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感造就了艺术
2013-04-29
罗玛:能谈谈你童年记忆中对寺院的印象吗?
祝铮鸣:我是浙江人,家乡的环境有山有水,然后每年的暑假都会在杭州度过,在那边上学习班。那时候我们住在玉皇山脚下,经常听到附近寺院的钟声,看到很年轻的僧人。但是我那个时候对宗教没什么感觉,因为还小。事实上一直到去年之前,我都不觉得自己的绘画跟宗教有太大的关系,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画面会给人家宗教感。其实我刚开始画的那些头像,也不光是佛教,僧侣的形象,刚开始也有修女的形象,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刻意要找佛教这个点,但是画着画着慢慢地就好象越来越往东方靠近了。也许跟我这两年的心境有关,因为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成长了。绘画帮助了我,包括阅读,当然我对印度和日本的文化也很感兴趣,慢慢的就进行取舍,把西方对我的影响稍微减弱,东方的东西稍微地加强。
罗玛:你说的这个“西方影响”具体是指什么呢?
祝铮鸣:我本科学的是国画专业,研究生上的是央美壁画专业,这种转换对我的冲击其实挺大的,我突然就感觉西方的绘画,特别是意大利的绘画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包括我很喜欢米开朗基罗,还有弗朗西斯卡。研究生读完之后第二年我就去了意大利和法国,看见他们的原作时确实是挺被感动的,也很喜欢他们绘画当中细腻的东西。我觉得跟以前中国卷轴画相比较来看,西方中世纪的绘画跟同一时期的中国绘画有一些地方是相似的,也有线的运用,颜色也不是一下子就画出来的,也是有“染”。所以那种很雅致的、有线条感的、甚至剥落感的东西,慢慢的就运用到我的绘画当中来。
罗玛:也就是说,你画面当中那些“开片”的效果是从壁画里面来的?
祝铮鸣:我不太记得第一张画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好象还是从瓷器当中来的,我很喜欢瓷器的那种感觉。但是我只能把开片的感觉画出来,而瓷器表面的光感、手感是画不出来的,所以我觉得也是有一点遗憾。
罗玛:这种瓷器开片的效果,是不是有点把肉身给物质化的感觉?
祝铮鸣:对,是的。
罗玛:关于这个你有过刻意的考虑吗?
祝铮鸣:没有,我只是希望我画的这个人不是某一个时间段的人,而是具有一种永恒的面貌。所以我觉得我画的人应该是比较安静的,虽然内心有一些活动,但是外表上给人感觉是一种凝固的。
罗玛:刚才谈到宗教题材在你的绘画中并没有刻意运用,但其中有一些形式、取材确实会给人宗教的联想。比如说你有一幅作品叫《罗刹》,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会画它并起这样一个名字?
祝铮鸣:那张画的名字好象是边画边想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名字。因为画的是一个背影,一个行走当中的人。我取名叫罗刹,起因好像是当时我在看的一本小书,有关轮回的,里面有罗刹的描写,是一个比较恶的形象。但是我觉得有一些时候,一个恶的内象并不一定就不可以用比较美的外象来取代,像《聊斋志异》里妖怪也有美好的形象。我比较喜欢有文学性的名字。
罗玛:你先学的是国画,然后学的是壁画,在东西方的绘画传统之间,你如何平衡这两种经验的所得呢?
祝铮鸣:在国画系读了四年的本科,学到的是手头的一些技巧,对材料的一种熟悉,就是可以用技巧去控制画面。然后到了研究生期间,我觉得就是一个“洗脑”,突然给你的脑子打开一扇窗户,让你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之前所学到的以及所理解的创作就是画一个人,要画得造型很准确,染色要好,体现很充分,这就是一张创作。但是到了读研究生的时候发现绘画的重点在于表达,在于营造一个别人没见过的世界。所以我觉得技巧是国画专业教给我的,观念是研究生期间形成的。
罗玛:你的画面更多是一种静态的表达,我想知道你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对应什么样的情绪或思考?
祝铮鸣:好象也没有刻意地说要画得很静态,我一直想画动态的、奔跑的人,或许是还没有找到特别好的动态。我的画面其实是有一些情绪的,也可能看单张的画大家会觉得很安静,但是其实我觉得每一个时期还是有一些内在的波动的。我其实自己也是很情绪化的一个人,比如说在画画的时候遇到不顺就会很焦灼,很难过。我的老师(武艺)就跟我说,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让你的画面更平和。我觉得这方面是我欠缺的,也是他比较擅长的。他的画总是给人感觉很轻松、很平和。我也一直在思索,希望我的绘画有一种情怀在里面,是对整个生命和自然的关注,而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一个情绪表达。
罗玛:那么到目前为止,你的绘画里面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祝铮鸣:我觉得还是一种孤独感。我觉得,人为什么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他有孤独感,孤独会让你觉得和朋友相聚的时候开心,会让你在获得别人的肯定或是某种慰籍的时候也会感到开心。孤独感也造就了
艺术。
罗玛:你的“百年孤独系列”是不是因此而来呢?
祝铮鸣:就是。
罗玛:这个系列你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祝铮鸣:会。我想有可能画100多张吧。但是我每年不会画很多,每年就画几张,画上十几年,差不多就画完了。“百年孤独”为什么要做一个系列,是因为我在15岁的时候看过那本《百年孤独》,那个小说给我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很荒诞的世界,那种感觉很奇异的,一直影响我。它对我整个绘画以及人生思考都是一个启蒙。
罗玛:在这些人物的身上,是不是也投射了自我的
影子?
祝铮鸣:刚开始前十张还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有一些画的是我的朋友,是看着照片画的,一直还没有找到感觉。第30张的时候,开始参照自己的一些面部结构,但是五官完全是我主观想要的,必须要改到我看着满意、顺眼才行。画着画着别人就说‘不管你画谁感觉都有你的气质神情在里面。我觉得可能真的跟那个画合二为一了。
罗玛:在绘画的语言上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祝铮鸣:我很享受在绢上画画,因为正反两面都可以进行,可以特别细腻,我喜欢把肉的感觉画出来。我一直在寻求突破,因为画到第30多张的时候,别人给的反馈就是很好,很成熟。其实我自己很不满意,我觉得还可以再画的更好,我不想仅仅持续这种状态,所以比较难。现在越画越觉得画画是很难的事情。
罗玛:画面中的元素,比如蝴蝶的意象是怎么来
的呢?
祝铮鸣:基本上还是从传统当中来的,因为我平时喜欢看一些画册,比如八大山人、陈老莲,有的时候古画看多了自然而然就想向大师靠近,蝴蝶是他们经常会用到的。我从十几岁开始临摹他们的画,自然会想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诠释一下。后来又在画面当中出现鹿,也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在美术馆看到了八大画的鹿,特别震撼,特别喜欢。这可能就是望梅止渴吧,也有一种跟他隔着时空对话、切磋的感觉。
罗玛:我注意到你的画面中有一些烧烫的痕迹。
祝铮鸣:刚开始我想在画面当中出现一块云彩,但是又觉得如果画一个具像的云很没意思,就想到用香去烫出一朵云出来。再后来考虑如果是传世之作的话,那它其实是对绢的一种损坏,所以后来就没再用这种手法。
罗玛:在当代艺术领域里,女性艺术家似乎特别容易消失,有些甚至一开始横空出世,但过了几年却因为种种情况比如结婚、生子而隐退了。在你的艺术经历中,有过这样的抉择吗?
祝铮鸣:其实对我而言,直到生孩子之前我画画都是被动的,是处于敷衍的状态。一直到生完孩子之后,我二十六七岁的时候才主动地去画画。
罗玛:为什么?
祝铮鸣:因为他们是喜欢画画,喜欢艺术,所以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把热情献给艺术了,完了结婚,人到中年就开始后退了。而我喜欢玩,养过狗,打麻将,打台球,昏天黑地的,除了画画不喜欢,其他都喜欢。生完孩子之后,糟了,发现自己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突然感觉等孩子大了之后问妈妈你会什么呀?我什么都不会。就有了一种使命感,想要去证明自己,想怎么样把自己训练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发挥出来。后来就很自觉地去画画,刚开始两年也没有找到感觉,因为上学的时候实在是太不用功了,一直到2009年开始进入状态,好在进入状态挺快的。
罗玛:你找到感觉之后最初画的是什么呢,就是“百年孤独”吗?
祝铮鸣:最初还是画我在本科时候画过的一些题材,也是挺魔幻的。到了2009年的时候我开始慢慢的进行取舍,然后开始专注于人,画人,头像,有一点点超现实的感觉。
罗玛:一个新生命对你有如此大的激发!
祝铮鸣:当妈妈之后我开始觉得,我居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来!然后就觉得,有很多大自然给你的东西,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人原来有那么大的潜力,就感觉看这个世界真的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我很多朋友也说你生完孩子眼神都变了,以前就是一个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很懵懂,生完孩子之后好象对世界懂了一大半。
罗玛:这些感悟在你的作品里是否有一些具体的体
现呢?
祝铮鸣:我的作品一直跟现实有距离,我自己的个人生活不会影响我的画面,不会像一些画家,生完孩子马上画一堆母与子。现实感受是人人都有的,我想创造别人没有的。
罗玛:也就是说,现实景观不会进入到你的画面,你更多表现的还是一种内心的幻象?
祝铮鸣:是的,有些时候我总是感觉自己想要穿越时空,回到古代,做一个烧瓷的工人,在那儿上釉。或者我是一个木匠,在那儿做木家具。我虽然画画很当代,但对当代这个社会不是很喜欢,我喜欢想象未来,去火星上住。现代生活节奏感特别快,人很急躁,也很物质。我觉得我的画面之所以给人感觉很安静,是因为我向往这些东西,我觉得所有的画家画的都是你向往的生活,你通过画面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精神世界。我向往那种比较魔幻的,又有点田园的、清新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罗玛:事实上也意味着对现实的一种回避。
祝铮鸣:对。比如说我每天画画五个小时,在画室里面闷着画,但是如果一直画也没有意思,画完了出去又买菜又逛超市,就感觉这样很舒服,在画室里面的时候感觉在另外一个时空,出来之后很世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当代的状况就是你画你的画,但是你还得再过世俗的日子,这跟陶渊明那时候不一样。
罗玛:如果说能够回到古代,你愿意回到哪一个朝代?
祝铮鸣:唐代太胖了,我想一想,我觉得明代挺
好,明代我想做一个木匠,或是烧瓷的都行。我想做男的,不要做女的。
罗玛:若是在唐代做一个女的很舒服。
祝铮鸣:太胖了。
罗玛:那时候的胖就跟现在追求瘦一样,很享受的。
祝铮鸣:会有高血压。
罗玛:唐代又有官做,又可以吃尽所有的美食,不用担心发胖。
祝铮鸣:我喜欢当李白那样的人,到处玩那种。
罗玛:宋代的生活相对的更加的精致化。如果说“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提倡恰恰意味相反的东西,那么当时的社会风气一定也是挺开放的。
祝铮鸣:但是宋代的人总感觉挺忧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清照给人感觉就比较忧伤,唐代给人的感觉很自信,很快活。
罗玛:宋代的伤感可能还是因为词,词总给人伤感的印象。
祝铮鸣:都喜欢,每个都穿越一下。
罗玛:回到当代,所谓当代性里面就包含了批判性和观念性。具体到创作,你是否有意识地介入到当代语境进行人文或社会性的反思?
祝铮鸣:没有,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画要干什么。我从来不会考虑我的画别人怎么评论的,因为我只能画成这样。我前两年看得还多一些,现在展览都不怎么看了,看的展览也都是古代的书画展,或者是西方某个什么大师的展,现在中国的展览我都很少看了,我觉得中国画再怎么画也画不过古人,中国油画再怎么画也画不过西方大师,我是这样觉得的,所以看的也少。
罗玛:面对古人的成就,你内心的压力大吗?这种压力主要来自什么方面?
祝铮鸣:我觉得压力是来自于数量,我崇拜他们的数量。比如说近现代的齐白石,吴昌硕,张大千,我觉得他们数量太多了,而且这个数量不是说粗制滥造的,他每张都很好,都是精品,然后画得那么多,我会觉得有压力。至于画面本身,我觉得没有压力,因为毕竟不是一个朝代的,他们的高度也已经过去了,有可能在某些方面比如说笔墨的感觉、基本功现代人达不到这个高度。但是就观念的表达这一块,我觉得当代的年轻画家一点都不会差。所以我觉得压力来自于数量,他们太用功,他们状态太好了,不会被一些杂事所干扰,因为他们就是一种很清闲,在家画画那种状态,我觉得很羡慕,我也希望能够画多一点。
罗玛:“百年孤独”之外,你人体系列里面《绿隐》那件我很喜欢,人物有一种佛造像的感觉。这件作品你试图表达什么呢?
祝铮鸣:是的,从佛造像当中来的,表达一种冥想的状态,在两棵松树上冥想。这是高人。其实这张画我还是表达人跟大自然的亲近,还有人的一种很平和很安静很舒展的状态。
罗玛:你刚才说,别人觉得你画面有宗教感,但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是不是我可以这样理解,你并没有刻意选择宗教题材,但是对应于你目前的这种心态,除此之外没有更恰当的表达?
祝铮鸣:是的。其实我从小接触到的,比如敦煌壁画就是佛教,你每天看,能不受影响吗?比如说我出去旅游,去泰国或者去印度或者去日本,你到处接触到的庙宇和佛像;比如说我回杭州,接触到的都是佛教文化,因为你是一个中国人,所以很难说,我的东西要非得跟它脱开关系。比如说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我上大学包括研究生那么多年下来,你接触到的东西大都是佛教美术,在这种土壤当中培养出来的人,他画画怎么可能不跟这个产生关系?加上我自己又喜欢古玩,包括很精致的小佛像,别人送给我小玉佩,上面也是一个小佛。你每天跟这种东西打交道,自然而然就会带到画面当中去,我自己没有刻意那样做。
罗玛:你喜欢北京还是杭州?为什么?
祝铮鸣:我觉得杭州没有梦想。我喜欢北京,虽说它浮躁,空气不好,但是我还是喜欢它。
罗玛:喜欢它的什么呢?
祝铮鸣:它很活跃,血管里面都是澎湃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