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变奏
2013-04-29刘君
刘君
相对于闽中其他小城,永安变化的节奏感更加明显。帝国时代,以贡川为核心,这里是文化重镇,有读书致仕的传统,同时,山歌和隐士的琴声合鸣,雅俗共赏。抗战时期,永安是福建的临时省会,爱国氛围空前热烈。新中国建立,永安进入小城市的市井节奏,并不富裕但自得其乐。计划经济解体了,永安意识到危机,以及自身的巨大潜力。林竹、纺织与新兴的化工、建材等产业齐头并进,共同谱写新时代的乐章。这种变化的速度令人惊讶,背后隐藏一个巨大的问号: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不断重组小城的形象?
突如其来的雨水让永安更加安详。“降坡”已略显破旧,尽管它曾经是小城最热闹的街道,如今也只荡漾出丝丝怀旧的气息,注视着城市围绕着那颗古老的大榕树重获新生——这里便是永安的“下城”(downtown)。从北门到南门,步行不过半小时的距离,参差不齐的建筑群围拢在几个繁华街区。两条主干道燕江中路和解放路的交叉口,车水马龙的光景已今非昔比。人们穿梭于商场、服装专卖店等宽敞明亮的空间,或者在街角的冷饮店买杯饮料。在夜晚灯光的照耀下,核心地段更加璀璨,与一线城市比也不遑多让——这是永安市政府大力投入的结果,就在去年,夜景改造和亮化工程上耗费了近6000万资金。
走在永安市区,你会觉得这座城市既清晰又模糊,清晰是因为它井然有序的城区结构,模糊感则来自它历史上不断变幻的形象——宋明时期,这里是著名理学家陈瓘、陈渊的故乡,还诞生了琴学大师杨表正,文化源远流长;尽管相对封闭,在廊桥上对歌的山民们长期过着诗意的生活——这是属于永安的风雅小调;民国时期中国本土第一架飞机的制造者李宝浚为永安涂抹上惊艳的一笔。抗战时期,永安因为地理位置而成为了福建省的临时省会,长达七年半的时间熏染出强烈的爱国气氛,野火春风斗古城,演绎的是激越飞扬的苦斗篇章;如今,工业上的飞跃让小城变得繁华起来,在三明首屈一指——通常,它被定位为“新兴工业小城”,但真的就蜕变得如此彻底吗?
从书声、琴声、山歌声,到今日2600多家工厂的轰鸣声,这些反差强烈的节奏都属于永安。路易斯·芒福德说,城市是一个剧场,上演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永安的剧情上演得过于蒙太奇,人们几乎找不到各幕之间的联系——除非,将过去一一回溯。
溪声如诉
永安古名浮流。九龙溪与巴溪在城区西门汇合,形似燕尾,流经城区的那段河道被称作燕江,因而它又叫“燕城”。建制是出于这里是“险要之地”,时间在明景泰三年(1452年),沙县与尤溪之间的几块区域组合成为一个新的县城,名字中寄托着统治者的理想。此前,这里为人熟知的,是其下辖的贡川。贡川距离城区只有十五公里之遥,历史甚至比永安更为古老。至今流传的俗语说:“先有贡川后有永安。”由于读书致仕者众多,宋钦宗赐予它现在的名字。
进入贡川,遍地都是回忆。追忆,就是古镇现在的表情。会清桥记录着过去几百年的风雨,这座纯卯榫结构的桥梁,横跨于九龙溪与沙溪的汇合之处。据说,每到六、七月份的雨季,九龙溪水变得浑浊,而沙溪水依然清晰。对比十分鲜明。在桥梁建成后,一位叫罗明祖的进士写了一幅对联:会极环瞻星北拱,清波永奠水东流。希望它永远能够见到清流,当然,这种愿景不切实际,溪水如时代本身,而风雨总是不可预期。现在,会清桥已被岁月侵蚀成青黑色。桥中央,关二爷依然威武地享受着供奉,只是不知溪水清浊夹杂了多少回。
在贡川,十多年前还保存着不少石屋,读书致仕的人家还建造了许多三进式的院落。但现在,只有进入街巷深处,才能发现一两座石屋,墙上阶下的青苔已经密密麻麻了,显然是许久无人居住。镇上养老院的一位老人说,新一届的镇政府与上届不同,喜欢新容新貌,拆掉了那些老屋,然后继续木然地面向电视屏幕。从外面看,贡川保持着整体划一的建筑高度,三层的新式板房,上住下商。剥笋的女人们聚集在廊下,等待收货的皮卡车。这天正逢镇上的“赶墟”(定期赶集),人们提着购买的杂货,尚未返家。那些年迈的老人或卧或坐,轮流交换一只破旧的话筒,从咿呀的山歌里追寻从前的时光。
正顺庙里的烟火不绝如缕,与感恩寺内的神祗一起守护这个变幻的“古堡”。在青石小巷内行走,曲曲折折,远离了喧嚣的集镇中心,隐约之间,杨表正的琴声在耳边绕起来。它追随着你,转过延成路,穿过竹林,踏进严九岳破败的三进式院落,依然紧随,甩也甩不掉,仿佛你的耳朵一定要你聆听着它,才能打破回忆与现实之间的壁垒。有人这样形容杨表正的琴声:“其音之清,如月之秋,如江之澄,如潭之寒,千里一碧,泠然内彻也。”“如金石相宜,丝竹并奏而听之者靡靡忘倦也”。在山脚下,溪水畔,屋檐下,阳光和雨水共同酝酿的迷雾里,琴声一直飘荡。这琴声有一半的蛊惑力来自九龙溪水和漫山遍野的竹林,清风明月溪桥,在这样的背景和伴奏中,迷思缓缓流淌而出,即便漫不经心,也带有高士的趣味。它隔着漫长的时空,像蚕丝那样紧紧缠绕你。
这个古镇不只有杨表正,还有许多进士们从这里走出。他们衣锦还乡,短暂的庆贺之后甚至一去不归。昔日营造的宅邸早已成灰或者只有一片石墙,如诉的溪水反衬着寂寥。在这些人中间,有两位理学家:陈瓘与陈渊。虽然人数并不算多,却代表了贡川的理学传统。
陈瓘在23岁时中了探花,后来还成为了理学大师“二程”的弟子,但在此后的仕途中一直是一名刚直不阿的言官,既弹劾力主变法的王安石,也贬斥蔡京等佞臣。尽管屡遭打压,在他内心世界深处,依然存在一个光风霁月的逍遥世界。他在《卜算子》里写道:“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潮落又潮生,今古长如此。处夜开尊独酌时,月满人千里。”他渴望结庐人境,看鸟倦云飞,两得无心。或许恰因为有着这样的心境,他能够始终淡然守在庙堂。他的书法与词风一样清丽——纸墨里渗透着他的理学观:理本气末,体用一源。这些感悟或许小时候观看竹林和聆听溪声时就已产生,只是命运后来将他抛向了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
琴、理学的遥远世界,与支离破碎的现实之间,不仅仅隔着一道爬满青苔的高墙。这些风雅的隐士与文人已很少在贡川还魂。这并不奇怪。在中国,许多小镇像贡川这样,曾经有过优雅的过去,而今又同化于面目全非的时代。急管繁弦的变奏中,传统的生活方式也一去不复返——农耕时代,贡川是古意昂然的城堡,不仅走出了许多读书人,有许多隐士渴望在这里隐居;寻常百姓也家家户户养鸡、挖竹笋、打糍粑、编草席,悠闲的时光里则在会清桥上对山歌。如今,山歌已很少能听闻,随琴声渺渺而去,如散去的精魂。
尤其是编织草席的古老手工艺,镇上已很少有人掌握——70多岁的邓丽娣老人是镇上的传承人,她坐在编织木桩前,认真地压实每一根稻草,感慨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仅够贴补家用。她的儿子说:“现在政府不重视老房子,更不重视民间工艺,重点放在工厂上面,搞活经济嘛。我们搞这些东西又不赚钱,但是扔掉了又有些可惜。”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机车从大街上轰鸣而过,旁边则是剥竹笋的噼啪声,偶尔传来几声躁动的鸡鸣,很快又被化工与管材工厂的机器声淹没。
园林城市
快速崛起的化工、建材等新工业,与传统的纺织、林竹业结合起来,让永安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现在进入了风驰电掣的城市化节奏中。高楼如当地盛产的竹笋那样节节冒出来,越来越细的行政区、日益增多的商店以及不断拓宽的马路,都在强调密度和速度。在南门卖了二十年粿条的老板说,许多新地名他也不认识了,长期不出门,偶然转悠一圈竟然会迷路。
工业的发展似乎并未影响永安的生态。自然环境与工业发展,两个貌似悖反的条件共同塑造了今日永安的格局。在2002年建设部批准的福建省城镇体系规划中,永安被确定为省域二级中心城市。这标志着永安地位的飞跃,同时激发了“把永安做大”的想法。2007年,永安被评为“国家级园林城市”,80.7%的森林覆盖率是其跻身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政府顺势制定了《永安市城市总体规划》,里面写到:“永安市区具有良好的生态环境资源和旅游景观资源,森林型山水旅游城市的功能要求永安城市的未来是:环境优美的绿园、居民安居乐业的家园、旅游者的乐园”。
不久前,福建省城市文明指数评定小组来到永安。小组内的一位官员说:“我们这次主要考察永安的经济重点工作、公共环境、公共秩序、社会活动和公共关系等。这几项永安得分都不低。”那几天,永安的电视台和广播都在反复提醒市民注意日常文明细节,比如过马路要看红绿灯、不随意在街上吐痰等。一位出租车司机听到这些提醒时哑然失笑:“这些提醒对永安人有点过时啦,他们应该提醒人排队打车、优先照顾老人和小孩这些东西。”他强调说,永安人应该按照大城市的文明指数来要求自己,“毕竟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了。”
不管文明指数如何,单从总体自然环境来看,永安至少无愧于“园林城市”的名号。它的现状,接近德国的工业小镇在20世纪初期,狂热的工业化浪潮之后,人们开始顾及对绿色的经营。对于永安良好的生态条件而言,这一动作仍不算晚。市民们也渐渐适应了新的城市面貌和生活节奏,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住在距离中心稍远的新安小区、建设小区、五洲小区居住,社区的层次跟随楼下底商的增多而丰富。如果说社区化水平是衡量一个城市现代化水平的标尺,那么永安除了规模上仍稍逊一筹,已然跻身二线城市的行列了。
除了“宜居”,“宜游”也是园林城市的应有之义。相对于工业,永安的旅游业发展的步伐慢了半拍。但可观的旅游资源中潜藏着巨大潜力。桃源洞-鳞隐石林风景区是主打的名片,其中的“一线天”景观尤其值得一看。徐霞客曾经记述道:“上辟山巅,远透山北,中不能容肩,盖之乃受,累级斜上,直贯其中。余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夷、黄山、浮盖,未曾见若此之大而逼、远而整者。”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天光一线洒落,异常神奇。这条地壳运动挤压形成的缝隙,每年旅游旺季都招徕大批游客欣赏。游客们欣赏完这一自然景区,往往还会前往槐南乡洋头村的安贞堡——建于清光绪年间的围龙屋式民居,它的结构与功能多出于军事防御的需要,建筑随地势起伏而逐次升高,有人将其称为航行海上的战舰,这无疑是变乱年代人们出于安全感和想象力创造出的产物,传统的夯土建造法,斗拱、门扇、窗间、雀替、柱础上精雕细凿的浮雕、壁画与泥塑,展现的是永安古人非凡的想象力。这些自然与人文景观仍处在开发的阶段,很快将成为推动永安发展的“绿色产业”。
但在永安旅行,有时游人会产生倦怠感,然后是疑惑——这座城市的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实、工业与自然似乎割裂得过于彻底,没有一个核心的基调将其统筹为一体。这多少是因为潜意识在作怪:“园林”更容易诱发人们向乡村想象;反过来,真正的园林城市需要高度的现代化作为支撑,同时抱有乡村般和谐的生态与传统。
永安的精魂隐藏在九龙溪的溪水中,还是在古堡与竹林之间,抑或是渐行渐远的琴声与山歌里?从前,大多数永安人在这里孑然独立地书写农事诗,在变奏了数次之后,如今却是机器与流水合鸣。当然,从时间上看,这也只是城市进行曲中的一个篇章而已。
工业的发展似乎并未影响永安的生态。自然环境与工业发展,两个貌似悖反的条件共同塑造了今日永安的格局。这座城市的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实、工业与自然似乎割裂得过于彻底,没有一个核心的基调将其统筹为一体。永安的精魂隐藏在九龙溪的溪水中,还是在古堡与竹林之间,抑或是渐行渐远的琴声与山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