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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色尽,情有余

2013-04-29王德威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将军历史

王德威

《金丝猿的故事》是作家李渝在新世纪之交所出版的一部小说,时隔十二年后重新修订问世。如果只就情节、人物而论,新旧两版几乎没有差别,但风格却有明显不同。李渝所谓的修订何止停留在文字的润饰订正而已,她所投注的精力已经迹近改写。

李渝的作品量少质精,早已经赢得读者的尊敬。她重写《金丝猿的故事》,显然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借着一则有关中国西南森林中有关金丝猿的传奇,李渝回顾上个世纪中期以来的家国动乱,也思考救赎种种创伤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对金丝猿传奇的叙述,直指她对一种独特的书写美学与伦理的省思。金丝猿因此成为一个隐喻,既暗示历史尽头那灵光一现的遭遇,也点出书写本身所带来的神秘而又华丽的冒险。

《金丝猿的故事》篇幅并不算长,所要讲的故事却不简单。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撤退台湾,身经百战的马至尧将军开始后半生的退隐生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将军韬光养晦,极力弥补过去的缺憾。他的原配曾经为了另一种政治信仰弃他和幼子而去,再娶的妻子成为他最大的寄托。夫人像极原配,貌美贞静,歌喉婉转,生下乖巧的女儿。偏安的岁月竟然成就了将军宜室宜家的梦想。

岛上日子却不能完全如人所愿。亚热带的低压回旋纠缠,在将军地中海式宅第的回廊角落,在草木葱茏的庭院深处,禁忌骚动,欲望滋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就像那恣肆展开的羊齿叶茎。将军家里有了绮闻。

对李渝而言,这才是故事真正的起点。主义信仰的争夺,国家政权的递嬗,兵马倥偬的征战,千山万水的流亡,效忠与背叛,前进与撤退,多少向往,多少怅惘,逼出一次又一次历史危机的临界点。而时过境迁,李渝的将军竟是在至亲的私密关系里,骤然领会历史最曲折的报复与创伤。

李渝的笔锋一转,又写到三百年前中国西南曾经发生的天国圣象事件,以及三百年以后事件的重演。将军的一生功过比诸三百年的兴亡动乱,又要如何论断?而一切的大历史,还有大历史里种种个人恩怨,最终竟凝聚成一则所谓的金丝猿传奇。

金丝猿浑身闪闪金毛,像披着“金大氅”,成群结队,不离不散,从林间顶端越过时,闪闪烁烁,“连成一片金光,梦里一样”。更稀奇的是金丝猿有一张蓝色的脸,善发人声,居然“嘴角还会笑”,不啻是“人间至宝”。

有心的读者可以从李渝的叙事追踪出将军和狩猎金丝猿的关系。但我认为这不是她的本意。金丝猿稀有珍贵,来去无踪,甚至带有一丝诡谲气息,是李渝小说里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核心——谜样的核心。借着金丝猿的闪烁出没,故事情节层层展开,此起彼落、若即若离,形成微妙的网络。就此,李渝不再斤斤计较传统叙事的起承转合;她要召唤的是一种互缘共生的想象,一种只宜属于诗的抒情境界。

而这里也正埋藏李渝看待历史的态度。二十世纪中国的动乱曾经带来太多伤痛,各种各样的言说,无论左右,都企图找寻脉络,给出“说法”。但历史千丝万缕的因果哪里能够轻易厘清,交织其中的个别的生命悲欢更不容一笔勾销。李渝仿佛从金丝猿那片闪烁的金光看出了什么:在那绝美的不可捉摸的刹那,启悟发生,情怀涌现,“故事”展开。

李渝有意以金丝猿的故事作为她个人理解历史的方法。小说里的将军征战多年,杀戮重重,辜负也被辜负了太多。唯有在退守台湾,经历了至亲之人的背叛与羞辱,将军痛定思痛,乃至豁然开朗。晚年的将军有女儿马怀宁为伴,回顾往事,恍如昨世:“散漫的点滴连成片段,接续成记事,一件事领出另一件事,情节引发出情节,环生出应答的细节,呈现了连贯意识……以为忘了的许多都记了回来,汩汩漫漫涌出如细流的泉水。”

更重要的,将军的回忆仿佛述说他人的故事。“又惊险,又奇异,又缠绵,又壮丽,种种妙质由它称为说者,退去旁观的局外,反倒欣赏到了。”将军审视自己前半生的功过,娓娓道来,从而理解,从而包容。他竟然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不堪也生出原谅的心: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成全了别人,也就是成全了自己。于是,“他前半生的黑暗化成后半生的光明,使他的恶开出了花”。

诉说故事是将军自己面向历史、相互和解的方式,也是他自我救赎的开始。惟其如此,小说的后半部分才更为动人。多年以后,将军故去,成年的马怀宁旅居美国,却在某夜“遇见”父亲,得知将军仍然有一桩遗愿未了。怀宁回到台湾,携带父亲的骨灰深入当年鏖战的现场。溯河迤逦而上,真相逐渐浮出:天国圣象显灵的所在,身陷重围的将军,玉石俱焚的杀戮,百难解脱的抑郁,多少是非恩怨来到了结的阶段。迷离的山野,悠悠的河水,金丝猿的故乡,怀宁见证往事,如真如幻,一切好了。也在这个时候,从她的视点可以望及的方向﹐很遥远又很邻近的树林也被风吹开了﹐林木的华盖﹐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有一片晶莹的光等待着她醒来﹐不呈传说中的金黄﹐而是一种暧暧内含精彩的灰颜色﹐好像是月晕的凝聚还是繁星的窜聚。是的﹐它们在林顶穿梭飞跃﹐在枝叶间搓擦出飕飕的声响﹐然后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载负着月光的河水﹐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飞掠过林端﹐完成任务﹐消失在视觉的底线。

现代主义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至少经过五起五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到抗战前夕,李金发、王独清等提倡象征主义诗歌,刘呐鸥、穆时英等引领新感觉派风骚,还有京派的朱光潜、梁宗岱等的美学实验,为现代主义奠定基础。抗战中期,不论是后方的冯至、穆旦,上海的张爱玲,甚至延安的艾青,哈尔滨的爵青,都在现实主义的大纛下逆向操作,写出幽深动人的作品。与此同时,台湾从风车诗社到四十年代银铃会的活动形成平行脉络。五六十年代台湾和海外的现代文学风潮铭刻了一个时代最复杂的“感觉结构”,时至八十年代大陆的寻根先锋文学,则标榜又一波的现代意识卷土重来。

李渝所代表的现代主义创作奠基台湾,成熟于海外,却常被两岸的文学史所忽视。与其他同在海外创作的同辈作家如白先勇、施叔青、丛等不同,李渝来美之后并没有立即投入创作。六十年代末政治气氛高涨,她与郭松棻等都投入了保钓运动。这场运动以拥抱祖国、投身革命始,以离去梦土、告别革命终。但对李渝等而言,战事还没有结束,战场必须清理。政治的幻灭砥砺出最坚毅的创作情怀,过往的激情化成字里行间的搏斗。

论者尝谓现代主义琢磨形式,淬炼自我,升华时间,因此与强调完成大我的革命理念背道而驰。但李渝这样的作家却是在经历了政治冒险后转向文学。他们的现代主义信念原来就和他们的政治乌托邦相辅相成,重回写作之后,他们更多了一份过来人的反省和自持。历史与形式不必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书写就是行动。精致的文字可以触发难以名状的紧张,内敛的叙事总已潜藏“惘惘的威胁”。

我们现在更明白《金丝猿的故事》何以要让李渝一再述说。因为那不只是关于她父母一代中国人的故事,更是关于她自己这一代人的故事。我指的不是李渝写出什么“国族寓言”。恰恰相反,李渝毋宁将笔下的历史事件作为引子,促使我们深入勘查“历史”作为你我存在的状态,还有历史界限以外的“黑暗之心”。这历史是血腥的,也是情色的;是理想的,也是混淆的——杀人无算的残暴,壮志未酬的遗憾,方城之战的喧哗,三轮车里的诱惑,栀子花的幽香,水晶玫瑰加沙翻毛酥饼的松软,回廊传来的歌声,电影院散发的艳异光影……形成繁复的织锦,就像将军宅第那块炫人的波斯地毯。

是在这一晦暗的边际上,现代主义叙事仿佛成为不可预测的探险,一场耗费心血的战争。李渝要如何运筹帷幄,理出头绪,赋予组织,化险为夷,不只是形式的挑战,也是心理的考验。小说后半段李渝描写将军的伏击狩猎,坚壁清野,奇袭突围,“冲锋﹐陷阵﹐埋伏﹐暗算﹐背叛﹐弃离﹔水域﹐山岗﹐坡原﹐谷壑﹐树林﹐沼淖”,何尝不是作家在文字里的鏖战?调动文字,组合象征,“风中轮廓摇摆,疆界在移动归并”。将军的冒险不妨是李渝自己的冒险。而如果我们知道九十年代末以来李渝个人生命的跌宕起伏,她笔下将军的暴虐与温柔、沉郁与解脱就令人更心有戚戚焉了。

上个世纪末后现代主义、后社会主义的风潮曾经席卷一切。李渝一如既往,坚持自己的信念。从八十年代的《江行初雪》到九十年代《应答的乡岸》,务求以最精准的书写捕捉生命最不可捉摸的即景。告别革命启蒙,无视解构结构,她像笔下的将军一样,以一颗“自赎的心”追记往事、返璞归真。从大陆到台湾到美国,从美术史专业到现代文学创作,从《红楼梦》研究到民族风格画论,这些年来李渝经过了大转折,终将理解历史就是她所谓的无岸之河,书写故事无非就是渡引的方式。

由此来看,《金丝猿的故事》何必只是李渝持续现代主义的作品?由现代转向古典,由彼岸回到此岸,由现实化出魔幻,连绵相属,密响旁通,“乍看的纷杂混淆,零乱倏忽﹐无法预测掌握的突然和偶然,都自动现出了合理的秩序,在所有无非都变成为故事的这时﹐现出了它们的因缘和终始”。

我想到《文心雕龙》里的话:“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物色:万物感应,撼人心魄;色相流转,情动辞发。一切生命形式奋起交错、试验创新有时而穷,唯有灰飞烟灭之际,纯净的情操。汩汩涌现。蓦然回首,你仿佛看到一种物体一闪而过,“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载负着月光的河水﹐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飞掠过林端﹐完成任务﹐消失在视觉的底线”。暧暧含光,悠然回驻。是金丝猿么?物色尽而情有余,这大约是李渝的追求了。

(《金丝猿的故事》,李渝著,台湾联合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二年八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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