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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有大宅,还有故事

2013-04-29

海峡旅游 2013年7期

一个精致的、有故事可作为叙事空间的村落,才具备成为“发生场”的价值。精致是外形。故事是什么?故事是对传统礼法秩序、旧日生活组织方式的抒情化了的表达。在充满讲究的风水格局及数十栋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之外,培田提炼了“耕读传家”这四个字,作为它“故事”的核心价值。正是这四个字,点活了那些垂垂老矣的大宅,点活了这座古村。

应当把建筑看做生活的外化,古村落的迷人之处正在于,透过遗存下来的建筑,人们感受到的其实是一种从容、有秩序、经过打磨的、协调了自然祖先信仰与居民几者关系、统和了经济与文化的美好生活。培田的风水格局、华宅大堂乃至祠堂牌坊、街巷水圳,处处都在表达这一点。

俯瞰培田村的格局,全村背靠西侧的卧虎山(也叫“后垅山”),面朝东面的笔架山,由北向南铺展开,一条河源溪在村庄东部绕村而过。笔架山和卧虎山都得名于其形。卧虎山由一个“虎头”和两只围抱着村庄的“虎爪”构成,被培田先祖认为是上佳的风水。从高处望去,一大片有着徽派屋顶和封火墙的大宅坐西朝东,依山水之势而建。

大宅多是“九厅十八井”,这种建筑形式的特点是:建筑规模大,厅堂数量多,厅高堂阔,通透性极好。这里“厅”指开敞的厅堂,“井”指与厅比邻的天井。所谓“九”和“十八”,其实都是虚数,一方面这是两个吉祥数字,另一方面,也是指厅、井之多。事实上,培田一些大屋的厅和井的数量都要大于这两个数字,比如官厅的厅多达11个,井和院落达到32个,而继述堂(大夫第)有18个厅,24个井和院落。布局上,在中央的一列厅和井之外,两边建有横屋,横屋也同样具备厅和井。这样的大屋,房间能达到百多个,进深百米,面阔数十米,占地能达到六千多平米。

“九厅十八井”建筑是为宗族聚居而设计的建筑。一个房支的数百口人住在一座可以拥有上百个房间的大屋里,每个家庭占据一个有厅、有井、有房间的单元。单元和单元之间的关系是既分隔又连通,既有大家族的聚合,又有小家庭的独立。这种单元之间的通连,据说当年可愁坏了在培田查计划生育的,因为孩子们可以方便地转移到大屋中的亲戚家躲避。

功能上来说,厅用于供奉祖先、起居会客,井则用于采光、栽培植物,和聚集并排放四周屋檐泄下的雨水,即所谓“四水归堂”,既有功能意义,也隐含着集水即是纳财的象征意义。由于建筑中布满了厅和井,这种建筑通风采光都极好,不易受潮,据说还冬暖夏凉。

培田主要的几座大宅,多数都是“九厅十八井”的建筑形制,只有双灼堂和双善堂属于围龙屋,也是有厅有井,但与“九厅十八井”最大的区别是:它们的背后有一条马蹄形的后围屋。据说采取围龙屋形式主要是风水考虑,为了子孙发达,要“引龙入宅”,围屋能够“养龙”。站在双灼堂围屋外的天井(专业名字叫“化胎”)中,不寻常的空间形状给人一种独特的感受,而站在整栋房子的后面的弯曲的小街上,一边是一排商铺建筑,一边是双灼堂环形的后墙,则又是另一种特别的体验。培田的建筑既不求方正,也不苛求朝向,而是依地势和遵循风水而建,这让村中空间的形态特别丰富,行走其间,感受也特别丰富。

大宅内外皆充满装饰。大木工的装饰是建筑结构性的木材上的雕刻,在厅堂抬头看,虽然不似闽南建筑那么华彩夸张,但是梁、枋等各种构件上的雕刻也同样生动细致,动物、人物、植物的造型,无不充满了吉祥的寓意。久公祠和衡公祠作为村中仅有的两栋采用斗栱结构的建筑,其门楼斗栱被雕刻成装饰性的卷草造型,而且斗栱之间的栱眼壁上还绘有彩画,十分华丽。

小木工雕刻则主要是格扇门窗和厅堂后方太师壁上的雕刻。这些雕刻远比大木工来得精细和丰富,其内容不仅有几何图形、人物故事、动物植物,还有蕴含着道德教化目的的文字——比如继述堂(大夫第)前厅外立面的八扇透雕窗户上的雕刻分别是“孝弟(悌)忠信”和“礼义廉耻”,文字凸显在前,而铺底的是繁复的装饰花纹。

事实上,文字是培田建筑中地位十分突出的一种装饰元素。每一栋宅子的门楼或前厅大门上都题有楹联和横批,比如官厅门楼上的对联是“积德润身如积玉,遗书教子胜遗金”,横批为“业绩治平”,表达主人修身育人,希望后人继承治国平天下之业的愿望。双灼堂门楼上的对联是“屋润小康迎瑞气,黄金广厦庇欢颜”,横批是“华屋万年”。“华年”是建屋者吴华年的名字,对联既表达了主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又将自己的个性隐藏其中。横批都被以格外大个而且刚劲的字体题刻在门楣之上,成为一栋大宅的门脸最具区分度的标志,好似一栋房屋的“招牌”。官厅的前厅大门上是气派的“斗山并峙”,指官厅的位置处在背后的卧虎山和前方的笔架山的连线上,而继述堂(大夫第)门楼上是“三台拱瑞”,“三台”是指屋子对面的三座山峰,两者都是对房屋所处的上好风水的赞美。大门和正厅中的楹联通常表达高尚的情怀,而一些角落里的,则体现闲情和雅趣,比如继述堂内宇坪一侧横屋前的花厅照壁上的对联是“自来自去庭外蝶,不迎不送庭中花”,真是好雅兴!

诗词,连同书画,甚至出现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屋外封火墙高处的檐口上。小小的一抹图画、一首打油诗,不起眼,但就是妥妥地在那里,让有心人发现后会心一笑,房屋被无所不在的斯文和教养所萦绕。

在建造房屋的同时,培田先人也没有忽略村庄整体性的公共设施营造,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线条流畅、铺装精致的街巷网络,和服务于全村日常生活用水、给村庄带来美感和动感的水圳系统。

即便不看房子,在村中行走就是一种美好的体验。村中“三纵五横”格局的街巷,全部施以鹅卵石铺装,整洁而优雅。卵石与房屋的青砖、黑瓦映衬,沉静悦目。为实用计,路中间的鹅卵石常常选用大块,并且比两边更高,这样在雨天走在路中间的高处,就不容易湿脚。

卵石铺装不仅是用于道路街巷,事实上用于村庄居住区内几乎全部的室外地面,这包括镶嵌成图案来美化各种室外地坪。比如好几座大宅大门前的地坪用卵石铺出半个铜钱的图案,象征着主人乐善好施,愿意将一半的财富用在家外。都阃府遗址的前院地面上是一幅圆形的“鹤鹿同春”图,以两种灵兽祈愿吉祥。

培田的道路和露天空场都被两侧或四周的房屋包裹围合着,具有着清晰的轮廓线,这让人想起日本著名建筑师芦原义信在其名著《街道的美学》中对意大利中世纪街区的道路和广场的点评——地面具有全面的铺装,加之周围的建筑对空地的围合形成轮廓简洁连贯、具有包裹性的空间,使室外空间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没有屋顶的室内空间,让人感觉祥和静谧。这让培田的室外公共空间成为可以逗留和休憩的空间,供大人们聊天,供孩子们玩耍,而不仅仅是过路之所。这种祥和气氛又被那路边两条纵贯全村的水圳所加强。它们不仅用潺潺水声让道路充满生机感,也方便着村中各家各户获得生活用水。妇女们在水圳边浣洗、休憩,动物们在水圳边不紧不慢地饮水,平淡之中让观者心生宁静与安详。

宗族是让一座村落保持“活化”的重要力量。从客村培田形成之初,乡绅与宗族便全面而有效地组织起社区的公共服务、公益事业,这里面的重中之重便是教育。“兴养立教”和“耕读传家”至今仍是培田可贵的精神遗产。

从厦门坐四小时的长途车抵达连城县的朋口镇,然后搭一辆去“培田古民居”的小面包车,半小时后就到达培田。如果从这里驱车向西北,则只需两个小时多点就能到达赣东南的瑞金。培田所在的连城县地处赣闽粤边界客家聚居区,在古代属于被称作“客家首府”的福建汀州府。

客家人被认为在宋元时期从中原迁徙到闽粤赣交界的山区,在与早先定居于此地和周边地区的汉人的互动中,因为是后来的移民,故被称作“客家人”。渐渐地,“客家人”以此自称,建立对“客家”身份的认同,成为汉民族之内的一个“民系”。

和其他客家宗族一样,培田的《吴氏族谱》中记载着家族的迁徙史,尽管最初的故事有着浓重的灵异色彩:元末,培田吴氏的开基祖八四郎公从浙江迁至长汀宣河里(即今日培田所在的宣和乡),在培田附近的上篱,见到鬼蛇交合,认为此地吉祥,于是在此定居。

后来,八四郎的孙子吴文贵搬到了培田,文贵的兄弟潘福留在上篱。上篱就是今天培田南边紧挨着的升星村,二者作为兄弟村,分别称为“上村”和“下村”,二者合称“吴家坊”。

传到第六世,吴郭隆把家搬到了培田今天的位置——卧虎山脚下,并大手笔地修建了豪宅“衍庆堂”。此后,培田吴氏的势力逐渐增强,直至占据了这个本由多个姓氏聚居的村庄,培田成为一个单姓的宗族聚落。

当今培田村内,祠堂数量有十二座,而在清代鼎盛时期,更有三十余座之多。在这其中,除了衍庆堂是全部族人共有的祖祠,家族的各房各支还拥有供奉各自不同世代祖宗的房祠。在住宅的厅堂中,也都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对祖先的供奉的隆重,显示出宗族制度在过去对这座村庄的支配。这些制度,主要记录于培田《吴氏族谱》。

为了一窥培田《吴氏族谱》,我们在灼其堂(吴家大院)等待吴来星先生。年过七旬的吴先生在午后提着一个木箱出现,坐下后,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本本微微泛黄、有着虫蛀痕迹的线装本培田《吴氏族谱》。

《吴氏族谱》历经多次编修,最近一次是2004年。虽然培田的宗族制度、宗族权力事实上已经在历史的动荡中瓦解,但是持续编修族谱的热忱,仍然体现出培田人对村庄传统的尊重。

吴氏族谱可谓是一部本地历史和本土知识的百科全书。其中不仅详尽记录着家族世系、历史事件、风物故事,还记录着村庄的宗法制度。这些制度包括约束族人行为的《家法十条》、《家训十六则》,和倡导社区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的《族规十则》,以及相关细则。正是这一类宗族制度,使古时“皇权不下县”的帝国,在基层因为有着宗族的基层治理,所以有着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

虽然宗族规范其成员的权力在培田已经瓦解,但是,它仍然在组织着家族对祖宗的祭祀,维持着族人对家族的认同。培田有句话:“拜神不如祭祖”。这不是说培田人不拜神,村中有供奉妈祖的天后宫,和同时供奉关帝和孔子的文武庙(文昌阁)。我们在村里时,十年一度的恭迎“小公太”三太祖师(定光古佛、殊文公、伏虎禅师)的祭祀活动正热热闹闹地进行,每天有人家轮流祭祀,祭祀的人家还要请客吃饭,所以全村充满了宴饮气氛。据说2017年,十三年一度恭迎“大公太”闽王王审知的庙会游行还会更加热闹。但是,培田人说,拜神是一年一次或者十几年轮一趟,祖宗可是天天在家拜,一年好几次一起拜。在培田,扫墓不止在清明,每年的三月和八月也要举行集体扫墓。而在春节期间,从初二到十五,还要集体祭祖。

强大的宗族凝聚力,使得培田先人能够全面而有效地组织社区的公共服务、公益事业。为了实现这些服务,培田士绅成立了相应的团体、建立各种设施和制度。比如,为了赈济灾荒,设有各类义仓;为了戒毒,设有“大和山道堂”(通过对“真空教”的修行来达到戒毒目的),为了收养被弃女婴,成立有“拯婴社”。而为了促进所有公益事业中的重中之重——教育——培田人做的比什么都多。

培田发展成一个单姓宗族聚落后、吴氏第七代时,族中便开始有人考取功名、外出当官,并且一代更比一代强,培田的名声在长汀县内鹊起。明正德年间(1505年~1521年),兵部尚书裴应章造访培田时,题了一幅对联相赠:“距汀城郭虽百里,入孔门墙第一家。”意思说培田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所受到的儒家教化却是最好的。培田于是也在它所处的河源溪流域的十三个传统上有着基于民间信仰活动的联系的聚落——“河源十三坊”——的公共事务中,扮演起领导者的角色。

大概是从那时起,“兴养立教”、“耕读传家”便成为这个村落的理想。虽然在培田开创基业的主要是商人,但是他们回家置业,创造各种条件,也还是为了子孙们可以读书考学、求取功名。正如亦商亦吏的第十二世吴翼明临终前的嘱托所言:“子孙必以读书为贵。”

以至于,在村中的祭祖活动中,有功名者有权替代房派长子来履行主祭之责。这说明对教育和功名的重视,已经超越了宗族固有的尊卑阶序。更有甚之,历史上当培田人感到族中子弟科举不力,甚至会修筑建筑物来改善村中的风水,以利科举。南村口“恩荣牌坊”边的文武庙原本只是一座关帝庙,为了提升培田子弟的文运,又加盖了一层供奉文昌帝君,成为文武庙。据说此后(清康熙之后)培田子弟科举的确有起色。这应该至少不只是“神迹”使然,因为在文武庙修建之前,吴氏士绅对文昌、孔子和朱熹的崇拜,已被制度化为各种“文会”,旨在促进文教的团体“文昌社”也在十五世吴锦江的手上得到创建。

培田的学校教育起于七世祖吴祖宽建立的第一所学校——石头坵草堂。前述裴应章的对联“距汀城郭虽百里,入孔门墙第一家”就是题于石头坵草堂。明末至清代中叶,又有一批私塾和书院落成,形成每个房派都有自己的私塾,而大房派更有自己的书院的格局。培田历史上有过六所书院,相比私塾的通文解字教育,书院提供比较高等的科举考试教育。目前村中有建筑留存的,只剩南山书院和紫阳书院。紫阳书院已经成为住宅,而南山书院不仅仍然保持着书院的形态,而且长期以来一直是培田小学的所在地。仰慕培田深厚教育传统的北京的21世纪教育研究院,从2010年夏天起,就是在南山书院组织夏令营活动,希望在这里探讨该如何破解“撤点并校”以来村庄教育衰落的困境。

南山书院成立后不久,就不仅从一个房派的书院升格为培田吴氏的家族书院,由家族宗祠衍庆堂提供办学经费,更成为地区富庶人家子弟趋之若鹜的“精英学校”。这不仅是因为南山书院的环境、设施好,而且是因为培田士绅尊师重教,以重金和礼遇赢得远近知名学者在南山任教,留下了不少佳话。

为了兴养立教,鼓励科举,培田士绅建立起各种公益助学、助考机制——比如以村中地产设立“经蒙田”、“秀才田”、“义田”、“学仓”,用于助学、助考和奖励科举及第者。为了方便村中子弟在路途遥远的长汀和福州赶考,培田人甚至不惜斥资在当地设立公祠和“试馆”,为在外赶考的子弟提供食宿,考虑可谓周全之至。如今,长汀的公祠已毁,但坐落在福州的“宣河试馆”现在仍然屹立在三坊七巷中的塔巷上。

难得的是,在科举教育之外,培田人也兼顾了面向女性的教育。村中街上格局小巧的“容膝居”,是清嘉庆年间由继述堂(大夫第)的建造者吴昌同设立的一所女子学堂,供女孩子们学习女红、家务、生理卫生知识,以及家族家规和针对妇女的诸种“封建礼教”。但到了民国时代,容膝居的教学也更加多元化,课程内容包括读书、写字、算数、财务管理等,有利于年轻女性的个人发展。

清末各种新思潮涌动,教育亦为之影响,以探寻民族现代化之途。1905年废科举,南山书院改名为“培田两等小学堂”,1906年又改称为“长汀县南宣乡区中心国校”,并开始引入新式教育,算术、国文、音乐、手工、体育,甚至英语都被列入课程大纲。此后“国校”依然接收远近学生,到二十年代,为缓解南山书院原有建筑的拥挤,时任校长吴蓉永决定在书院旁营建新校舍。1940年前后,一座由曾经留学法国、回国后兼任“国校”校长的吴乃青的岳父,曾任京汉铁路工程师的陈性园设计的带有西式风格的“洋楼”落成,与南山书院以一座人行天桥连接。虽为“国校”校舍,洋楼的建设经费仍由吴氏宗族通过变卖房产来承担,其教学经费仍由祠堂提供。直至1989年因质量问题被拆除,它是培田历史上出现过的仅有的一座西式建筑。“洋楼”与南山书院的桥接,正好象征了新旧文化之间的过渡。

民国初年,培田还出过四位赴日本和法国的留学生,学习法律、政治学、文学及机电和无线电,其中赴日的吴建德曾追随孙中山参加同盟会,学成归国后还担任过省议员。赴法的吴廼寈曾和周恩来同窗,回国后翻译过《马克思的生平及其著作》。这些来自具有强烈的科举传统、官本位价值观的环境的年轻人,很快响应了历史的呼唤,离乡去国寻找新的知识。

“培田的一种可贵的遗产,正来自于‘兴养立教和‘耕读传家。这就是培田士绅热爱家乡、精心营造家乡、热心公益事业,推行卓有成效的‘乡村自治的精神和所取得的成就。”培田人吴念民这样看。吴念民1944年出生于培田,幼时随父母住在长汀,五十年代曾一度回培田上学,后来培田生活艰难,他不得不再度远走他乡,后来长年在龙岩当建筑师,现在居住在厦门,自诩为对培田魂牵梦萦的游子。培田的文物价值最早得到政府的承认,正有赖于他在九十年代陈书县领导。然而,对于“耕读传家”,他坚持要一分为二地看:“耕读传家”的理想最终是以“学而优则仕”为目标的,其文化的核心指向,还是官本位。这使得培田商人在外经商有了一定积累之后,就热衷于投资在家乡购置地产,营造华屋,期待后代可以在此安心读书入仕。虽然这种“兴养立教”的持续努力提升了家族的文化素养,但它也阻碍了吴氏士绅在工商业的领域去做更大的探索,获得更高的成就。所以在他看来,培田的“洋楼”和那四位留学生,代表培田人对民主、科学、现代化的追求,是一脉难得的,却至今未被充分发扬的小传统。

种红米

在培田,吴亚春、曹林凤一家是非典型村民。

这两夫妻的思维,很活跃。夫妻俩曾经外出打工,在连城县等地,开饭馆、擦皮鞋、挑砖……后来据说是为了留在家的儿子锦亮,又回到培田村。

他们在村中所做的事亦很多。曹林凤虽没有读过书,但却是个剪纸艺术家,此次春耕节海报的剪纸就是她的创作,她还为台湾林生祥剪了台风神125。

不过,从城市回到农村,夫妻俩的重点还是在农事。他们在山上经营着200多亩竹林;近两年尝试有机种植红米,通过小毛驴市民农园(一家北京的社区支持型农业推广机构)销售;养蜂;养蘑菇,种野茶……我们在培田不止一次听到回乡的村民说,“不会干农活了”,可曹林凤一家,干得津津有味。

我们去找曹林凤,首先是因为红米的事。

曹林凤是连城宣和乡下曹村人,是培田媳妇。2010年,培田社区大学组织村里5位妇女上北京,开生态农业的一个会议,她是其中一人。她从会上了解到,本地老种红米很有价值——在祖辈经验中,红米对治疗小孩虚汗、大人贫血很好——而且城里人很看重“没有农药”这一点。

回到培田,她便琢磨种植红米,干起有机种植。曹林凤原本就养羊,她便用羊粪做肥料,因为羊只吃青草,羊粪是最理想的有机肥。驱虫,她用草木灰。红米收成后,社区大学牵线搭桥,通过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园销售,有一些到培田的游客,也会购买。

曹林凤的红米一斤八元,但销量不算太理想。她觉得推动有机红米种植的好方式是“村民合作”。尽管在社区大学的引导下,村中成立了生态旅游合作社,有机种植是其中一环,但在她看来,目前合作社只是个躯壳。

曹林凤看到抛荒的田地很可惜,便往地里撒紫云英的种子,紫云英长出,可供羊吃草,等到田地要经营种植,将紫云英翻入地下,又是很好的绿肥。她觉得这是利人利己的事情。但,一些村民不同意,认为曹林凤用别人家的土地,养活自家的羊。再后来,又因种种原因,去年五月,她把养了六七年的羊卖掉。如今她依旧用剩余的羊粪种植红米、茶叶,以后,则打算买羊粪来做。

曹林凤说,既然要做合作社,就应该统一一个想法,“这样才能成功”,而像“种紫云英是很好的”这种自然而然的观念都无法建立,全村的生态种植,也无法推广。

还有一些理所应当的常识也要建立。譬如,竹林里一定要留住大树,树会争高,竹子才会长高;很多杂木的树根是可以固土的,还可驱赶蚊子;有的树木“吸水”,有的可“放水”,只要树留的好,山上全年土壤里的水含量都可以调节;冬天落叶的树木,其叶子则可以给竹子做肥;桐子树,可摘果子榨油……曹林凤说,现在许多批竹山的村民完全不了解山与竹的脾气。

尽管对“合作”意见颇多,但一家人的想法不算激进。曹林凤的丈夫吴亚春说,还是自己先干好,别管什么合作社,“别人看到我们做得好,自然就会跟着来,这也是一种合作。”他甚至规划,以后要在山上建一座山庄。刚刚20岁的儿子锦亮也跟着父母做农业,还研究种植中草药,他说,是为“治疗自己的鼻炎”。

我想到曾读过的一段话:农业不只是生产事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更具生态保育的功能。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曹林凤一家才是培田真实的农民,他们生产、生活,获得知识,并关注村庄的永续——只不过,周遭的环境在改变,他们反而有点“特例”。

TIPS

培田传统农业种植,为烟叶和水稻,村中一半土地种植烟草,四分之一的土地抛荒。吴亚春不太赞成种植烟草,他说烟草伤地,他建议村民可种花生,两夫妻种20亩,也搞有机种植,榨花生油,“一年种两季,一年可挣七八万”。问题是,烟草公司给农民补贴,还帮地方修路,村里来来往往的乡建者,提供不了这些。

也有人建议可推动“社区支持型农业”(CSA),这种源自1960年代德国、瑞士和日本的方式,主张消费者自愿与农民结成合作关系,以预付款等形式帮生态农民分担风险,支持健康、生态、优质的农副产品生产。曹林凤显然应该是支持的,她总是说,如果有固定订单,她当然很愿意种红米。

手艺

培田的“故事性”是无处不在的。培田不仅保留了建筑,更重要的是在农、乐、技、神等诸多维度上,保留了一种缓慢而有讲究的生活的影子。

制扇

曹林凤是培田有名的巧手,除了剪纸,她还会许多传统手工,比如编制这种扇子。

旧时当地人家婚假,订婚时女方要两把扇子做陪嫁,且得自己做。现在懂的人少了,但曹林凤很喜欢这些老玩意儿。以前得用新长出的棕叶做扇面,曹林凤觉得那不太合适,“很容易毁掉一棵棕树”,她现在教大家用黑头麻做,黑头麻还可扎扫帚,亦可编些小工艺品。

曹林凤希望村里没出去打工的妇女,在农闲时,可跟着她学做扇。社区大学经常会介绍些朋友买她的手工作品,“我可以帮她们一起卖。”价格是个问题,一把扇子,目前最高卖到60元,但编织时间需花两天,如果要雕刻漂亮的扇柄,还得花一天。这样的时间成本,很多人不愿付出。

龙灯

培田有游龙灯传统。88岁的吴柏生老人,是村里做龙灯第一人。

培田的龙,是板凳龙。吴柏生说,1940年代以前,培田十几岁的男孩子,个个都会做龙灯。他觉得龙灯做起来很简单,把细竹火烤软化,扎成灯笼骨架,再把姑田纸糊上去就成。难是难在两点,一是纸的配色,各种颜色如何错位才漂亮,考验一个人的美学观感;一是灯笼上的画,吴柏生说,之所以大家都夸他的灯笼好,是因他画得好,画的时候,手要快,要稳——就如他一直强调的,以前的培田,十几岁的男孩,都能画,他说自己在那时,并不算画得最好的人。

修房

培田的古民居要修旧如旧,从业队伍基本都是本村人,因为他们有老祖宗传下的技术和规矩。

卵石、黄泥、木材、河沙,是客家人建宅的四大物件。老宅子对木材要求高,一般都选择阳山上的木材,因其水分更少,所以更耐用。

墙体采用空斗墙。空斗墙是砖块横竖交替砌成,墙体空心,空气流通,可防潮。空斗墙技艺很考验泥水匠上浆的技术,若两砖之间泥浆太厚,不好看,不均匀,则难做到横平竖对,不美观,最好的泥水工是“两分浆”。

大木工对老宅修复极为重要,因老宅的梁木框架,都靠他们搭建。我们在培田遇到72岁的吴长生和他的伙伴,他们都是大木工,正在吴氏家祠内为另一栋老宅做梁。他们所用工具,是很古旧的标尺,梁木接榫也不怎么用钉子,他们所做的每一根梁木,都是根据老宅子原有规矩而定。

这些大木工的技术,往往都是家传。他们都没有徒弟。

米酒、姜糖

培田米酒比较清淡,其与南方大多地方的“蒸酒”不同,是将发酵好的酒水直接“煮沸”而成,有点类似江浙的“倒缸酒”、黄酒,所以通常度数不高,保存久了会“变酸”。

度数高的糯米酒,可用来做姜糖。培田姜糖用红糖、冰糖、糯米酒、姜粉制成,制作时,火要温,要稳,并要连续搅拌一两个小时。当地人做姜糖,通常采用本地黄姜,7斤姜大约可做1斤的姜糖。

村民说,做姜糖最好的时机,是下霜的时候,这个说法是祖辈流传下来的。

TIPS

培田原属于长汀,1956年才划入连城。古代这里是通往汀州府的交通要道,于是培田成为繁华商业集镇,村中行业也比较齐全,手工艺繁盛,目前村内还保留一条千米古街,留有当年的铺面。

农事·乐事·手艺·信仰

十番乐

十番是中国传统小调,每个地方所使用的乐器、演奏的小调都有所不同,长汀、连城等地很流行,在喜庆场面上不可缺少。

培田的十番乐,流传至今的有南词、北调、琵琶词等。他们唱天官赐福,唱女人十月怀胎,唱一些挠人心痒的闽西情歌。为了让年轻人感兴趣,他们甚至学了黄梅戏和红歌。

十番乐队,本应是10个人,10种乐器,但现在通常只有8个人。晚上有空,他们会在祖祠衍庆堂练习。

之前的六七年,每到周末,村里的旅游管理站,会请乐队在衍庆堂演出,每人一天的演出费用大约40元。队员从早演到晚,轮流回家吃饭,就是为了“让游客随时都可以听到”。可如今管理站请了县里的剧团演出,周末两天,上午下午各一场。十番乐队的队员觉得,那毕竟是“城里的洋东西”,与十番乐“没得比”。他们很困惑,问我们,十番乐是培田的文化,要是连这点文艺都没了,村庄还有意思吗?

乐队8个人,50多岁的2个,60多岁的4个,70多岁的1个,80多岁的1个。这些老人从小拜师学艺。但与那些大木工一样,十番乐队的老人们,也没有徒弟。所以,乐队一旦消失,传下的古曲也会消失。他们唱词时,会用以前的客家官话,如今只有十番乐队和村里负责祭祀的几个老人懂得。

至于培田传统的木偶戏、闽西汉剧,也只有这群老人懂。

入公太

到培田那日是初一,中午抵达,到旅馆吃饭,便见隔壁摆了几桌宴席,还大放烟花。村民介绍,当日轮到这户入公太。今年一年,培田家家户户轮流入公太,一天都不停。

入公太是长汀、连城一带客家人习俗,各村庄年年轮流。入公太有几种说法,一说祭祀闽王王审知,也就是大公太,由连城、长汀十三个区域集体(基于族谱、姓氏基础上形成的区域,大都以村庄为单位)开展,每个区域办一年,十三年一个轮回,这也就是“河源十三坊”。再一个是小公太,十个村庄轮,培田此次轮的是小公太。从正月十五开始,培田村中每天轮几户人家,焚香祭拜、大摆筵席,一直轮到年底。顺序由抓阄决定。

平常日子入公太,只需早上到六世祖祖祠衍庆堂旁的副房,点香、祭拜,分香火回家,中午在家中宴客,傍晚五点左右再到衍庆堂,与第二日入公太的人家交接即可。但轮到初一或十五入公太的,程序上需多一道——出兵、收兵。我们当日便赶上了五户人家的收兵仪式。

所谓出兵、收兵,据村民的解释,是因王审知出巡,要有兵将仪仗,故早晨出兵,从衍庆堂请出武器——关公大刀、程咬金的大斧、沾了鸡血的龙头、用拖动的声音代表马蹄声的观音竹,等等。出兵队伍至村界三岔口,将武器排列摆好,“镇守”村庄,下午再敲锣鼓收兵,把武器请回衍庆堂。这时,下一家入公太的已在那等候,收兵回来的家庭,点香祭拜,把早晨拿来的供品收起,接续的那一家马上摆上。因为多了这道程序,初一、十五入公太的户数要比较多,才忙得过来。

培田的年轻人对这个传统也很重视。三月初二入公太那户人家的女儿,特意从连城县城赶回培田参加仪式。而她的堂哥吴载诚本在石狮,也特意赶回。他告诉我们,培田的此类仪式,一点没有被弱化、被忽略,而这于他们年轻一辈而言,是记忆,更是“理所应当的”传承。

村落、古民居、传统、历史、人,依旧影响着现代培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影响,为培田如何永续传统,如何做到个性,积淀了种种可能。

TIPS

此次春耕节,办了一场春耕祭,祭拜五谷仙。村民请出五谷仙在老村、新村巡游。其实尽管明代时期培田人就崇拜五谷仙,但在春耕时节举行春耕祭并非培田传统,不过,直到上世纪40年代,培田一直有举行庙会祈求谷神庇佑的传统。

培田还有食新节传统,食新节大约在小暑时节,吃新米。那时,家家户户都得祭拜田伯公,有的还要唱大戏,做米粿,杀鸭子。因鸡与饥同音,食新节不能杀鸡供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