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戴邦彦轶事
2013-04-29戴志贞
戴志贞
我两岁丧父,“父女亲情”这四个人生最幸福的字眼,在我的脑海和心目中没有丝毫存在。
只是听妈妈说,我父亲的官名叫戴邦彦,字俊卿,生于1900年,卒于1939年2月,终生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太原国师附小、盂县中学、祁县中学任教。
父亲的一些轶事,从我童年的耳旁一直回荡到现在。
听妈妈说,我父性格刚正不阿,沉默寡言,整天一副严肃的面孔,连正在哭着的两岁的我,一见父亲就不敢吭声了。只有一次例外,父亲在临终前三个月的一天,他对我笑脸相迎:“来,爹抱抱。”说着潸然泪下!
听说父亲治家严谨,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妻子,皆不能有分毫歪心邪意;父亲的禀性虽然沉稳,但办起事来急如风火,见事也易一触即怒,不管谁有什么缺点错误,他都铁面无私。
一个冰封酷冷的腊月天,我爷爷由于想戒鸦片烟,跪在茅石板上难以站立,我妈边扶着他边小声说:“爹,您还是抽吧!别改了,您在咱县当校长一辈子了,也有资格抽袋烟的,至于钱,有您这份家产,还不够您晚年享用?”
“不!我儿有病,人们劝他抽一口鸦片烟缓缓病情,可他宁愿早走,也不近这些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毒品,他有决心不吃,我哪能不下决心改呢?我们父子起码得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做个榜样!”爷爷不久便与世长辞了。事后才知道,爷爷的戒烟是我父要求的,因为他要坚定不移地拒绝毒品进戴家门。
妈妈最痛苦的是抗战时期我父送子参军。
当时,我的长兄祖荫才十五六岁,还在县立中学读书,父亲就执意要送他参加山西新军的决死队。长兄在忻口战役中负伤回家养病,当时父亲病重,舌僵不能说话,只是“努努”嘴,瞧着窗前的平柜,意思是让祖荫从柜里取什么东西。母亲和长兄知道是这个意思,立刻开柜寻找,但父亲看着却在摇头,好不容易从柜的最底层的夹层找出了一封信,我父才点点头,并让我兄长即刻放在火里烧掉,不让看。我兄灵机一动:“爹,俺出外间去烧,别把您呛着。”
看后才知道父亲的这封信非同小可,在当时一旦张扬出去,定会牵连全家遭杀头之罪。
“孩子,信上究竟说些啥?”妈妈急着问。
“妈妈,有些语句我还不懂,好像是我爹的朋友说,要他好好保重身体,病好后,请他到边区当区长什么的……”兄长对妈妈说话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啊!您爹是当教师的,哪会当区长?”妈妈的话音未落,被我兄捂住了嘴:“别高声。”
父亲临终还用尽全力,僵着舌根唱——救!救!救中国,一齐向前走!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救国要奋斗!
全家听不清他的咬字,只有妈妈会与父亲和声歌唱。
送走了父亲,我大哥祖荫按大人的遗嘱,立刻到太行分区找部队,寻找未果后才参加了太岳分区为搞反战工作而开办的日语训练班,不久,在反抗日寇的“扫荡”中壮烈牺牲,年仅18岁。
我曾记得每逢过春节,村上敲锣打鼓还有歌舞队上门给军烈属送白面、猪肉。但是,每逢听到鼓乐,妈妈就把我父的遗像挂起来:“你!下来接你儿的血吃吧!俺咽不下去。”接着,又是妈妈的一场好哭!
童年时,又听叔叔大伯、亲戚邻里说,我父对抗日救国的忠心和决心坚如磐石,而且机智沉勇:
一天下午,正在养病的父亲在房檐下踱步,忽听大门门环被人敲得震耳响,接着是门外“咿哩哇啦”的声音。是日寇!
父亲不由怒火冲天,边跺脚,边大骂!邻居的一位叔父一把将父亲的嘴捂住:“鬼子来了,还不悄悄地,你不要命了?疯啦?”
“弟,哥的病已无挽救,想最后解一解我对鬼子的恨气,为国为民多铲除几个刽子手,也算我尽了救国的一份力量!”说着,举起双拳狠狠地击在了门柱上。
“哥,你!你这勇敢不是在杀敌,明明是在给乡亲和全家招引祸害啊!我的哥,一人莽撞,会给大家带来灾难啊!”说着,这位叔父死拉硬拽将我父推出后门,“咣当”一声上了锁。
日本鬼子进村后,像一群野兽,挨家逐户一进门就东抓鸡,西牵羊,屋里抢东西,窖底寻粮食,一阵儿把各家弄得一片狼藉!
鬼子虽然身背刀枪,但他们只顾抢东西,顾不得寻捕革命党。邻家叔叔看着仰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天哪!有幸没遭杀害,家运还算不错哪!”
“是呀!我要是真得硬与鬼子对抗的话……”我父隔门接着邻叔的话茬说。
“那就得株连九族!”邻叔抢上一句。
“不够,还有全村喽!我要是在天涯海角的话,至少也得杀狗日的两个。”
“感谢哥的沉勇,顾全大局。”
弟兄俩回家来一看,屋里乱七八糟,满院都是血淋淋的鸡毛,连一条小狗也都被他们杀得吃了。再听着妻子儿女的哭声,父亲气得紧攥双拳浑身颤抖:“恶鬼!这就是你们宣扬的所谓东亚共荣吗?”“总有一天,中国人民要把你们剁成肉泥扔在粪坑里嘞!”
父亲总觉得他的病无大碍,然而,三度月圆的正月14日含泪归西。
父亲去世后,有一年的农历7月15日,妈妈偕我给父亲上坟。在回家的路上恰巧与大伯和邻居叔叔同路,大伯朝我父坟头长叹一声:“老弟啊!看看你的妻子儿女多可怜!就怨你太认真,太劳神,太忠实,太勤于教学累死了……”大伯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二位长辈边交谈边给我们讲着父亲的故事:1932年春节,乡亲们互相登门拜年时,父亲不管见到长辈还是幼辈,不管是家人还是乡亲,一碰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的新衣料子是从那个店铺买来的?”大家都知道抵制日货是爱国行动,父亲的意思是要用国产货,但也有人穿着日本料子做的衣服,我父就将自己家的料子送给乡亲,希望他们把日本料子做的衣服扔掉。父亲对乡亲没办法多说,但对于自己的亲兄热弟以及近邻就要求换国产衣料了。大伯指着他身上穿的一件褴褛的夹袄对我说:“孩子,你看,这就是你爹生前,在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硬要我换上它的。”
二位大人边说边伸出大拇指,说我父不但一片忠心,对学校教学更是认真负责,不但循循善诱而且纪律严明,真正是严师诤友的楷模。他们还讲了不少关于我父爱国如家、拯救国民的正义行动——那就是抵制日货呀,反对贪官呀,保护学生等等。二位长辈对我父的赞扬,在我幼小的脑海中激起了深深的父女情感。
妈妈还多次给我们姐弟兄妹讲过父亲支持妇女解放的事情: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前后,村上总要演戏、闹红火,据说,那时是不让小媳妇大姑娘撵着看的,我父却在这方面不加约束,老人们笑话父亲丢了男子汉的尊严,我父却不放在心上,还说男女应该一律平等,看街头剧人人有份嘛!
解放后我上高小读书,有一天,代历史课的刘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刘老师就说: “孩子,别拘谨,坐下,老师告你。”刘老师指指桌前的一个凳子:“按说,你还该叫我大伯嘞!”我大着胆子问:“刘老师,您认得俺爹?”“何止认得?你父戴邦彦还是我要好的朋友哪!”接着,他向我讲起很多关于我父的身世。他说我父亲生性刚强,为人忠厚,正直无私,还有宽广的胸怀,只可惜死得早啊!如果现在还在世的话,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哪!“老师,俺爹有啥了不起?”“闺女,老师只是随便扯了一句,你不必深问。这么多年了,你父究竟是什么身份都无用了。我倒是敢肯定他是一位坚定的抗日救国者,有民族气节的人。他干什么也精明稳练,不求速效。人生没有不苦的经历,但他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说他有哪些艰难和苦衷,我真佩服他那坚韧不拔的精神。”
当时十几岁的我,虽然对这位老师评价我父的话还不大理解,但心头油然升起一种崇敬父亲的情感。这种情感的力量,支持着我们姐弟兄妹三人在校自觉勤奋地学习,在家不怕苦累、不怕饥寒交迫地生活。
我,一天天长大,一步步走出校门,走进社会。在三四十年的工作简历表中,父亲的那一格总是清白的。
这天,文友给了我一本老家的史书,上面有一段文字颂扬我父是驱逐贪官的先锋。书云:
1933年5月中旬的一个上午,盂县街上突然出现了“驱逐贪官王堉昌!”和“驱逐借口整理田赋税契剥削盂县民众的王堉昌!”等大幅标语。红红绿绿贴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教育界认为整理田赋税契是王盘剥人民钱财的恶劣手段。因而多在暗中酝酿,愤抱不平。事有凑巧,适逢这段时间王赴省城开会不在。青年教师认为时机成熟,于是驱王的序幕就此揭开了。
阴历4月17日下午,有教师杨春甫、韩中愈、郑赋嘉等人发起,在平民学校院内召开会议。参加会的有中学、师范、一高小等三个学校的二十余名青年教师。中学有赵印川,师范有戴邦彦,一高有郑子尚。
会议最后决定,一致同意驱逐县长王堉昌。有人当场高呼口号:“撵走王堉昌!”会后几个人赶写了标语。18日上午,派专人在大街上张贴。
隔了两天,王堉昌赶回县政府,以了解教学情况为名,召开了中学、师范、一高的教职员会议。散会时,王突然宣布留下郑赋嘉、戴邦彦、刘浩、杨春甫四人,以他们有共产党嫌疑,拘留在县看守所。
后经学校师生声援以及当地有威望人的关照说情,得以释放。
离别父亲70多年后的我,通过从小的听闻又目睹着这篇文章,从此对父亲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才有了真正的了解,才知父亲在他短短的人生路上,该是多么的坎坷、艰难,但他又是多么的忠贞、沉勇。这篇文章给我们姐弟兄妹留下了对父亲不可磨灭的崇敬、思念。
父亲没有死,仍活在子孙后代、故里乡亲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