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怨，轻轻忘

宁子

人都有良心犯迷糊的时候，尤其是年轻时。可是，亲人之间，总要给对方一个机会来改过或补偿，这样，彼此也都多了一个亲人。

我是记仇的

怀孕半年的时候，我开始满世界找保姆。

谁都知道，这年头，找个真正称心的保姆比找个好老公还不易，电视上每天都在告诉我们那些“坏”保姆如何虐待幼小的宝宝——吃他们的东西，打他们的屁屁，甚至还把他们当沙包丢来丢去……任何一种行为，都令我这个准妈妈提心吊胆。

妈说了好几次，谁都不找，她来帮我带宝宝，但都被我拒绝了。

妈身体不太好，高血压外加关节痛。都说养儿方知报母恩，我也是快当妈的人了，当然要对我妈更好，不能让她为我操劳半生后，再操劳我的孩子。

但保姆的事却找来找去没有头绪，坦白说，我信不过家政公司里的大姐大妈们，对我来说，她们和电视上的各色保姆一样，是陌生人，有各种未知的可能。我没有勇气尝试自己的运气。可是问遍熟悉的人，也没有适合的。而眼下，宝宝就快降临。

那天，妈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对我说：“要不，让你舅妈过来吧。”

“不行。”我拒绝得很果断，反问，“怎么想起她来？”

“不管怎样都是亲戚，知根知底的，可靠一些。再说你舅妈人也勤快，干活利落，还会做小孩子的棉衣，身体又好。”妈说，“挺合适。”

“那也不行。”我依然拒绝，但是口气分明软了一些。妈说得倒也是，如果不是曾经的嫌隙，她未尝不是最好人选，既帮了我，也能给她自己攒下些钱养老。但这么多年，我却始终不能接受她。

我是记仇的。

那些年的旧怨

从小，我是外婆带大的，和外婆感情至深。读小学后，不顾我的哭闹，外婆还是坚持回去和舅舅一起生活。

长大后才知道，当时外婆坚持回去，是不想让人对舅舅说三道四——家乡那边的风俗，如果有儿子，父母是不能跟着已经出嫁的女儿生活的，除非儿子不孝。

外婆就这样离开我们家，回到一百公里外的小镇。我没日没夜地想她，却已经身不由己，只有在假期，才能在外婆身边过一段。

舅舅对外婆倒是还好，可是工作繁忙经常不在家，于是家里的大事小事，就开始由舅妈做主。

舅舅是在外婆回去那年结婚的。舅妈是小镇上出了名的漂亮女子，但也出了名的厉害，对外婆并不好，捎带着，也不太待见那个常常去他们家做客的我。

记忆很深的是二年级的暑假，我只在舅舅家住了七八天的样子，她就开始不耐烦起来。因为我的造访完全影响了外婆的劳作。那时外婆身体还好，所以平常家里洗衣做饭的琐事，都是外婆打理。可是我一去，外婆心思全在我身上，每天想方设法地给我做好吃的、缝新衣服，就把别的事情忽略了。

舅妈为此很不高兴，漂亮女人的脸一旦黑起来也有点儿可怕，说的话也不太好听，大体是责备外婆瞎费功夫，天底下的外孙，疼了都是白疼……我已经开始懂事，看得懂她脸色的阴晴，也听得懂她话里的不恭。我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是想外婆日后把精力都放到她的孩子身上。

听懂了，我的小自尊心很受伤害。

没想到第二天，舅妈竟然把家里所有的零用钱全部拿走了。原本，外婆打算给我包我最爱吃的三鲜饺子，但因为没有钱买菜，后来只好给我擀了单饼，没有菜。

我吃的时候，外婆坐在旁边叹气，说：“妞妞，以后别来外婆家了，等以后长大了再来。”

我抿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后来我抬起头来，说：“外婆，等我长大了我要带你走，再也不回她的家。”

外婆就抚摸我的额头，轻轻笑。我却似有错觉，感觉外婆的眼睛有些潮湿。

原本那次打算住一个暑假的，结果，外婆早早就打电话让妈接我回去了。

可是我并没有听外婆的话，我实在想外婆，四年级的暑假还是去了。我已经可以一个人坐车。

彼时，表弟刚刚学走路，外婆更加劳累，瘦了很多，不到六十岁，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一向整洁的她因为忙碌衣衫也凌乱起来……我还没住两天，外婆就催我走，说：“妞妞听话，别再来了，外婆挺好，不用惦记……”

回去，我哭了整整一路。

到家后，我对妈说：“舅妈是个坏女人，我恨她。”

妈就叹气，说：“舅妈也不是坏人，只是见识少，不明白事理，你别记恨她。”

可是不管我怎样记恨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我们家也一直没和她断了来往。甚至在我慢慢长大一些之后，她似完全不记得曾经那样对过我，每次会面都极其热情，喊着妞妞，关切地问东问西；若是去她的家，她也不再小气，会主动拿各种零食水果——可是我如何才能原谅她？我深爱的外婆，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我一直觉得外婆是太辛苦，又在她的苛刻下活得太委屈。

为此，我无法原谅她。读大学后，我终于可以支配自己的行为，于是断绝和她的来往。不管两家保持怎样的联系，我都拒绝再和她打交道。

转眼，已经快10年。这10年，她基本已经成为我的陌生人。没想到现在，她又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终究是没能拒绝妈的一再劝导，又加上保姆的事迫在眉睫，最后，我妥协了。住进医院的时候，妈让她过来了。

可以接受她吗

眼前，我叫舅妈的这个妇人已经完全没有年轻时的模样了，面容略显粗糙、身形明显发福，算来，不到50岁的年纪，也有了一些老态，站在妈的身后，有些怯怯的。

妈看我一眼，我叫了她一声：“舅妈。”

她答应得明显有些慌张。我和她，真的已经很陌生了。

好半天再也无话。妈去打水的时候，她有些无措，然后想起什么，从带的大包里取出一套宝宝的棉衣铺在我跟前，“这是新棉花做的，小孩子穿着软和。”

红色的碎花棉布，细致的手工，很可爱的一套小棉服，还做了个虎头帽。我用手摸着，心就一软，抬头看她一眼，“舅妈，谢谢你。”

她不好意思地笑：“还是你外婆教我做的，她做得才好。”

我的心又忽然一疼，我不知道外婆的有生之年，是否和她有过短暂的温馨，在她们相处的那么多年里。忍不住喃喃：“要是外婆还活着，多好。”

她不由低下头去。我想，她知道这些年，因为外婆，我一直记恨着她吧。

现在，当真不是旧债重提的时候，于是，就再也无话，早早让妈带她回去了。

第二天，她跟着妈早早赶过来。大约10点钟，我顺利生下健康的女儿。

她从护士手中接过小丫头，小心递到我眼前。

我露出幸福笑容。她真好看。

“像你呢。”她说，“丫头都像妈，好看。”

她明显是讨好了，小家伙眯着眼睛在睡，完全看不出像谁。但我没有拆穿她，只笑笑。

她小心将宝宝抱妥，“妞妞，你外婆去世前说，以后你有了孩子，若是女孩，还叫妞妞。”

我一怔，我从来不知道外婆说过这样的话。外婆去世时，我才读高中，并没有赶在她临终前再见她一面，只是大悲一场，亦没有询问任何外婆去世前的情景——那是我最记恨她的时候，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我不太确信，外婆临终前，是否会有这样的遗言。

我看着她。

她也怔了一下，然后说：“她说要是男孩，就让爷爷家取名字。你外婆，她真的说了。她说还叫妞妞，好让她记住。”

我点头，就叫妞妞，却忽然流了泪。我想外婆，在我做了母亲的这一刻。我也信了，这是爱我的外婆说过的话。

她慌张起来，小心放下孩子后赶忙拿毛巾擦去我的眼泪，“妞妞，坐月子不能哭的，对眼睛不好，可不敢哭。”

我收住眼泪，她便开始絮叨坐月子的各种注意事项，然后，老公送来煲好的汤，她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我。

我努力接受了她对我的照顾——既然已经接受了她的到来。

从哪开始，从哪结束

一周后，我出院回家。她喜滋滋地抱着妞妞，逗着她笑。

那么小的孩子，眉眼已经清晰俊秀，我沉浸在这种喜悦里。进了家门，老公偷偷说：“舅妈很好啊，看得出来，她对孩子是真好。还是妈说得对，自己人到底可靠一些……”

我笑笑，老公并不知道我和她的过节，也算曾经的“家怨”，我从未提及。但老公说的是对的，她对孩子是真好，对我也好，细致入微，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不见丝毫当年的凌厉刻薄，微微沧桑的眉眼里，常常洋溢出慈爱、温和。

是时光吗？让她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不得而知。只是，因为她的好，我也自然地慢慢和她亲近许多。

偶尔，也聊家常，聊小镇这些年的变化，还有如今已经22岁自己开店的表弟。

说到表弟，她会撇嘴，“找媳妇了，就知道对媳妇好、回家要钱，儿子哪有女儿好啊……”

但很少提及外婆，偶尔她一说，我会立刻转开话题。我害怕那些旧事重提，依然不能释怀。

我还是在意的。

只有不回忆，我才能和她和平共处。前嫌，不是那么容易摒弃的。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大妞妞小妞妞都在她的照顾下珠圆玉润。想想时间也不短了，我让她回家看看，去住一段，等我产假期满再回来。

老公出去购买她带的东西，我拿出准备好的钱递给她。

她一把推开，“我不要，我不是来赚你的钱的。”

“一码归一码。”我硬塞给她，“舅妈，你要是不要，以后我怎么再让你来？我们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我真不要。”她又塞回来，“妞妞，你就当我是替你外婆来照顾你的不行吗？”

我的心一顿，终于还是绕到了外婆这里——这么多天，我不是没有想过，若外婆还在，不管她有多么年迈，也一定会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跟外婆拉过钩，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她一定和我一起生活……

这么多年，外婆最后的生活和她的早早去世，是横在我心上的一道坎，我始终过不去。

我再次把钱塞到她手中，“舅妈，你拿着吧，你也不容易。”

别的，我什么都无法再说。

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说：“妞妞，我知道这些年你恼着我。我年轻的时候心气高，就想把日子过到别人前面去，所以自己累，让你外婆也累。我也没真的把你外婆当成自己的娘对待，我不亲她，也不体贴她……她去了这些年，我才开始懊悔，可是懊悔也晚了，没办法偿还她。妞妞，你外婆在的时候最记挂你，你就当我是为了还当年欠你外婆的债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钱掉到地上，还有她的眼泪。

我想起她来之前那天晚上，妈对我说：“人都有良心犯迷糊的时候，尤其是年轻时。可是，亲人之间，总要给对方一个机会来改过或补偿，这样，彼此也都多了一个亲人。”

妈是知道的吧，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嫌隙，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仰起头来，我看不到天空，可是我知道外婆看得到我，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我。而善良如外婆，也一定早早就原谅了她，并希望我能从此善待她。

伸出手，我轻轻抱住了她。我决定从此以后，彻底忘记我和她的过往，永不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