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饮茶
2013-04-29郑培凯
郑培凯
讲宋代文化发展精致品位的时候,我常说,宋徽宗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玩家,而且从审美的境界而言,不论是鉴赏还是实践,古今中外,空前绝后,没有人玩得过他。听我这么讲,或许有人会觉得我故意使用潮语,夸大其词,以耸人听闻的说法,颠覆宋徽宗作为皇帝与艺术家的地位。但事实是,宋徽宗赵佶先生确是个天生的艺术玩家,不适合当皇帝,却可以冠以双料头衔:出色的大艺术家、蹩脚的亡国皇帝。这两个身份在他身上的“有机”结合,就注定了宋朝要遭殃,大好江山要落到金兵手里。
宋徽宗懂书画,创制瘦金体,花鸟人物都画得精美无比,而且带一种雍容贵气,细致而不柔靡,华丽而不炫耀;他懂园林设计,在汴京开封建艮岳,建材选了最具艺术空灵想象的太湖石,不惜劳民伤财,到太湖里打捞,还要一路运到汴京,鸠工兴建,想来那工程也不亚于古埃及法老王建筑金字塔。他还“懂得用人”,专用一些奸佞之徒,如蔡京、童贯,让他整天开开心心,沉溺在莫谈国事的美好艺术世界之中。《中吴纪闻》卷五,记载徽宗即位之初,下诏征求直言,有人力陈时政阙失,没想到龙颜震怒,下令殿前卫士“以斧撞其颊,数齿俱落,凡直言者尽出之”。世界真美好,国家大事像一曲悦耳的歌,岂容不识好歹的直言极谏的家伙来破坏!
宋徽宗号称道君皇帝,虽然不懂得如何当个明君,却绝对懂得艺术品位。日常饮宴豪奢讲究不说,单讲饮茶之道,他也是第一流的玩家兼专家,可与陆羽、蔡襄并列,最能说出品茶的个中深蕴。身为皇帝,他当然可以品尝来自全国各地的贡茶,有条件审视各种名茶的品相与滋味,同时还参与实践,要求御茶苑制作精品茶团,大玩皇帝尊口的品位技艺。按照《宣和北苑贡茶录》的记载,宋徽宗在位的时候,武夷山北苑的御茶园不能再囿于传统上贡的龙凤团茶,必须跟着皇帝的心思变花样,以悦龙心,至少精制了几十种贡茶,让这位不世出的艺术皇帝来玩赏:白茶、龙园胜雪、御苑玉芽、万寿龙芽、上林第一、乙夜清供、承平雅玩、龙凤英华、玉除清赏、启沃承恩、雪英、云叶、蜀葵、金钱、玉华、寸金、无比寿芽、万春银叶、玉叶长春、宜年宝玉、玉清庆云、无疆寿龙、长寿玉圭、太平嘉瑞、龙苑报春、南山应瑞、琼林毓粹、浴雪呈祥、壑源拱秀,等等,不一而足。我不禁想,这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样,不要说啜饮逸兴了,就是为了评级而一一品尝,喝得过来吗?宋徽宗乐此不疲,看来绝对是有过人之处,就跟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为艺术钻研而搏命。不过,也就没有时间精力来管国家大事了。
宋徽宗不但品尝鉴赏,还写了一本《茶论》,后世称之为《大观茶论》,谈制茶之法与点茶真韵。书中说,饮茶有道,首先讲究色、香、味。说到色,他认为:“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天时得于上,人力尽于下,茶必纯白。”我在校注编写《中国历代茶书汇编》的时候,出版社编辑就问,茶之色怎么是纯白最上呢?宋徽宗没搞错吧?最精美的茶芽,不是淡绿色的,泡出的茶汤清雅飘逸,呈现荷叶青的茶色吗?我说那是明清以后的讲究,不是宋代点茶所追求的极致。宋代点茶,在品尝之前,还有一道视觉艺术的工序,用的是碾成粉状的茶末,放在建窑绀青黑釉的茶盏中,拂击成白色的沫饽,有点像现代人喝卡布奇诺那样,上面要浮着一层浓郁的泡沫。宋徽宗最喜好的白茶,是特异的品种,他自己说,“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崖林之间偶然生出,盖非人力所可致”。说来说去,就是皇帝老子本事大,能够独享这种天地间偶然生出的白茶,是属于天地精英的聚萃,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差不多了。
讲茶之味,宋徽宗指出:“夫茶,以味为上,甘香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这里讲的,就是福建北部御茶园及其附近所产的茶,因为茶底浓厚,韵味十足,所以入口甘香,可堪回味。宋徽宗观察得十分细致,指出福建茶的特性,是与别处茶叶不同的。到了今天,虽然饮茶的方式完全改变了,从宋代的研末煎点,改成了明清以后的叶芽冲泡,基本上还是如此。也就是福建武夷岩茶、铁观音、乌龙一系,茶种含有较浓的茶氨酸与单宁酸,焙制之后有浓香的口感,呈现“甘香重滑”的特色。
说到茶之香,《大观茶论》是这么讲的:“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干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入盏则馨香四达,秋爽洒然。或蒸气如桃仁夹杂,则其气酸烈而恶。”编辑看不懂,又来问,这一段话谈茶之香,提到把茶蒸熟,到底是在描述制茶的过程,还是在谈泡茶的过程?我说,这里主要讲的是制茶过程与茶香的关系,但是当中夹了一段“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入盏则馨香四达,秋爽洒然”,则是泡茶的过程,显示茶香氤氲的效果。说完了这一段,又回头讲制茶过程影响茶香,若是制作时蒸压不得法,像核桃仁那样,当中夹杂着空隙,充气其中,则夹杂其中的气会变酸,泡出来的茶就难喝。所以,由此可以看出,宋徽宗是真的懂茶,不但懂得如何点泡,还清楚知道制茶的过程与饮茶的香气效果。
这位最懂得品赏茶道的徽宗皇帝,治国无方,最后导致金兵入侵。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徽宗和他儿子钦宗一道,被金兵掳去,成了阶下囚,遭到百般侮辱,封为“昏德公”,辱骂他是昏庸无道之人。随后又把他迁往极寒的北地五国城,也就是今天黑龙江依兰县北边的旧城。令人惊讶的是,徽宗居然能够苟延残喘,在金人凌辱之下,逆来顺受,活了八年之久,到一一三五年才因病去世。不知道他生活在黑龙江的年月,是否还有茶喝,是否还有什么花样让他一展艺术的长才?《宋史》评论徽宗,针砭得非常严厉:“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