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形式者

乡愁

我是“改变形式者”，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

如今，关于它的种种回忆好似萤火般飞盈于夜空。那是断裂的碎片，残破的金属之花，无法用力完整拼凑，但那是我的故乡。跌倒在白桦植被一片青绿中，飞溅的泥土碎屑以加速度弹射在我脸上，泥土是这个星球地表具有一定肥力能够生长植物的疏松表层，它是岩石风化的产物，这完全不同于我的故乡—一个围绕半人马座阿尔法星轨道运行，一个拥有巨大体积的金属行星—“Cybertron”！是的，金属嘢！对可见光强烈反射性能使它焕发出五彩的令人迷醉的璀璨，哪怕这可见光只是来自倾斜地平线上微弱的红毛球（地球人称：太阳，其周边不可一世扫荡的焰尾看起来是一种赤红色的对于金属无机生命体无法体验的物质，故名。后来在地球我了解到那只是一些貌似强大、实则无用的角质蛋白而已）。Cybertron地表的金属在困兽袭来的时刻经常幻化成工具形态，因为这种曲直边缘形态最适合拼贴组合成不同属性的金属矿石群，这是我在儿时与小伙伴们经常玩的游戏—一种类似拼图的游戏，或者两种工具通过抽签分成相反两派模仿战争的游戏。

游戏！没完没了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游戏！即使在游戏的间歇我们也在游戏—我们带着懵懂无知的大脑走进钢铁丛林，在淡泊的光线里看赤黑熔岩的迸发，在冰原里和玩伴们感受电浆浴撒欢的畅快，看工厂里特殊供应的紫色能量块迎着晚霞列队出发，或者“嘘—”在工于心计的雨林里注视着机器猴子伏在乳丁钢甲巨鳄的背上泅渡过汞河。有时，我们疯累了，漫无目的地走，懒散地在夜晚的路边、墙角、废料堆里搜寻—轴套、轴瓦、螺母、曲轴、叶片、齿轮、凸轮、连杆体、连杆头（有好兄弟也有不相干的异己），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带回床下的掩体小盒中，这都是我们的宝藏，自负吹嘘的资本，遗留着那个年代的气息。这是最好的玩具，它同我们的质地相似，但却不是以能量形式存在的生命，它们没有生命，却是我最好的玩伴（这真让人困惑？！）。它们断裂生锈时我会心痛会哭泣，虽然我常常因为手指关节上的金属划痕受到责骂。有时候，我会貌似自己是非生命，貌似和它们一样，保持缄默一动不动，并持续很久（那时的很久真的是很久）。

终于有一天，记得是独自一人呆在家里，身体里突然涌起莫名的躁动，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身体陡然变得陌生，好像从未看清一样，但又迫切渴望亲近。我试着移动手臂—“契”，移动双腿—“库”，移动脖颈—“库”！把手臂反转地弯过去“契”—把腿抬高到不可能“库”—把头隐藏在防御范围之内“库”—把身体解构“契”、“库”、“库”！再重新压缩在一起“契库库”！“啊哦，我的红毛神啊！”，“契库库”！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契库库”！做得越来越快，“契库库”！岩浆在体内乱撞地寻找身体的发泄口，“契库库”！醍醐灌顶般，“契库库”！—神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契库库契库库契库库！”如我所愿，我变成了一驾，一驾—机动车！我可以改变？！我可以！我可以……，我是—“改变形式者”—我是“Transformer”！。

组织

我是“改变形式者”，但我不是“自由变化者”，更不可能是“变换面孔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明白了这一点。“自由变化者”是Cybertron帝国的暴力统治工具，他们能根据需要把身体变化成各种（而不是一种）无生命形态（包括武器），他们也能伪装成各种触媒，通过尺幅巨大的电幕来监察整个帝国，通过高音喇叭里定时发出频率200000Hz刺耳单调的超声波渗透进你的耳鼓要求你定时出现在凯恩帝国广场上，他们在星球各个角落注视并记录着你的动作和思想，然后将一切动向汇报给“变换面孔者”（地球人称：五面怪）。“变换面孔者”是一个拥有五副面孔和思维的无机生命体，他就居住在帝国广场的正中央，每一张面孔都注视着巨大广场的一角，广场是一个起伏变化的多面体，它的设计特点是每一面不能彼此相顾，但处于正中央却能对巨大广场的所有角落一览无余。“变换面孔者”定时要他的臣民整齐划一步调一致地操练和欢呼，他则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地悬浮在制高点。

在学龄阶段，我也曾傻傻地快乐。房间里贴满了“震碎天宫者”的海报，保有“枪炮者”的签名，疯狂地迷恋“类金属”音乐，为四年一度的“C神杯”翘首企盼，根据流行趋势改变身体的喷漆色彩（成年后的某一天，我才倍觉羞愧地默默恢复为遗传的原本色泽—“红白蓝”），与身边的学伴也不乏充沛、辛苦、执着的竞争。但时间逝去，也仅此而已。沉迷这些不可逆转地缓缓耗尽了青春，但慢慢地，我也隐隐觉得没有思考的余地，你可以投入，但不可置疑，而只被不断要求服从这或服从那。由于会造成冷场，有些话题似乎永远不能触及，比如对“变换面孔者”小心翼翼的评论就是如此。由于情况总是如此，慢慢你也会厌恶谈论类似话题，逐渐你会深信那是少数派和异端者的罪恶。在这一组织结构里，只是想法不同就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想要快乐，就要按部就班想也不想地一头栽进组织膨化温暖的怀抱！

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成长中的我对“改变”产生了困惑。我只是“改变形式者”而不是他者，我只是一个被贬损、被冷落、被无视的个体吗？我也曾模仿“自由变化者”说话的腔调、衣着打扮、走路的姿势，以及所思所想，最终却身心疲累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只留下一地透明的非金属碎片。一度，甚至我自暴自弃，能不能一经改变就永不改变？于是，在一个空洞茫然的黄昏，带着濒死的心独自走进Cybertron的死亡之地，在龟裂荒芜的硅谷把能量耗尽到最后一格，然后，像儿时一样，变形成机动车，关掉起搏发动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没有妈妈的责骂把我从悲伤中唤醒。将近一年，任凭油污、酸雨和离子冰雹将自己侵蚀得锈迹斑斑。直到有一天，又一个带着童年拾荒梦的小孩，在敲敲打打中无意间撬动了开关，我才从漫长的屏息中透出气来。

逃亡

由于“失踪、躲避劳役与亵渎红毛神”的罪名，我被无限期地羁押了起来。

失去自由才知道自由可贵，透过铁栏看着窗外蹦蹦跳跳的机器小鸟，想起已经遗失在世界角落那些儿时的收藏，想起曾经无数个下午无忧无虑的冥想，不禁悲从中来，那些磁力之外的星体，那些游走组织边缘的漏网小鱼，那些以星际竞赛的名义被帝国巨轮无情碾碎的残肢断体，那些弱者，由于善良而无力撕扯嗜咬的弱者，难道本该如此？！

限制我自由的，只是墙壁和铁栏。墙壁是实体结构，铁栏是分隔结构。它们共同构成简单封闭的环形，将平面分成两部分—无界外部与有界内部。从内部到外部必然要经过此环线，即这两部分以该环线为界。铁栏虽可穿越，但铁栏空隙的狭窄尺幅将我巨大的体量限定在内。我可以变形，但不可完全分解，无机生命体的原子序列也决定了它不可贯穿另一个实体结构，因为它不是纯粹的中微子序列，除非我死去。这就是我被限制在这个固定空间内的物理特征。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仔细端详臂膀上的烙印—这是一个伴随我长大的组织烙印，一个卑微服从的标志，被宿命定义的一生—从小我喜欢别人叫它“机器小虎”，仿佛自己也变成匍匐在地即将一跃而起的兽中之王，现在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永远在悲伤流泪的机器面孔。再看一会儿，它又变得十分陌生，失却含义完全不能辨认的抽象图形组合，无论是正形负形看起来都很奇怪。一瞬间，这奇怪像一记电流脉冲注入了我的大脑：整体—T，额头—o，右侧脸颊—p，右眼—o，鼻子—l，左眼—o，左侧脸颊—g，整体—Y。“TopologY！”记忆像黏在一起的碳灰，未经吹散却成型聚拢。想起来了，这似乎是我小时候拾到的一块带有荧光绿的铊片上的符号，那一次我太开心了，因为找到“铊”太难得了（但对于有机生命体，铊是有毒化学物，甚至是一种凶器），我开心地将它用手抛起，它只是在空中转了三圈就“倏”地一声消失了，像是瞬时进入了异度空间，只留下发呆的我。“三圈……”，“……三个环状……”，我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轻轻沿着标识图案的边缘勾画着，“……额头”，“……右眼”，“……左眼”，“额头，右眼，左眼！”—“不就是三个‘o吗？！”。话音未落，只见标志绿光一闪，我就脚下一沉身体发飘地跌了下去。在慌乱中我看到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从我眼前掠过，一条螺旋弯转的路正在我身下展开。霎那间，我的心不再苦累紧绷和斤斤计较，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随心所欲和自由自在，黑白变换着形状彼此交换，时间停驻，钟表融化开始流淌。我沿着倾斜的路面开始肆无忌惮地奔跑，一会儿在无界，一会儿在有界，一会儿在内，一会儿在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悲恸。这个连续变形的路是一个环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可以随意拉伸扭曲的硫化橡胶。我跑得越来越快，索性变形成汽车，在活塞的疯狂驱动与橡胶摩擦的烟尘中自毁般地驶向路的尽头，盲打误撞地从第四维度冲破了环面的边界！我自由了！

决战

白桦树丛中，飞溅的泥土碎屑弹射在我脸上，我寻找着掩体，用粒子枪回击。

从我逃出Cybertron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屈指算来，地球我已逗留了太久。这里有电闪雷鸣的夜晚，有枯燥不知所终的闷热的夏夜，有撒哈拉一望无际的黄沙，有南半球爬满热带藻类的海岸线，有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但这不是我的故乡。我怀念汞河混沌的流淌，怀念电浆浴的痛快，怀念峭拔林立的钢铁丛林，怀念紫莹莹的能量块，怀念眼睛里的金属反光和鼻息里的油污味道，还有废料堆里的“好兄弟们”—现在，我真的在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离我最近的位置上，在我左面沟壕里的是“赤色铁皮者”。他的赤红色皮肤是令人艳羡的碳纤维合金钢，其坚硬程度足以使他抵挡任何常规炮火和电磁波的攻击。虽然铁皮奔跑的速度与爆发力已经被年龄无情地拉开了距离，但我们从未想过失去他会怎样？如果同伴发生口角和分歧，他总是能迅速平息能量过剩的腺素冲动。他从不愿空谈，宁愿将语言付诸行动，他认为多余的废话只是“润滑剂泄露”。在他粗狂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博爱的心，对于任何生命，都是神的恩赐，无论是机械生物还是地球生物。

我的右前方正在发射榴弹的人是“千斤顶举者”。在硝烟中我依然能看到他敏捷活跃的白色身形。千斤顶首先是一个醉心于科学研究科学家，战斗对于他来说本就是两条无法串联的电路，如果当初不跟我一起逃亡，他也许会在帝国武器标准设计研究厅谋取一份不错的差事。但他天性里渴望平等与尊严，不愿听从于暴君受人役使。他的平等信念让他从一位科学家逐渐磨练为一名文武双全的战士—一个穿梭于硝烟中满脸油污的知识分子。

在丛林的另一端，炮弹的震响与蓝色闪电光束交炽在一起。虽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我知道我的好兄弟“蓝天霹雳者”正在奋战。蓝霹雳是我们兄弟中的开心果，他的顽皮可爱常使身处逆境的氛围变得轻松。这是个整日总是喋喋不休的话匣子，有着没完没了的玩笑，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插科打诨，最后离题万里。蓝霹雳是个性情中人，憎恨战争，独来独往，一生不羁放纵对自由的狂热是他无厘头言行的根本，原谅他吧！

从我逃离Cybertron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我不能在宇宙里东躲西藏地了此一生，不能为了一种可怜卑微的安逸连死都不怕。兄弟的相守让我放低了恐惧，与自己曾经崇拜的偶像对决更像是一个宿命。这也是与帝国暴政的最后决战。

我渴望胜利将整个夜晚染蓝，在黑云压境的一刻，将最后的兵团投入会战，哪怕看他像冰山投入岩浆。因为在生命的战场上，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钢铁机器，变形的威力席卷大地！火花伴随着金属冲撞，在停格、加速、如麻快板中抓牢、迸裂、震荡、下坠……

下坠！但！让子弹—冲破重力！向上！送出—最后一枪！

……

一片狼藉的战场，机油味混合着变形者的汗味，在雨中，巨大的钢铁巨人累了，坐在街边低声叹息。来一支烟如何？不，别打扰我的思绪，别打扰港都夜雨中的你，别打扰午夜收音机里最后的放送曲。别打扰这心情，别出声，只需听这世界静静向北的风声。

走时请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