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赠心脏
2013-04-29璧合子
写手自画像:
璧合子,出生于80年代。外表柔顺而内心坚强,拒绝接受生活摆布,向往无拘无束,时常在自己的内心里徜徉,编织绮丽的小说之梦。喜欢读书,先受莫泊桑影响,后又大量阅读西方现代派艺术,酷爱福克纳、卡尔维诺和科塔萨尔。19岁偶然接触文学,视为生活的寄托,作品多以情感小说为主,至今为止在全国各大时尚期刊发表文章数百篇。期望用文字织出一片湛蓝的天。
一
有一对情侣,他们很相爱。男人开始很穷,唯一的财产就是一辆二手电动车,女人最喜欢他搭着她,在城市里四处逛。有时为了避开交警,骑得飞快,那是一种原生态的快乐。后来,男人拼命赚钱,电动车也不骑了,他们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有大把时光可以腻在一起,但是女人一直相信他们的爱情,哪怕期间有半年时间,男人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女人在整理东西时,发现男人写的一封信:谢谢你,我的整颗心都是你的。
收信人是别的女人,女人疯狂了,她杀了男人,把他的心挖出来,做成标本,放在电动车后备箱里,既然他说他的心都是属那个人,那么就还给她好了。于是骑着电动车,装成快递员,去找那个收信的女人。
这是我讲的故事,也是刚送来的报纸上登载的一桩无头案,某男子被杀,心脏不知所踪,警方猜测是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所为。
我对赵乔说,我是不是也可以写文章骗钱了?
赵乔苦笑,他指着电瓶车后备箱说,你讲得这么熟络,是不是你真的有心脏放在里面?
说完他准备开箱子,我当然不肯,跨上电动车就跑。
赵乔追在后面,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慌乱,因为昨晚,我哭倒在他怀里时,没有拒绝他的亲吻,所以他认为我们的关系有所进展也无可厚非。
但,有些东西不能碰就是不能碰,比如这个电动车。
我没想到赵乔会不死心,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仿佛要抵到我内心深处,这样的重量我承受不住,加快速度想甩掉他。
太子街的转角,天气很好,几个孩子在踢球,为了避开他们,我撞上了路边的道旁树,冲力将我甩出去几米远。
二
昨晚我在赵乔家里睡着了,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那会儿我走不动了,身体包括灵魂都在颤抖。
因为赵乔说,那时的你让我一见钟情。
聂平消失了,他是我的男友。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安静得不像话。有时会觉得那些男式的衣服和用品只不过我臆想出来的一个男人,我的生命里从未有过他的存在,但是赵乔让我相信自己有过那么一段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爱情。
所以那个瞬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一个人在单行道上遇到一群逆行的人,我以为自己错了,却看到一条证明我正确的指示线,紧绷不安的心情还有怀疑刹那间坍塌了。
醒来时,衣服完好,赵乔正在书房忙碌,传来急促的打字声。
说好听点,他是自由职业,说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成天靠编些狗血的故事骗钱。
赵乔说,你别瞧不起我的职业,虚幻是可以给人安慰的。
然后他将文章拿给我看,内容说一家四口遭遇车祸,只有儿子活着。儿子觉得很孤单,听说有一个奇怪的小镇,在那里,可以看到死人的灵魂,于是搬到那个小镇。可是他并没有见到爸妈和姐姐,因为只有在小镇里死去的人才能见到。儿子不甘心,想了许多办法让家人的灵魂出现……
我不觉得这样的虚幻可以安慰到什么,赵乔大笑,安慰了读者喜欢喜剧的心理啊。
再怎么喜剧,死人总是死了,灵魂是不会长大的,他们会看着儿子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孤单。
所以我不喜欢他写的故事,作者都是真实的骗子。
为了让他知道什么叫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我给他说了本文开头的那个故事。
三
赵乔真是个扫帚星,初识他时,我也发生了车祸。
当时骤雨初歇,马路依然泥泞湿漉,太子街的转角,一个行人冲出来,我骑着电瓶车手忙脚乱地撞上了道旁树,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上,那个肇事行人却急匆匆地跑了,动作快得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我脸上沾满道旁树的水滴,狼狈不堪跌坐在地上,手肘和膝盖隐隐传来疼痛,估计擦伤了。
我正打算起身时,赵乔按住我的肩:嘘!
说实话,我很不解,也很生气,地上很湿,3月的水泥马路很凉,他凭什么不让我起来。
他朝我靠近,手越过我的头顶,然后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将手摊在我面前,上面有只小蜗牛。
原来刚才我撞倒时,一只蜗牛不知怎么跑到头顶上,背着跟他的壳差不多大的水滴,全身都在卖萌,于是我原谅了它擅自落到我头顶,也原谅了赵乔。
但这不意味着我接受赵乔事后的道歉——他家就在附近,提出我去他家换下又湿又脏的衣服。
我拍拍车上的几个快递盒说,对不起,我还有工作。
是的,我是快递员,我们公司什么活儿都接,有时候,快餐我们也送。
也正因此,两天后,我再次见到了赵乔。
他叫了一份牛肉面,付了钱后,却不让我走了,他说有好东西让我看,硬拽着我进了屋,我连鞋都没有脱。
是一只蜗牛,懒洋洋地缩在一个玻璃瓶里。
赵乔说,这就是那天跑到我头顶上的那只,现在,要杀要剐要吃都随我。
我睇了他一眼,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但很快,我发现他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就像在说,方才那句话,他指的不是蜗牛,而是他自己。
于是,我落荒而逃。
我不喜欢搭讪,更不喜欢被搭讪。尤其像赵乔这样的。
四
我不是个会对别人感兴趣的人。聂平这样评价过多次。我知道,他是在抱怨我对他不够在乎。比如,我不在乎他周末在哪,身上沾的香水味是谁的,也不在乎送不送礼物,过不过情人节圣诞节。
聂平说他用他的全部在爱我,却只碰到我的千分之一。
我想说不是的,我只是以全部的信任来回赠他,但这显然不是他要的,于是他不见了。
也许是聂平的离开刺激了我,让我开始对别人感兴趣,比如赵乔。
这个兴趣是在我得知赵乔吃了十年的牛肉面时开始的。
十年跟同一个人做爱,也会觉得食之无味吧。可赵乔居然能让牛肉面成为他生活里唯一的食物来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食欲比性欲要来得专一。
赵乔说,这是个可以研究的课题,要不要我们实验下?
怎么实验?
问完后我就察觉自己很蠢,赵乔却没有嘲笑,他依旧问:要不要进来看看蜗牛。
它还活着,在并不宽敞的玻璃瓶里不停歇地爬动,看起来很笨,却又让人心酸。
那天,从赵乔家出来时,我将那只蜗牛偷了出来,趁赵乔埋头吸滋牛肉面时。
我将蜗牛放生了,就在我摔倒的那个地方,然后去了太子街的牛肉面馆。那是家老字号,据说从祖父辈时就在了,许多美食杂志都报道过,所以生意兴隆。
店里虽有三个送外卖的伙计,但高峰期间人手还是不够用,于是盯上了隔壁的快递公司。
这些,都是店老板亲自说的,彼时,我将面钱交给他,顺便叫了一份牛肉面,新闻里在播报一起案件,老板看得直摇头。我本来不爱面食,但不可否认,赵乔感染了我,好像他吃的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我是说,他吃得很幸福。
说穿了,其实我有点嫉妒,因为聂平不见了之后,我就缺了点什么,确切的说,就是幸福感。
五
如果你在一天内给同一家连送几次快件还没意识到什么,那么说明你很笨。
我不笨,所以我知道赵乔是故意的。他亦爽快地承认,就为了让我送上门。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一见钟情。
我说放屁。
我将一摞盒子甩到他面前,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上来,喂,不要签字了啊。
我恨不得签好字后让他马上滚,可马上发现该滚的人是我,但是赵乔死活不让,他拽着我的手臂,又怕拉到我的长发,所以显得小心翼翼,我们两个人都很狼狈。
就在我要成功挣脱时,他说:我见过你。
于是我松开牙齿,事实上,他的手臂上已经被我了好几口,每一个都触目惊心。
他指指太子街最高的那幢写字楼:你以前在那里上班是不是?
我一怔,没错,不久前,我的确在那里上班,每天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衫,黑膝裙,一副职场斗士的模样,与现在头发凌乱,套着快递工作服不修边幅样子相差甚远。
他会认出来我并不稀奇,但让我意外的是,他见过的指的是坐在聂平的电瓶车后面的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的聂平在快递公司上班,他每天骑着又脏又旧的电瓶接我下班,我并不介意,倒是他,常说委屈了我,将来要让我坐大奔。
我不在乎什么大奔,我觉得风把头发吹乱,把衣领吹翻起来的我也很美。
不是说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最美的时候么。
后来聂平不做快递员了,他跟人合伙开店,忙得天翻地覆,每天给我钱让我打车,依旧很抱歉地说,总有一天会让我坐上大奔。
大奔的车座比出租车的要宽、要软、要香么?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等到这一天,他就不见了。
六
替代聂平出现的是赵乔,但显然,他并没能替代前者在我心里的位置。
再次撞上太子街的道旁树时,我远没有上次那样幸运,巨大的冲力下,我和电瓶车的距离简直就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我顾不及身上的伤痛,撞撞跌跌往电动车走去,可是太远了,后备箱被甩开,里面滚落一个箱子,冒着丝丝寒气,以及呛人的血气。
如果你当时在场的话,定能听见我绝望凄怆的尖叫,在迅速靠拢的围观人群中,我像被剥光了衣服似的毫无隐私可言。
是的,我杀了聂平,新闻报道的案件就是这起。我知道,外界都疯传我极其残忍,不仅杀死相恋十年的男友,还挖走他的心。
我不否认这点,所以我拒绝律师的帮助,倒是赵乔,三番五次要见我。
他想告诉我的是,那篇文章他改了结局,那个儿子最终没有在小镇见到亲人的灵魂,后来搬离小镇,去了别处生活,有了妻子,又有了儿子。他还说,现在,他不再吃牛肉面了。
那篇文章的背景是真实的,赵乔就是车祸里唯一的幸存者,那天,他们一家开车去太子街吃完牛肉面,他的姐姐一路满足。
事故发生时,姐姐将他护在身下,妈妈再将他俩护在身下。从那以后,他就只吃牛肉面,仿佛时光倒回车祸发生前,他们一家沉浸在美食的满足里。
然而我毫不留情地戳破虚幻根本不是安慰,而是逃避。
赵乔说,我正视了他们的死亡,所以,你是不是该承认聂平不爱你这个事实?
那是我被抓后第一次哭,我戴着手铐,房间逼仄,气氛压抑,隔着玻璃再一次让赵乔看到了我的眼泪,那毫不美丽,却真实。
我向赵乔提了个请求,找到聂平写信给她的那个女人,我该对她说声抱歉,我为了自己的爱情,却最终破坏了她的爱情。最后就连将聂平的心送给她都做不到。
知道消息那天,下了雨,第二天就是法庭宣判的日子,赵乔从头顶到手指都是湿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睛也湿了。
那个女孩如我想的那样,有着温柔的眉眼,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她死了,早在半年前,死前,将心脏捐赠了。
而受捐人,是聂平。那是我国原位心脏移植手术中最成功的一例,据后来医院复查,没有出现任何器官排斥和供体、受体选择等问题,如果不出意外,聂平完全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到老,然而,是我使他的生命停留在了人生的中途。
我终于承认聂平所说,我对他在乎得太少,否则怎么会连他心脏出了毛病需要换都不知道?
他消失半年去动手术,而我毫不知情。
女孩临死前曾希望聂平用她的心脏好好爱,那是她未完的心愿。可是聂平终是辜负了,被我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辜负的。
房子在转,赵乔的脸在变,我的眼睛像下了一场大暴雨,弥漫的水珠从头顶泻落,直到将心脏淹没,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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