛弃人类文化知识,李山认为摄取过多知识会对人形成打扰,他反对给事物赋予过多的文化含义;二是李山认为人作为物种很陈旧,没有自我选择的自由,上帝给了人类太多限制,让李山感到无奈,他想让生命重新开始;三是他认为真正的自由是基因层面的自由,生命体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命形式。
所以李山“生物艺术”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应该是活的生命,并具备繁衍能力。李山想用生物艺术的创作方式将艺术史那种陈旧的样式、方式、做法都抛弃掉,重做一个有实实在在生命的艺术史。
李山的想法在基因工程技术上已经具备一定的可实现性,但受制于人类伦理和科技经费所限,他难以真正创作出活的生命体,只能以“方案”形式进行创作。
在2012年底由高名潞策展、台北当代艺术馆承办的李山大型个展中,展出了李山近年来创作的10件涵盖装置、影像、绘画、摄影、文献等多种形式的生物艺术作品,这些作品颠覆了单纯的绘画,展示了一个年逾七旬的艺术家充沛的创造力,但李山依然在提醒这仅仅只是有待实现的方案。
最近李山与上海交大一位教授聊到3D打印,这位教授正在从医学角度研究3D打印膝盖、头骨等,李山马上大胆想象是否能用3D打印生命呢?与教授深入讨论后,发现难点在于用于打印的材料必须具备生物活性,需要的是“基因材料”,目前科技还难以实现。
“阅读”是比“胭脂”更庞大的课题,如今李山仍然一个人在上海醉心于“阅读”的创作,定期回纽约看看家人。家人一直默默支持李山,80年代李山的夫人虽然不理解李山为什么只顾埋头画他的“毛球”和“黑格子抽象画”,而不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画连环画赚钱,但也并不反对,那个年代不反对就是支持。李山的女儿更支持,并举乔布斯的例子鼓励李山:“那么大年纪了,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但好像除了艺术,李山什么都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