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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坑

2013-04-29侯波

北京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刑警队向东村主任

折向东与大亮、小安子三人正挖坑,一男一女两个村民来到了值班室报案。三人就停了手,小安子做记录,折向东与大亮就问起了缘由。

报案的是田塬村的田翠花和她的邻居王刚来。田翠花的男人在珠江三角洲打工,已到冬天了,还没回来,家里就只有田翠花和她的三个孩子。谁想前天晚上,有个个子挺高的歹徒竟然在午夜时分,扛着斧子从她家的后窗翻了进来,钻进了她的被窝。昨天晚上,噩梦又开始继续,午夜时分,那个狂徒竟然再一次依葫芦画瓢扛着斧子来到了她家,这一次田翠花与他起了争执,后来田翠花的大女儿被惊醒了,歹徒就跑掉了。然而更为可怕的是,这个歹徒临走时竟然声称今晚还要来。

面对这个胆大而又狂妄的歹徒,田翠花一个妇道人家自是急得没了主意,天亮了就找邻居商量,这王刚来思来想去,想了许多捉奸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妥当,这不,俩人就报案来了。

“你们可得给我作主啊,那人说他今晚还要来的呀。”田翠花忧心忡忡地说。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折向东不由得就笑了。

送走了田翠花与她好心的邻居,折向东就给黄安海所长汇报了情况。黄所长召集大家一起研究案情,一致认为:一是从歹徒作案方式看,歹徒可能就是本村的或是附近的,对田家非常熟悉,知道她男人在外打工一直没回家;二是扛着斧子,强行钻人被窝,说明了歹徒是相当愚蠢,相当胆大,狂妄之极的;三是如果田翠花说的是真话,那么歹徒今晚一定会再次扛着斧子来的。为此,所长黄安海就制定了抓捕方案:成立了由折向东副所长为组长的抓捕小组,组员是青科、小安子与大亮,确定今夜十点在田家守候,蹲坑抓捕。

会议开到最后,黄所长语重心长地说:“对了,大家一定要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教训,要注意收集证据,千万别弄被动了,下不了台,收不了场。”

听到这话,折向东就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前几天纸箱厂的老板吴发喜在酒店里嫖娼,被折向东领着大亮、小安子逮了个正着,踹开门的时候那吴老板跟小燕两个都在床上光着屁股呢。但是抓到所里,吴老板反倒硬气起来,根本不承认自己嫖娼,他振振有词地说:“你说嫖娼,首先要嫖,我嫖了么?家具都没进去那叫嫖啊。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脱光衣服亲密拥抱,难道这也犯法吗?”气焰嚣张之极,并且一再声称自己保留上告的权利。折向东在一旁听着,眼睛里直蹦火,两只手直发痒,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后来,事情虽然处理了,但这件事,还是给了折向东不少教训。证据,证据,在所有办案中,除了证据,还是證据。

黄昏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雪,以折向东为首的三人抓捕小组出发了。等到车从坡底上来,雪花渐渐就大起来,灯光像两根柱子似的在漆黑的夜空里横来横去,那些飘飞着的雪花宛如一只只蝴蝶在灯光中上下翻飞。

几人都不说话。小安子年龄小,耐不得寂寞,扯了扯前座上向东的衣襟问:“折副,你说今晚我们抓得到那个强奸犯么?”

没人作声。

“听说他还扛着斧子呢。”

大亮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给每人发了一根烟,说:“小安子怕了吧,娃娃伢伢的,还没结婚呢。”

“我是说抓住他,如果他和吴发喜一样不承认强奸怎么办?”小安子大约怕误解,赶忙解释了一句。

“呵呵呵,那咱们这回就等他泄了再抓,来个人赃俱获。”大亮乐哈哈地说着,“他不承认也不行,据说那玩意儿还可以鉴定呢。”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小安子跟大亮的对话提醒了折向东。是啊,一是歹徒带着凶器,田翠花说那歹徒每次来先摘灯泡,那么,如何在漆黑一片中避免伤亡,或将伤亡降低到最低程度就成了问题。二是如果抓住他,怎样避免像上次那样没有相关证据的尴尬呢?思来想去,一套完整的抓捕方案在折向东脑子中形成了。

“对,那就等他泄了再抓。”向东一锤定音。

车停到村口,一行四人就下了车,踩着雪花吱吱扭扭地往村子走。有狗叫,干巴巴的,像在敲一面破锣。

折向东对于田塬村是非常熟悉的,他分管这一片。本来这几年,田塬村壮劳力都出外打工了,刑事案应当少了。可不知怎么的,这个村今年的盗窃案就发生了几次,折向东不得不多次来到这个村子。四人一直走到村西头田翠花家门前,围着院墙转了一周,察看了一下地理位置,折向东低声进行了安排:到午夜时分大亮与青科在院墙外蹲守,他与小安子在屋内蹲守,届时进行抓捕。说完几人便进了田翠花家的门。田翠花见四名警察说来就真来了,露出了少有的激动,洗净了杯子,倒了水,又放了白糖,并拿起筷子挨个搅匀了递给他们喝。

向东见家里三个孩子都扑闪着大眼睛,说话不方便,就对田翠花说:“你先安妥孩子睡觉,一会儿再细说。”

田翠花安妥孩子去了。四名警察在外屋,小安子看看时间还早,便叫向东、大亮来挖坑。两人就应承了,小安子掏出牌,三人就拢着被子圪蹴在床上开始挖坑。

青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玩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折副,我们真要等他泄了以后再抓么?”

向东不说话。向东是当兵出身,青科是今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向东一贯看不起他这个小白脸。

青科沉默了半天就说:“那要不要请示一下黄所长呢?”

“请示个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回的抓捕方案还不是向东说了算的。”大亮是多年的基层所民警,说话直来直去,在所内所长也让他几分。

青科停止了玩手机,翻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大亮,不作声了。

就在这时,青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青科便起身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接。过了大约十分钟,青科就回来了,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坐立不安。呆了一会儿,便对向东说:“折所长,刚才我姐打来电话说我妈住院了,我得赶紧回去。”

听了这话,大亮就说:“今儿咱们执行的是特殊任务,抓犯人呢,怎么就要回呢?”

“田翠花,你找两把手电来,要注意保密。”折向东不接青科的话茬,对田翠花说。

田翠花应声从里屋往外走,没想到走得急,脚下的软底鞋尖就碰到门槛上,脚还没迈,鞋就甩了出去。也许这动作太滑稽的缘故吧,大亮与小安子就笑出了声。青科离门近,伸手给她拿回了鞋。田翠花一边扣着鞋,大约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就说:“他妈病了,就让他回吧,要不,你们都回去,我这儿没事的。”说完,趿着鞋踢踢踏踏走了。

青科靠墙站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折向东说:“你回吧。”

“可是,向东,刚才还安排他和我两个人守外边呢。”大亮着急地说。

“外边不用守了,咱们三个人都在屋里守。”折向东说。

“我把车开着,明个早上来接你们。” 青科尽量压抑住兴奋的心情说。

“车别动,晚上还要追逃犯呢。”向东说。

几个人没了话,又继续玩牌。青科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来回转了半天,接着推开门出去了。

听着他拖拖拉拉走了,大亮起身砰地关了门,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一遇危险就下软蛋。扯!”

三个人挖坑挖了有一个小时,折向东输了50多块钱,小安子赢了,大亮基本不输不赢。折向东看看表,已十点多了,就让停了下来。

小安子一边收拾牌一边总结说:“折所长啊,你其实输就输在爱挖上,岂不知道这挖坑的最高境界就是埋坑,逮着再好的牌也不叫,故意设坑给你,这才是高手。”

折向东听得不耐烦,站起身来喊道:“田翠花,你把娃娃安妥好了没?”

田翠花应声从里屋走了出来,折向东掀开门帘看了一下,见那三个孩子一溜儿在炕上全睡着了。两岁的小儿子伸胳膊伸腿的。二女儿幼稚的脸上带着安详而平静的笑容,睡得正香。大女儿头则朝墙,用整个被子将脖子以下滴水不漏地全拢了起来。

放下门帘,折向东就给几个人布置抓捕方案。抓捕方案说来挺简单,就是歹徒进屋后,田翠花应积极配合,待事完后,咳嗽一声,发个信号,三个外屋蹲守的民警就扑过去将歹徒擒住。但是,有几个细节要注意。一是田翠花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冷静,不怕歹徒,不要慌张。二是歹徒来时不要反抗,但也不可太过顺从,应半推半就,避免引起歹徒警觉。三是田应趁歹徒上床行房事之时悄悄将斧子或者其他凶器偷放到歹徒够不着的地方,避免造成公安人员及家属的不必要伤亡。就这几点,小安子与大亮两人又千叮万嘱的,给田翠花说了许多遍。

事儿安妥了,圪蹴在灶火口的田翠花又问:“你们能不能不抓他?把他赶跑就行了。”

“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好心,歹徒就是歹徒,这回赶跑下次还会来,你前两天的事就是教训,他是罪犯,一定要绳之以法。”小安子说。

“可、可是……”田翠花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起身抱了两床被子放到了外间的床上,进了屋。

外间有一张床,小安子与大亮两人挤在上面,折向东和衣拢着被子窝在沙发上。

灯灭了,窗外雪花仍在飘,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折向东打了一个盹,仅只打了一个盹,就听得里屋“咳咳”两声咳嗽,就在这一时刻三名干警都猛地打了个激灵,几乎一瞬间都翻起了身,三人几乎同时提着铐子、警棒,猛地朝里屋冲去。里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透过窗户白晃晃的雪影,折向东瞅见有一个黑影正在翻窑洞的后窗户。“快,抓住他!”他大喊一声,也顾不得身下的孩子,一步踏上炕去,伸手就抓。但猛地他的手仿佛触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随即吃了一惊,缩回了手。等他再伸手时,那人已经从窗户上跳下去了。折向东急忙也翻窗,窗户显然太小了,向东人高马大,先是头在上框撞了一下,接着一条腿跨过去了,另一条腿却怎么也跨不过去,眼见得黑影落地后一溜烟跑了。“大亮,快,出大门追。”向东喊道。大亮和小安子听到这个指令,二人忙操了手电从大门口追出去了。

向东翻窗跳出来的时候,大亮小安子也呼哧喘气跑来了。

“跑了。”向东说。

“不会跑多远的,他又没穿衣服。”小安子说。

向东就隔着后窗大声问:“那人穿衣服了吗?”

婆姨在屋里答道:“没有。”向东这才想道,刚才伸手触的正是那人的肉体,怪不得有种滑腻的感觉。

三个人打着手电仔细看,只见窗台下有着乱七八糟的脚印,有人摔倒的印痕,接着有一串光脚丫在雪地里朝东方向跑走了。三人就一直跟随着脚印查,一直查到大路上,这时一个手电的电灯泡忽然闪了,另一个手电是个充电手电,大约快没电的缘故吧,发着萤火虫一般的光。

起了风,呼呼的,被风扬起来的雪花打在他们脸上,像沙粒一般硬生生的疼。

“算了,朝村里方向跑去了,他跑不远的。”折向东直起腰来说,“等天亮再说吧。”

三人回到屋子,这时,里外屋的灯都亮了,妇人已起身穿好衣服。几个孩子都醒了,挨个儿扑棱着大眼睛。向东拉灭了里屋的灯将妇人叫到外屋,问她具体情况,在三个大男人面前,妇人羞红了脸,一声不吭。

“好吧,你去睡吧,他逃不掉的。”妇人点了点头,正要走,却又咬着嘴唇问:“东西呢?你们要不要?”

“什么东西?”大亮问。

妇人不作声,进了里屋,窸窣地翻了一会儿,接着拿出了一块毛巾。

“卫生纸呢?”向东问。

大亮接了毛巾,嗅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向东,将毛巾递给了他。

向东接在手里觉得黏糊糊的,仿佛有些潮气,放在鼻子上又嗅了一下,有些腥气,这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捡起个塑料袋,将毛巾团成一团,装到了里边。说:“你歇去吧。明天赶早起床。”

过了不到一刻钟,夜又归复宁静。呼呼的风声扬起的雪花打在玻璃上,沙沙地响。

就算折向东是个抓捕老手,他设想得再周全,但还是疏忽了一个细节。而对于一件案子来说,有些细节却是要命的。一夜北风,扬起的雪花覆盖了那双光脚丫子脚印。宁静的早晨,平静得出奇,天空是灰色的,覆盖着雪的高原似一个处女在安静地酣睡着。三名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公安干警来回在路上转着圈,却找不到歹徒留下的蛛丝马迹。向东后悔莫及,早知这样,昨天半夜就该沿脚印一直找下去的,而现在,老天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事情在一夜间发生了变化。

几个人唉声叹气地返回来,田翠花忙着烧热水,大女儿正忙着给小儿子穿衣服。柜盖上装着毛巾的塑料袋依然在,脏不拉几的。大家情绪受挫,都不吭声,就连小安子也抽起了烟。

田翠花歉意地低着头,仿佛抓不到歹徒是她的错似的。锅里水烧开了,她掀开锅盖将水舀到脸盆里,又开了柜子拿出一条新毛巾来。过了一忽儿,她又从里屋的缝纫机上抱出了一大堆衣服,扔在沙发上。一堆衣服中有一件西服一条蓝颜色的长裤,其余还有毛裤线裤和一件脏兮兮的长衬衫。在最低层还有一条小花短裤衩。小花短裤衩的松紧脱落了,有半截裸露着,搭吊在一旁。几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谁也懒得动。小安子记起了什么,就进了里屋,一会儿提了一双鞋来,这是一双皮鞋,43的,鞋帮与鞋底都糊了一层泥。

几个人懒懒的,无精打采,折向东让小安子做笔录,简单地盘问了田翠花几句,却没问出更多的有用情况,只知道个大概。那个人个子大约一米七以上,身体还算壮实,再没了其他特征。折向东记起来那歹徒是先下了灯泡的,就逮着灯泡看了看,情知昨夜田翠花又将灯泡拧上了,早就没了指纹。只见那人扛着的斧子依然躺在缝纫机下边,就拿在手里看了看,情知这个斧子也被人拿来拿去的,早没了印痕。

早饭是在村主任家吃的,吃过饭后,折向东召集村委成员开了个会,简要地通报了情况,把歹徒留的衣服物品、斧子等让大家看了看,但大家一时都认不出来。折向东就留了自己的电话与手机号,要村委成员随时有什么信息给自己汇报。

一次平平淡淡的抓捕。深夜,罪犯逃走了,然而,犯罪分子却留下了衣物,留下了精液,这些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充分有力的证据,破案其实只是迟早的事。

折向东回来给所长汇报了抓捕情况,因为家里要装修,就请了几天假。在这几天内,他天天都和村里联系着。他想着衣物、斧子,这些东西只要展现在大家眼前,村里人就会一眼认出来的,那时罪犯就无处可逃了。如果他还不承认,那就使出杀手锏,利用精液进行DNA鉴定,让罪犯彻底闭上自己的嘴巴。

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下雪了,消雪了,天阴了,天晴了,气温下降了,又恢复正常了,然而,却没有这个罪犯一丝消息。

第六天,折向东正在家里,手机忽然响了,是黄所长打来的电话,要他马上到单位。折向东放下手中的活赶到单位,一见黄所长就吓了一跳,只见他黑着脸,所内两辆车全部发动着,所内七个人整装待发。折向东不明就里,也顾不上多问,赶快坐上了车。

车一路走,大家都阴着脸,谁也不说话。

车到田塬村,停在了学校院内,黄所长打手机叫来了村支书、村主任等一干村委会成员。他背着手来回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说:“叫大家来,还是关于田翠花的那个案子,咱们要尽快破案,尽快抓住犯罪分子。”

小安子到底年轻,有些不识时务,就嘟囔着说:“国家公安部好多恶性案件挂牌都破不了呢。”

“滚你妈的。”黄所长当着众人面破口大骂了一句。

骂声一出,气氛顿时凝固了起来,人人都绷紧了一根弦,都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竟然这么重要起来。

黄所长说:“古丽,你给咱记录,咱们成立田翠花案领导小组,我任组长,由村支书任副组长。咱们要依靠群众,成员是咱们几个跟村委会成员。——关于这件案子么,大家都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每次大的行动,都是所长任组长,折向东任副组长,而这一次领导小组里却没了折向东,折向东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个人都不作声,情况非常简单,但没有任何线索,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从何说起。黄所长就说:“我的意思是这样,咱们一是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时间上要抓紧,把证据公开化,动员群众认。其二是再问田翠花,看能不能从她那儿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其三是围绕中心确定重点嫌疑人员进行DNA比对,双管齐下。古丽,你写报告,上报县局,咱们一周之内破案。”

“田翠花不在,到她娘家去了。”村主任说,“这婆姨自从那一夜遭到强奸后,五六天都不好意思见人。今天听说你们来了,就躲到娘家去了。”向东听到村主任的话,说起“那一夜”,显然是指抓捕的那一夜,他就觉得这话就怎么听怎么刺耳,怎么听怎么别扭。

这一晚上,在学校教室里,由村主任主持召开了村民大会。黄所长把来的婆姨女子娃娃都打发回去了,只留了一些男人。然后开会。会议由村主任主持,黄所长简要地讲了村里发生的事。一是要大家严守秘密,一定要从政治角度考虑此事,嫌犯未逮住前,一律不准跟外人透露破案细节,谁说了谁就得负责任。二是要大家积极配合,尽快破案。三是给提供破案线索者,奖励两千元。接着,村长就将编织袋中的一大堆衣服和斧子倒在课桌上,要大家辨认。群众闹哄哄的,个个围着衣衫说七说八,但都没说下个究竟。村主任就想了一个法子,给每人发了一张纸条,要每人把怀疑的人员都悄悄写在纸上。

纸条写完、收集完,村里人就散了。小安子和古丽两人整理出了纸条递给黄所长,黄所长看着一个个“正”字,就递给村主任说,“你看看你,有三个正字呢。”村主任接过条子,就笑了,说,“这倒应该叫我那婆娘看看,知道我多好家伙。”

说着所长就和村委会一干人来来回回地琢磨纸条上所写的每个人,从个头、胆量、前科、平时为人处世等方面确定了年龄在30岁至45岁之间,个子在1米65以上的11个人为重点。所长在本本上密密麻麻记录了一大堆,然后将村子群众评议的这份名单装在了自己口袋里。

这时,学校校长端来了锅,锅里煮着两只鸡。一干人就不再谈论公事,开始吃鸡,开始喝酒。

折向东满腹的心事,没心情喝酒吃肉,就从校园走出来,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门口徘徊着。月小而圆,像个结实的乳房。地上冻了,走起路来滋光滋光的。就在这时,大亮与村主任出来,一起在学校门口撒尿。三人正闲说话,突然,一阵小孩子的哭声传来,一声声的,拖着老长的尾音,给这寂寥的夜平添了几分凄凉。折向东听得哭声,一惊,酒气就散了,说:“你们听,谁家小孩子半夜还在哭啊。”三人竖起耳朵又细细听得一两声,村主任就笑了,说:“这是母猫在嚎儿子呢。”

“嚎儿子?”折向东问。

大亮说:“就是母猫发情了,在叫唤公猫呢。”

村主任说:“俗话说母猫不嚎叫,公猫上不得身。这年头夜里母猫多,白天骚货多。”

大亮说:“看来村主任掌握的信息就是不一样。”

村主任说:“有球的不一样,村里男人都打工去了,婆姨也是人么,在家里也难熬哩。”

几个人闲说着话,就又回到了学校。这时吃喝全散了,村委会人员一个个往出走。所长与其他人被安排在学校住,折向东与大亮跟着村主任到他家去睡觉。也就是在这个夜里,折向东才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原委。原来不知道是谁把前几天他带队破强奸案的过程透露给了一个小报的记者,那个记者将此作了个花边新闻,很快,这个消息被许多网站转载了,在网上传得红红火火。人们把破案中民警让受辱妇女再次受辱当成了笑话,四处传播,并且这件事大有蔓延之势。县上领导知道后,高度重视,将公安局长收拾了一顿,于是公安局长叫来了黄所长,将他骂了一顿,要他限期破案,来个快刀斩乱麻。难怪黄所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是啊,田翠花为了避免被强奸而报的案,可抓捕那一夜田翠花尽管不愿意,但为了配合行动,还是与歹徒发生了关系,这到底算不算是违背妇女意志的强奸行为呢?如果是强奸的话,自己和其他两个干警成了什么?岂不都成了帮凶?想到这里,折向东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这些消息又是怎样传出去的呢?

黄所长与古丽当晚回乡上去了。第二天早上早早开车来了,同行的还有乡卫生站的两位医士。10点钟,支书开了村里的喇叭,点名喊叫昨晚确定的11个人到学校来。一会儿人就都来了,土眉土眼的,一个个脸拉得老长。村主任让抽血作DNA检验,没有一个人肯。其中一个二杆子和主任大声吵了起来,问:“凭什么抽我的血,而不抽其他人的血?”村主任就说是黄所长定的,他也是在执行命令而已,要说就只能跟所长去说。那人在院里一跳三尺高:“所长,你倒是说清楚,我凭什么就成罪犯了?”大亮听到这儿,就大声说:“破案需要抽谁的就抽谁的。”这时呼啦一下子,11个人一哄围住了大亮,都大声嚷了起来。大亮一见这阵势,就职业性地从腰中摸铐子。这时,黄所长就从房子里出来了,说:“除过妇女、老人与孩子,村里的每个人都存在嫌疑,要分批抽的,其他的人到下午再抽,上午时间包括村干部都要抽血。”

大家一听这话就嚷了起来,说:“那就让村干部先抽嘛。”

所长说:“行,村委会是村里的一级组织,就让他们带这个头。谁拒绝抽,就说明谁有问题。”这个话说完,村主任及几个村委成员总以为自己是排在外边的,这阵也就傻了眼,但又没得话说,只好一个个脱棉袄,捋胳膊,挽袖子,让镇上的医生抽血。

大约用了一个多钟头,十多个人就全部抽完了,血被抽进专用器皿里,然后在瓶子外边用胶布贴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一大堆人都阴沉着脸,个个如同挖了自家祖坟似的。黄所长给每人发了一支烟,然后夹了包上了车。

时间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从省上通过传真传了回来。报告显示:田翠花的内裤及毛巾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精斑,A种与B种,一个多一个少,一种大面积分布,一种零乱地洒落。同时还有一个消息,送去的15個男人的血型竟然没有一个与精斑是一致的。这个消息使这些乐观等待的干警一下子震惊了。不可能吧,怎么会这样?精斑竟然会有两种?那就是说田翠花在短时间内与两个男人发生了关系,那么这到底会是谁的呢?整个事件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于折向东来说,这句老话又重新得到了验证。纸箱厂厂长吴发喜这个混蛋的事情终究被她老婆知道了,老婆大吵了一顿,给他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疤痕。撕开了脸面这一层,吴发喜索性不管不顾起来,和小燕直接住在了一块儿。并且他一不做二不休,到处扬言,自己在派出所受到了所长与折向东刑讯逼供才不得不承认嫖娼,不得不签字的。还有派出所罚自己款开的是收款收据等。小道消息传来,他正在找人写材料,要告双良派出所的状。

网上关于此事的吵闹还在一天天继续着,“公安眼皮底下民妇遭强奸”的帖子铺天盖地。县公安局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公安局长决定重新成立田翠花强奸案专案组,由公安局管刑侦的王副局长任组长,县刑警大队负责直接办案,双良派出所全面配合。至于折向东的问题待案子查清后再给予严肃处理。

王副局长一上任,就紧急召开扩大会议,确定新的思路。在会上,三名参与抓捕的人员情绪受挫,一声不吭。其他人对此案了解不多,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就在这时,青科这个双良派出所今年刚分来的干警却侃侃而谈。

青科针对存在两种精液谈了自己的见解:“首先,科学是不容怀疑的,存在两种精液,就说明田翠花遭遇过两个男人。一种情况是第一夜、第二夜与第三夜不是同一个人。就是说在这三夜里有两个人采用同一种方式强奸了田翠花。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两个歹徒的特征当然不一样,但田翠花以为第一夜受惊吓,辨别得不够清,误认为两个人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我以为最大的嫌疑应该是那名村医,因为田翠花对他说起过歹徒采用的方式,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完全有可能采用歹徒的方式来强奸田翠花……

“胡扯。”折向东砰地站起身来,“王刚来和田翠花一起报的案,怎么会是他呢?”

“坐下,坐下。”王副局长示意折向东坐下,“让青科把话说完。”

青科说:“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可能。”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向东与黄所长,不说话了。

“你说的另一种可能是什么?”王副局长问。

青科扭捏了半天,低声说:“第二种情况,应该不避嫌地说,破案当夜所有跟田翠花接触的人都存在着嫌疑——包括我们自己人。”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咚地敲在会场。坐在角落里的折向东脑子嗡的一声,头发根根竖了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青科怎么能如此无耻!

……

第二天,专案组派三名人员重新进驻田塬村,进行第二轮排查。田塬村除过在外打工的,除过上一次抽查的15名男人以外,剩余的几乎都是老弱残兵。专案组成员对村里每个可能人员挨个问话,从性别到年龄,从事发当夜在什么地方到日常表现,都不放过,最终又确定了两名嫌疑人员。一名是王刚来这个医生,上一次由于他是报案人员就被排除掉了,但这次在走访中许多群众反映他一贯好色。二一个是村里一名叫章子的光棍。他40多岁了,生得人高马大,一双大脚非常符合嫌疑人留下的鞋尺寸,更重要的是没有人能证明那天夜里他干什么去了。他弱智,一条腿还有点瘸,所以上一次排查的时候漏掉了,这一次又重新纳入了侦查人员视线。两名嫌疑人员确定后,所采血清样迅速送到了省厅。

而这一切都是背着折向东进行的。自从那天开会遭批后,折向东就再没接到过工作指令。在一天天闲呆着的时候,他就想着自己是被挂起来了。一个人被挂起来就是没什么名分,没什么说法,但领导和大家似乎形成了一个默契,你可以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工资、奖金、单位发煤、降温费什么的都不会少你的,甚至到某些时候还会派专人送到你家里、手里,而这一切条件就是你不用做任何一件具体的工作。

折向东今年37岁了,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此结束。他和他的家人以及族人为之骄傲的这个警察事业,曾给他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当他一次次地给城关小学、南关小学学生作报告的时候,当那些小学生给他戴上红领巾的那一刻,当警察故事感动得那些女教师不停地抹眼泪的时候,他是那样地为自己作为一名警察而自豪。

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这天晚上,田翠花却意外地来到了折向东的家,她的身上披着很多雪花,多天不见了,脸憔悴而恍惚。

女人手中提着个筐,筐中装着鸡蛋,一颗颗鸡蛋用写满字的作业纸包裹着。一颗挨着一颗,怕碰碎的缘故吧,筐底垫着些麦秸秆。筐提进来的时候,有一些麦秸秆便撒落在向东家刚装修过的地板上。向东老婆见了,立即拿来吸尘器吸,女人要帮忙,向东老婆很高傲地拒绝了。向东老婆吸过的地上,仍然留有那么几根,这个乡下女人忙从地上把那些麦秸秆一根根捡了起来,握在手中,害羞地坐在一边。

电视上,针对日本政要否认慰安妇一事,评论员正在评说。向东和她都沉默着,俩人似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向东望着她,见这女人皮肤白嫩,眼角边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头上的雪消了,头发湿淋淋的,有两绺头发贴在额头上,倒平添了几分娇嫩与动人。向东将电视关了,要女儿回房间去,女儿撅着个嘴极不情愿地走了。

折向东对这妇人说:“你知道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出来。局里正在加紧破案。”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女人急急地说,“我是说,能不能不要破这个案子了,我的事你们公家就不要管了。”

“不管了,那怎么行?”向东诧异地说。

“那不叫人白强奸了么?”向东女人说了一句。

向东白了她一眼,她就不吭声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再过几天我男人就要回来了。”女人低声说道。

折向东这才明白原来这女人的男人打工就要回来了,她大约怕男人知道这些事情,打算就此了结。

“嗯,”向东苦笑着说,“这是刑事案子,公安知道了那能不破?”

“可是我不要你们破案了。”女人急急地说,“你给你们局长说一下。”

“唉,”折向东苦笑着继续说,“破案就像机器运转,转起来一时半刻就停不了。如果要停的话,一种是自然停,就是案件水落石出;另一种就是再三努力都破不了案,没办法,只得暂时搁置。除此外,就没法停下来。再说这件事纷纷扬扬闹到现在这份上,谁又敢让停下来呢?我们每个人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听着这些哲理似的话,女人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向东发完这些感慨,就又联想到自己,自己难道不是也被这个运转的机器碾成碎末了么?

案子在快速侦破着,新的鉴定结论很快就出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经鉴定:那个叫章子的光棍的血竟然和B种精斑是同一个人。接到这个消息,专案组的人长出了一口气,案子终于有了突破,说不定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当天夜里,公安局报请检察院签发了逮捕章子的命令。

得知这个消息,折向东虽将信将疑,但仍觉得是个机会,思考再三,就向刑警队长报名要求参加本次抓捕行动。但在电话里很快就被拒绝了,理由是抓捕人员名单已全部确定了。

听完这些话,折向东就再一次感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自己一人在不停地坠落。

章子在当夜就被抓住了,审讯还没取得什么进展,但在第二天,田塬村十几名上访的群众却来到了县政府门口上访。县信访局接待了他们,问清事由后,又打电话给公安局,王副局长就派人将这些人接到了公安局会议室。

这些人土眉土眼,见到王局长就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着要公安局放了章子。王副局长见大家情绪激动,就把刑警队长羽飞和青科叫了来,让他们给大家介绍案件。青科拿出一沓纸来,一张张举着向众人展示,说通过DNA鉴定,章子的血型和精斑上的相符,所以才逮捕章子,这件事事先经过检察院批准,一切程序都是合法的。大家应该相信科学,而不应该靠感觉。听到这话,村里一干人就吵了起来,有个白胡子老汉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来,是一份血书,血书上边写着章子不是强奸犯的话,下边有村里五六十名群众的签名,每个签名上都印有一个红艳艳的指印。

这张血书轻飘飘地传到了王局长手中,王局长看了,就给了青科和羽飞看,哼了一声说:“竟然还有田翠花。”

他问大家:“你们认为不是章子,那你们说谁是嫌疑犯?”

村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个白胡子老汉就说话了,“我们也没根据,但是瞅见医生像是。”

青科问:“你们说医生是,那有证据么?”

其他人就都低了头,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也是瞎猜的。”

这时副局长就来了脾气,他声色俱厉地说:“瞎猜,这样的事也能瞎猜么?人命关天你们知道不知道?警察破案子也像你们一样瞎猜,那一年得冤枉多少人啊?无论什么都要讲证据的。为什么关章子,就是以为他有这个嫌疑,我们并不是凭空抓人。”他手中抓着众人的签名,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我们公安的宗旨是什么?就是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走一个坏人。”

那个白胡子老汉环视左右说:“她田翠花也说不是章子。”

“证据,证据,田翠花说不是,就不是?那她知道是谁呀?那一夜她怎么不一把把歹徒给抓住呢?”副局长说。

长时间的沉默。

白胡子老汉唯唯诺诺地说:“医生,他今天要出外打工了,说不定是做贼心虚,准备逃了。”

“人家出外打工也叫逃?村里整年整月都有人出外打工,也都是罪犯?这是什么逻辑嘛!”副局长不依不饶地说。

就在这时,青科忽然发了话,他凝视着白胡子老汉,问:“你怎么知道他要逃了呢?”

青科的这句话,激起了白胡子老汉的说话兴趣,他说:“要过年了,打工的都回村了,谁还出去啊。再说,冬天了,出去也没活干。可医生昨天把他的狗都送人了,说他要出门打工……他是医生,从来都没出外打过工。”

“证据,证据。”王副局长听得心烦,继续敲着桌子,“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拿来证据我就相信你。”

白胡子老汉白了王副局长一眼,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一干人经得这一阵折腾就都心虚得没了话,起先的劲头也松了下去,一个个蔫溜溜的。于是,副局长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一通话,然后打发走了他们。

打发走了村人,专案组人员又在一起开会。会上青科及几名干警均认为村里人提供的医生的种种异常反应极为重要,鉴于还有A种精斑未被鉴定出来,建议立即拘留医生审查。大家都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另一名嫌疑人真是医生的话,他出逃后相当一段时间就很难接触到他,就会给案子侦破造成一定困难。最后专案组决定,由刑警队长带队,带领青科与大亮,全面监视医生。如果医生真有潜逃行为,可立即对其采取强制措施。

当天下午这三名干警重新进驻村子,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队部门口迎接他们的竟然是民警折向东。

折向东自从报名参加抓捕行动被拒后,呆呆地想了一夜,想起那夜罪犯翻窗子的情景,想起罪犯在雪地里奔跑的身影,总觉得肯定不是章子这个残疾人,这件事情一定另有实情。他想来想去,自个儿就骑着摩托車来到了田塬村,看能不能重新找到一些破案线索。

刑警队长羽飞、青科、大亮看到折向东,都愣了一下。刑警队长羽飞脑子很快地转圈,问:“折副,你怎么会在这儿?”向东苦笑了一下没作声。“医生呢,他在不在?”“医生好像有出门的打算,我刚才见他正收拾东西来着。”向东说。“快,快。”听得向东说这话,刑警队长挥了一下手,向东也上了车,几个人就驱车前往医生家。车子一开到医生家门前,几名干警刚一下车,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医生看到警察来了连忙翻墙就跑。也怨他运气不好,翻墙时,正好跌在墙外茅厕的一块石头上,把脚扭了。他忍痛挺起了身子,但就是跛着脚一步也挪不动,这样向东与羽飞他们就不费吹灰之力将他逮住,带上了车。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老婆却从院子里跑了过来,她一把将车门抠住,大叫大闹起来。刑警队长命令大亮开车,大亮伸出头来看了看,犹豫着不敢开。向东在车内抓着医生头发,这时坐在边上的青科下了车,想把她的手掰开,但使了半天劲,怎么也掰不开。刑警队长看着看着就着了急,他从前座下车,掏出枪来,说:“我们是在执行任务,再不走开,我就……”

“那你打死我好啦。快点啊。”医生老婆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几道伤痕,在渗着血,但就是牢牢抓住车门不放。

刑警队长怒了,将枪重新装在套里,抬起脚,用皮鞋在她的手上踏了一脚。这婆姨吃了疼,手松开了,肥胖的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用嘴哈着手,泪花直淌。向东看到这情况,登时心里有点难受,安妥了几句医生,就从另一边的车门上下来,走了过来,拉她起来。那女人赖在地上不起来,胖胖的身躯拉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向东干着急没办法。这时,围观的群众中来了一位中年妇人,过来帮忙。两人就将医生婆姨拉了起来。那女人身上全是土,一只鞋也掉在一边,消融的雪水和泥沾了一身。向东给她捡鞋,那鞋却沾在泥里提不出来,那位中年妇女就来帮忙,提出了鞋,两人就一边劝说着,一边架着她往回走。她的身子一摇一晃,上衣被提起了,胖乎乎的肚子就全露在了外边。两人架着走了没几步,这女人对准刑警队长呸了几下,大声骂道:“公安局羞先人哩,公安局长把人亏了。”

“你还敢骂公安局?”正准备上车离开的刑警队长羽飞听到这话登时冒火了,摘下铐子就追了过去,咔嚓就将妇人一只手铐上了,要铐另一只手,折向东就接过了铐子说,我来。向东看着这婆娘的这只手,只见五指蜷曲着,食指和无名指肿胀得像红萝卜似的。手背上一道道划痕正渗着小血粒。他觉得没法下手,于是趁势将她拖了过去,和汽车的后保险杠铐在了一块儿。

“田翠花,日你妈,你自己爱卖×,爱叫我男人日,管我家男人屁事。”这女人看着不是几名公安的对手,知道今天这样闹下去非吃亏不可,就不再骂公安局而大骂起田翠花来了。那医生听见老婆骂田翠花,就着了急,在车里边高声骂着什么,大约想阻止,手又被铐着,就伸出脚来够着踢自己的老婆。

“田翠花,你个卖×货,你在哪儿?你出来,你不得好死。”妇人还在骂着。

谁都不知道这个场面该如何收拾,但就在这时田翠花却从自个儿院里出来了,她走到车旁,对折向东和刑警队长说:“真的不是他,你们把他们都放了,我跟你们走。”

田翠花一说话,女人就不吭声了,只是抽泣着哭。

“我们抓的是罪犯。”刑警队长说,“请你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知道是谁,我给你们说。”田翠花说。

折向东望着队长,刑警队长简单想了一下,看看周围已围有许多村民,这些村民情绪都有些异样,他害怕夜长梦多,场面失控,就决定按原计划办,带走医生。

“那医生老婆呢?”羽飞问。

“她妨碍执行公务,一并带走。”刑警队长说。

“要不,将医生带走算了。”折向东悄声说。

刑警队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折向东,没吭声,转身上了车前座。

“田翠花你不得好死,我男人被枪毙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那女人一见医生又要被带走,就又骂起田翠花来。

田翠花过来挡在了车前头,说:“我跟你们走,我知道是谁。你们把这个女人放了。让她回家吧,她家里还有孩子的。”

但这时这几名公安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折向东将锁在保险杠上的铐子打开了,但实在不忍心铐这婆娘的那只手,就铐到了自己的一只手腕上。这时大亮与青科过来了,三人将寻死觅活的医生老婆也推到了车里。

大亮发动了车,车在已经开始消融的雪地里来回扭了几个印,走了。

车子一走,众人就都散了。田翠花回到家将头发梳洗干净了,将衣服穿戴整齐了,又将孩子一个个安妥了,就一个人上了路。

这天晚上田翠花面对几名审讯的干警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原来田翠花的男人出外打工去了,田翠花一个人在家里种地。她家有五亩地离本村非常远,和邻村王湾的地挨着。一来二去干活,他就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叫范大的男人。这个范大常帮她做活,两人熟了,范大见她这么辛苦,就提议帮她代种这五亩地,收成归她,但要她陪他睡一个月的觉,田翠花想了想就同意了。今年庄稼收了,田翠花也陪他睡了一个月的觉,可谁想这范大却不罢休,还想让田翠花继续陪他睡觉。田翠花怕夜长梦多村里人知道,也怕打工回来的老公知道,就死活不同意再往来。这个范大在和田翠花多次商议无果的情况下,决定铤而走险,于是在一个夜里他扛着斧子翻进窗子,钻进了田翠花的被窝。第二夜他又如法炮制,不想双方拉扯惊动了田翠花的大女儿,他起身跑了,走时扬言自己第三夜还要来。田翠花恐怕他继续纠缠不清,就对邻居王刚来说了,要他出出主意,找几个人吓唬吓唬范大,让他别再纠缠自己。没想到这医生非常懂法,担心自己被牵扯进去,就建议她去报案,用警察来吓退范大。但就在案报完的当天,医生又趁机占有了她。以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田翠花想吓唬范大,但同时又不愿意让干警抓住他,将这事情弄得家喻户晓,这种微妙的心理导致了折向东他们抓捕的当夜空了手。但到今天,当她看到这个案件因为自己没说实话,有许多无辜的人都受到牵连时,实在不忍心了,就来自首。“反正我没说真话,到这份上了,要杀要剐都由你们。”田翠花说。

就在这天夜里,医生也承认了事实,承认自己曾在报案的当天下午与田翠花发生过关系,但那是她自愿的。并且,他还承认那天抽血时趁乡卫生院的医生和办案人员不注意,他偷偷调换了验血瓶上的章子与自己的名字。

疑团尽散,真相终于大白。

折向东当夜并未参加审讯,因为组织上没安排他,他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这一切的。他听到后眼睛里就直蹦火,就这么一件糊里糊涂的事,他的前途却不明不白地被毁掉了。他赶到了看守所,找到了一手炮制这个案件的田翠花,真想搧她两个耳光,但手伸到空中却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田翠花满脸的泪花,看到这个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楚楚可怜,她眨巴着眼睛惶恐地躲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

折向东伸出的手顷刻间凝固在空中。

作者简介:
侯波,男,生于1967年。曾在《当代》《延河》《延安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上百篇,200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谁在那儿歌唱》《稍息立正》。现为《延安文学》杂志常务副主编。2011年在《当代》第四期发表中篇小说《上访》,第9期《小说选刊》转载《上访》,第10期《小说选刊》转载其小说《肉烂都在锅里》。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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