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门的檨仔
2013-04-29
陈淑华,台湾彰化出生。曾供职台湾的《经典杂志》与《大地地理杂志》,近年喜欢透过一些日常被忽略的事物,特别是食物,重新发现生活的可能性。著有《掌中天地宽》、《台湾原住民知识库》、《岛屿的餐桌—36种台湾滋味的追寻》、《彰化小食记》。
这 几天家里总飘着一种芳香,或近或远的芳香里流动着一种甜中带酸的气息,好诱人。上个星期天,收到屏东好茶朋友寄来的一大箱芒果,说是芒果,其实就是所谓的土芒果,檨仔啦!箱子上不就大刺刺的写着“三地门名产-正黄檨仔”。
这些年来,夏天到了,台湾各地的冰果室都会推出应景的芒果冰,不久前夏至美食的票选活动,芒果冰最后虽不敌爱玉冰屈居第二,但也曾一度高居榜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芒果冰俨然成了台湾夏天的王道。不过一提到芒果,我心想的还是檨仔,那一粒粒小小绿绿,剥开来黄黄,吃来又甘又酸,芳香四处流窜的檨仔,而不是堆在芒果冰上满满被糖浆收服的蜜芒果块。
以前说到檨仔,我就会想到台南的檨仔。小时候,家里不管是谁,回去阿公阿嬷的家乡台南,或者台南那边的亲戚来彰化,来我家走走,只要遇上盛产期,他们总不畏那时火车慢慢走的颠簸,在包袱里塞进一颗又一颗的檨仔。几时老人凋零,台南的檨仔渐渐被遗忘了。现在檨仔的产季到来了,我较常想起的反而是三地门的檨仔,想起三地门的檨仔,就会想到1990年代中期在屏东原住民部落好茶村度过的日子。
那时,好茶的鲁凯族正面临因玛家水库的兴建而被迫迁村的命运,而我作为环境影响评估计划的研究助理,曾在好茶生活了一个多月,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见证了好茶人誓死反水库反迁村的决心。没想到,十多年后,他们在一场又一场的风灾里遭遇一次又一次土石流的无情吞噬,最后仍然得放弃好茶。2007年8月帕布台风过后约半年多,我在友人带领下回到好茶,目睹部落有近半掩在土石堆中。2009年的莫拉克台风再来,整个部落几乎全毁了,所幸当时的居民在帕布台风过后,皆早已安置在隘寮的营区里,否则下场就如灭村的小林村。我问朋友那好茶现在不就成了废墟!他说哪里还有什么废墟可言!是的,想一想建在隘寮溪畔的好茶,原就是河川地,现在大自然要讨回,是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1976年,政府基于改善山地同胞生活的政策,让好茶人从深山的旧好茶迁到隘寮溪畔的新好茶,从此就注定他们的生活要面对一波一波的考验。1990年代初识这位好茶朋友时,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记得那时他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总抱持着极大的排斥与质疑。不过,即使再多的质疑与反抗,似乎也改变不了他们生活的不顺遂。在时间的流逝中,当年曾质疑我的反叛青年虽已成如弟弟般的好茶朋友,但现实生活之于他仍多波折。记忆中,我收到他寄来的檨仔的次数寥寥可数。不记得他当初怎会寄檨仔给我,但每收到他的檨仔,我就好像接到他告之目前生活还过得去的讯息。距离他上次寄来的檨仔已经好多年了吧!其间经过了两次毁灭性的土石灾难,居所不定,这回檨仔再次寄达,似乎是他暂时有了一个较安定的落脚处。好茶村属于屏东县雾台乡,但每次前往得由内埔乡的水门绕经玛家乡的原住民文化园区才能抵达。玛家、内埔、雾台与三地门乡在这一带彼此交错相邻。在好茶田野的日子,我也常穿梭其间,因而识得了三地门,不过,三地门是屏东檨仔的主要产地之一,这是后来收到了好茶的弟弟寄来的檨仔才知晓的。以前认识的三地门乡是个原住民乡,居住着以琉璃珠与陶壸作为族群标志的鲁凯与排湾两族,与从小认知的檨仔似乎扯不上关系。
小时候的檨仔,台南的檨仔与阿公阿嬷的家乡连结在一起,那是一种闽南家族的气息。不过仔细追溯,在妈妈的回忆里台南姑婆常说大目降的檨仔最好吃。大目降是哪里啊?那可是荷兰时期文献里出现过的台湾原住民部落,位置在今台南县新化附近。据说檨仔是荷兰人治台期间(1624~1662年)从南洋引进的外来水果,最早种植的地方就在台南县当时原住民西拉雅族的土地上,而随着原住民的土地化做汉移民的田产,檨仔却成为台湾汉移民近四百年历史书写的物产,成为许许多多台湾闽客家庭里的美味记忆。
康熙十二年,1673年,荷兰人离开台湾约十年左右,台湾仍由明郑治理,谢宸荃写的《安溪县志》出现了檨仔的记载,称“台湾最多,此则其传种者”。台湾纳入清朝的版图, 1685年,康煕廿四年,首修的《台湾府志》理所当然将它列入物产篇。之后无论重修或续修的台湾府志或不同年代修成的各地县志都有“檨”的踪迹。“甘如蔗浆,而清芬远过”的檨就这样深深嵌进移民的心中,不但留在一篇又一篇旅台宦官文人咏叹的诗文里,康熙五十八年,它还作为贡品被上呈给清朝皇帝,尽管最后没有得到康熙的青睐,但它的滋味必然曾打动上呈者闽浙总督觉罗满保与福建巡抚吕犹龙的心。
面对如此令人期待的美果、令人羡慕的珍果到底要如何诉诸文字名之呢?起初跟着当地的原住民叫它suwan,音似“蒜仔”或“酸仔”,觉罗满保奏报进贡台湾番物折,满文便记它为“Fan suwan(番酸)”,荷兰人从南洋引进种在台湾“番地”,自然让它多了一个“番”字。无论番酸或番蒜,终究不雅,幸好“羡”字的台语发音有时也读做suan。于是如《诸罗县志》所记“檨”,“正韵无此字,俗音羡。或以香美可羡,从而附会之耳。” 便从“羡” 造了一个加了木字边的“檨”。今日台湾大多数的客家族群,虽仍以番蒜名之,但他们也接受了喊出口是suwan,但拼音为she的檨。
往后虽有志书文献称檨是讹写,甚至“系台人伪造”,但回想这一路走来的历史,它却“伪造”得充满创意。不过,三百多年的历史,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再度从美国引种进行的品种改良,市面上众多品种的芒果纷呈,有黄皮体型硕大的“金煌”、红皮绰号“苹果绿”的爱文等等,今日的“檨仔”已非昔日绿皮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檨仔,若不加个土字,实不足于强调它三百多年来土生土长所造就的本土味,因此“土檨”之名便不胫而走。一如有客家歌谣如此唱着:“土番蒜肉黄黄,土番蒜皮青青,土番蒜酸又甜,土番蒜甜又酸,酸味有乡土情!”
我不知道三地门的土檨种植于何时?不过,吃着好茶弟弟寄来的土檨我会想起好茶鲁凯人的种种,也会想起在好茶时,有鲁凯朋友以熟透掉落地的檨仔譬喻老人。是的,在没有文字历史的传统原住民社会里,老人的经验与记忆就是历史,是部落生命的所在,那种生命力道有着饱满而无穷的芳香,只有正黄的檨仔,也就是土檨可堪比拟。
三天前寄达的土檨现正熟到顶点,它的土样上不了芒果冰的台面,但其处于巅峰的芳香无人可以出其右,我边享受着,心里也盼望以后收到好茶弟弟寄来三地门土檨的时间,不要间隔太多年;而有机会也想多知道一点有关鲁凯人或其他原住民对土檨的说法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