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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三部曲”与美国梦

2013-04-29王楠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西部片莱昂革命

王楠

就有关电影导演的书而言,采访导演本人的对话录通常未必有很大的价值。与自传或材料翔实的传记不同,它勾勒出的导演形象,轮廓往往很模糊,形象更碎片化,使读者不易看清他完整的肖像。访谈者想要揭秘电影的创作方法和拍摄技巧,导演可又未必愿意直言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技巧,常常面对提问闪烁其词。访谈能提供的有价值的相关材料,也总是被一堆价值不高、准确度堪忧的八卦逸闻淹没。此外,对话录也不同于详细阐释电影本身的主题和结构、揭示导演的意图和思想的分析性著作,更难提供在这方面有价值的内容。且不说许多导演未必将电影当成自己情感、思想和世界观的表达,即使他抱着这样的态度来创作,又有几个真正的作者,愿意面对麦克风和录音笔,将自己对影片的想法详加论述、和盘托出呢?更何况,许多蹩脚的提问者已早早用愚蠢的问题将导演的倾诉欲扼杀掉了。

幸运的是,《莱昂内往事》(Conversations avec Sergio Leone)这本对话录没有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他为我们理解塞尔吉奥·莱昂内(Sergio Leone)这位大师的作品,提供了珍贵的钥匙。在与作者的对话中,莱昂内向我们真诚地展示了他自己。和他的那些电影作品一样,他的讲述充满现实感,也包含着自己守持的理念,没有复杂的术语或高深的理论,却道出了对事情的深刻见解。在这本书中,莱昂内将自己的“往事”娓娓道来,让读者了解了他一生创作电影的主导动机,这一动机体现在他著名的“往事三部曲”(他亲自导演的最后三部作品:《西部往事》、《革命往事》和《美国往事》)。伴随着他在这本书中的讲述,我们能够透过他的视野和语言,看到一个迷茫而动荡不安、梦想与野心交织、悲观与希望并存的现代世界,从而更好地欣赏这个生机蓬勃又危机不断的时代,在交织着现实与童话的电影银幕上,演出那一幕幕动人的“往事”。

往事·电影

在《偷自行车的人》中,莱昂内本人的短暂露面,并不意味着他只是新现实主义的匆匆过客。在这一电影环境中度过青年时代的莱昂内,自然会觉得,某些美国西部片里衣服干干净净、后背中枪向前摔倒的场景,实在是太荒唐了。更重要的是,莱昂内想要借助细致入微的服装、道具和布景,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的现实感。不过,这种现实感并不是某种为了真实的真实。在他看来,影片中的现实,是他想要向观众讲述的童话的背景,使后者陶醉其中才是他的目标。新现实主义的创作者,其实也和西西里木偶戏中牵线的手艺人差不多。“真正的西部和西部片毫无关系”,莱昂内十分清楚,“童话需要与现实混在一起”。关键在于,要用“真实的东西,对想象、神话、神秘和诗意进行过滤”。莱昂内电影的迷人之处,正在于这种糅合现实与想象的独有魅力。莱昂内在访谈中,清楚明白地道出了自己影片的如此魅力从何而来:“在现实的框架中讲一则幻想故事,会为影片提供一个神秘、传奇的维度。‘很久、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这就是“往事”。

另一方面,莱昂内绝不只是要在形式上超越美国西部片的传统,他想要为它添加不同的实质内容,基于自己的传统来创作意大利式的西部片。他十分清楚,自己身处的历史与文化传统,自己的个人生活经历,都必然使他的作品想要表达的东西,不同于前辈们在影片中留下的那些印迹。正是基于这一原因,莱昂内既能给约翰·福特(John Ford)冠以“第七艺术的荷马”这样的美誉,在访谈中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对他的景仰之情,也仍然将自己视为后者的对话者。莱昂内十分清楚,福特的电影想要表达的是美国对现代世界的承诺:“约翰·福特把美国看作乌托邦之地,很久以前,人们就宣称这里会承诺自由、和平、冒险和面包。”莱昂内将约翰·福特和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视为这种乐观主义美国梦的代表,但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非常清楚我的美国观完全是另外一种。我经常看到美元的背面,被遮蔽的一面,而非正面。”这种观点上的差别,也正是个人身处的生活和历史经验使然。约翰·福特是一位比莱昂内大三十五岁的爱尔兰移民,他幼年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美国成长和生活,为这个国家付出了一切,也从这里得到了一切。他的美国是美国梦不断兑现的美国。而莱昂内则是在墨索里尼时代诞生和成长起来的意大利人。他自己经历的往事是经济大萧条、法西斯统治、革命、世界大战。

往事·历史

莱昂内认为,出生于一八七九年、经历过“美好年代”(Belle poque)的父亲是幸福的。而生于一九二九年、经历了从马车到航天飞机这样巨大变化时代的自己,最多只能说“简单地对曾经历过的东西感到幸福”。人类社会巨大变化的丰富性,掩盖不了莱昂内的悲观主义和对人类命运的焦虑。在法西斯的谎言教育下,他只能基于自己对生活的观感,在书本和资料中去寻找真正的历史。

如果总是生活在阴影之下,要相信有真正的光明是不容易的。莱昂内的父亲即使身为意大利导演协会的主席,其导演才能得到普遍的承认,也不足以让自己免受法西斯的迫害。莱昂内最初的童年回忆是在秘密警察的尾随下,和父亲一起去参加左翼知识分子的集会。在战争期间,十三四岁的他又不得不面对饥荒和迫害苦苦挣扎。即便战争和法西斯统治结束,社会和政治的混乱局面也并未过去。大众仍然期待拥有无限权力的强人,许多蠢人也想要成为新的墨索里尼,但靠这两种人并不能使国家走上正轨。战前战后意大利政坛的乱象,使莱昂内成为一个并不积极的社会党人,一个失望的社会主义者,他甚至自称“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那种政治上的幻灭感,正是他后来在《革命往事》中想要表达的。独裁统治使社会分崩离析,在其中成长的他,早早就陷入了政治虚无主义。一个从小耳濡目染阴谋、告密、迫害和暴力的人,抱持一种悲观主义的态度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与小伙伴们结成帮派,一起自由自在地为非作歹的日子,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十九岁时,他就以此为基础,写出了第一部“往事”——一个名为《童年往事》(Viale Glorioso)的剧本。虽然在看过费里尼的《浪荡子》(I Vitelloni)之后,他把它毁掉了,但这段岁月的美好以及由此培养出的对友谊的珍视,在近半个世纪后的《美国往事》中得到了完美的重现。

在莱昂内的心中,如果说童年还有什么东西是美好的,那就是来自美国的电影和漫画。他和小伙伴们一道扮演着西部片中的角色,在黑市上偷偷去买美国的小说和漫画。在意大利的黑暗岁月里,美国式的英雄和故事,成为莱昂内脑海中萦绕的幻想。那些西部英雄的拓荒历险,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事件。莱昂内想用电影讲述的,正是关于美国的“往事”。

往事三部曲

《莱昂内往事》使电影爱好者们注意到,莱昂内的“往事三部曲”也可以说是“美国三部曲”。在其中,他清楚地表达了自己这三部电影背后的主导动机。《西部往事》想要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国家的诞生”。莱昂内坦承:“我重新用美国西部片中最典型的人物原型……来向西部片致敬。展现那个时代美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这是一个同时关乎生和死的故事。在走上舞台以前,这些人物已经感受到了生理和道德上的死亡,成为前进中的新时代的受害者……我想讲述一个国家的诞生:美国。”在《美国往事》中,他要讲述“一个欧洲导演在美国神话中所做的梦”;而在《革命往事》中,作为革命世界的墨西哥正处于美国的边界上,美国也是片中两个主人公最后的目的地。为什么是美国?在莱昂内看来,美国的故事是具有世界性的题材,美国“是各种群体的聚合物,她包含着全世界所有的习俗、缺点和优点”,她“就像一个宗教,一个巨大的熔炉,是由全世界的人建立的第一个新型国家。笔直宽阔的马路,泥泞而尘土漫天,无始无终,穿越整个大陆”。莱昂内实际认为,美国而非欧洲才是西方现代文明的真正代表,才是真正的普世性国家。整个“往事三部曲”,正是围绕着美国这个现代世界的诞生和成长讲述的。

在莱昂内的眼中,美国并不诞生于一七七六年的《独立宣言》,而是诞生于《西部往事》中那横贯大陆的铁路、轰鸣的机车与汽笛声。之所以他说《西部往事》是一场“死亡芭蕾”,是一个“关乎生和死的故事”,是因为浪漫的强盗、阴险的杀手和孤独的复仇者在其中扮演主角,七尺男儿快意恩仇的江湖,在铁路到来的时候逐渐地远去了。取而代之的人物是具有顽强生命力量的妓女,被致富和成功欲驱使的农场主,想要凭借金钱和机器实现梦想的铁路大亨,以及片尾那千千万万的普通劳动者。在自己的电影舞台上,莱昂内想要同时展现旧世界的最后一幕和新世界的第一幕。在剧情冲突的桥段,新世界和旧世界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在访谈中莱昂内强调,他想让《西部往事》的节奏“让人联想起一个死者临终前喑哑的喘息”,因为那是旧世界与新世界交织在一起的殊死搏斗。两场斗争主宰了这个故事:口琴客的复仇,铁路大亨莫顿与弗兰克的阴谋。前者是旧世界中不断上演的亲仇恩怨,后者则是发生在新世界的美国梦的斗争。莱昂内指出:“整座城市就建在一条大街的两侧,这是一种通向大海的‘欲望,每个人都希望城市的扩张使它越来越接近大海。这也是电影中那个经营铁路公司的残疾大亨的梦想。这就是美国梦。也是弗兰克在影片开始时杀害的那个男人的梦,他想建一个车站和一座城市。”在影片结束时,旧世界的人在决斗中死去或退隐;新世界的人——农场主和铁路大亨——也怀抱着未实现的梦想含恨逝去。只有最具包容性和生命力的妓女吉尔活了下来。她才是真正的sweetwater,为干涸的沙漠带来甘甜的水,在高亢而满怀深情的乐曲声中,迎接着无数铁路工人的到来。在莱昂内看来,《西部往事》既是悲观的也是乐观的,伴随着吉尔、工人和火车,作为现代世界的美国诞生了。

在《西部往事》之后,莱昂内原本打算拍摄《美国往事》,但阴差阳错,陷入电影公司“圈套”的他,不得不亲自指导《革命往事》。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部电影与另两部“往事”同属一个整体,因为革命同样属于现代世界。爱尔兰革命者肖恩没有骑马,而是骑着摩托车出场。另一个主人公——相信银行就是天国的狡猾强盗胡安,在西部荒废的竞技场上做爱而不是决斗。正如莱昂内自己所说,这个场景意味着“西部片的结束和政治的开始”。江湖英雄们退隐了,革命者和投机小贼登上了舞台。经历了友人背叛的流亡革命者肖恩,凭借他对革命反讽性的洞察,轻而易举地让胡安上了钩:“革命意味着混乱。在混乱的地方,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很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他将后者的抢劫活动变成了拯救革命者的计划,让一个蟊贼成了“革命英雄”。但胡安家人的死和胡安的话,也让肖恩有所领悟:“识字的人告诉不识字的人,是时候该变一变了,然后穷人改变了事情。但是前者坐在大桌子前说啊说啊说啊,吃啊吃啊吃啊,而穷人死了。这就是革命。”听了这番话,肖恩沉思片刻,丢掉了巴枯宁的书。莱昂内自承:“这意味着我对所有革命形式的幻灭。我这代人听到了太多的承诺,他们有梦想,但他们只留下遗憾。墨西哥一九一三年革命只是一个背景,我想说的是:‘言革命者皆言惑乱也(Qui dit révolution dit confusion)。”

不过,这并不是简单的悲观主义和犬儒主义。经历过革命与独裁交替时代的莱昂内十分清楚,革命是理想和暴力的结合。而在革命达到高潮的时候,暴力会抛弃理想。暴力原本是服务于理想的手段,但最终为了摧毁一切阻碍,它会变成唯一的东西,变成目的本身。肖恩在影片中说出了真理:“我开始使用炸药的时候相信很多事情。但最后我只相信炸药。”到了这个地步,革命者与独裁者没有什么区别。在影片中,革命者和独裁者的军队以同样的方式相互屠杀。肖恩丢下的巴枯宁,那个神似墨索里尼的上校也读过。而为了革命而背叛同志苟活下来的医生终于发现,有比不择手段地继续革命更值得去死的事情。在影片的最后,肖恩和上校同归于尽,他和胡安最终也没有到达美国。暴力革命,并不是通往现代世界的安全快车,它只能在中途爆炸。

当莱昂内拍摄《美国往事》的时候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庆幸自己等了十五年才能拍这部片子,因为这部电影“只能是用成熟、花白的头发和眼角边的褶皱才能拍成”。但当我们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却发现这并不是一部老气横秋的作品。恰恰相反,这是一部孩子的电影。Noodles和他的伙伴们的童年岁月,是整部影片的真正主轴。“奋斗”和“背叛”的青年时代,重拾往事的老年场景,正是围绕着这个主轴徐徐转动、展开。“美国就是一个孩子的世界……Noodles是一个孩子……那是Boys Town,孩子之城。”在“母系”主题之外,莱昂内极具洞察力地发现了美国的另一主题:友谊与纯真。在这一点上,他将自己最为深切、最为珍视的童年经验贯注其中,编织出了这个美国梦。《美国往事》,是一个有关孩子的纯真和友谊的故事。

从表面上看,似乎很难将胡作非为的街头小混混、黑帮分子和纯真联系起来。但回顾一下莱昂内的童年时代,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何与小伙伴们一起打架、泡妞、惹是生非的时光才是最纯真的。远离法西斯教育的欺骗,家庭的重担也尚未落在他们肩上,在失序社会和停滞时代的空地上,孩子们保有一块自己的伊甸园。爱和友谊,伴随着捣乱和计谋、打架和挨揍成长起来。但童年的时光终会过去。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做一番大事业的野心,《西部往事》中铁路大亨的美国梦,也会落到某些孩子的头上。Noodles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爱人黛博拉和好兄弟Max,梦想着成为演艺界的明星、权势的拥有者,抛弃和背叛了Noodles,踏上了自己的道路。但最终,在梦想实现的背后,并没有真正的幸福。黛博拉成为演员,却失去了自己。Max终于实现了财富和权力的“最大化”,但最终面对丑闻的暴露,才发觉只有让Noodles对自己复仇,偿还这笔感情的债,才是自己无意义的余生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Noodles与他们不同。正如黛博拉和Max所说,他始终散发着街头小混混的气味,但他自己感觉这样很好。他不明白为什么Max要买一把教皇的椅子坐在上面,在兜里能掏出来的那些之外,还有什么是真正的钱(real money)。他更喜欢和伙伴们一起做做私酒生意,在社会斗争中扮演侠士的角色。对于Max不择手段想要扩张权力的做法他根本不喜欢,更不能理解后者为什么想要自寻死路地抢劫联邦储备银行。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Max,你疯了。”这正是口琴客在《西部往事》中对被害农场主的评论:“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疯狂。”对他来说,不值得为了虚幻的荣誉、财富和权力而牺牲爱和友谊。对莱昂内来说,庸俗意义上的渴求财富、权力和地位的美国梦,威胁着他的美国纯真之梦。人们在前一个梦中陷入了疯狂,丧失了纯真。而莱昂内自己,想要用一部电影来展现自己的美国梦。莱昂内十分清楚,电影有着现代工业的一切弱点,金钱和时尚对它有着巨大的影响,自己的作品也往往不得不遭受制片人和评论家的戕害。他也同样看到,电影这种现代工业,仍然可能保有手艺的特色,给艺术家创作的空间。他自己正是以电影之梦,守护着对抗现代之噩梦的纯真和友谊,那正是他自己和观众的“玫瑰花蕾”(Rosebud)。

(《莱昂内往事》,塞尔吉奥·莱昂内、诺埃尔·森索洛著,李洋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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