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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写“欧洲中心论”的吊诡

2013-04-29周宁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中心论拉赫亚洲

十八年前,我在厦门大学图书馆保存本库,翻出唐纳德·拉赫《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前四册,便漫无目的地读起来。那时候的大学跟今天有些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工地与汽车,人也没有那么失魂落魄。老师课不多,学问似乎也可做可不做,敏感者都跑去“下海”了,迟钝些的,依旧留在校园里,自得其乐。我到厦大已经三年了,对过去所学专业有些厌倦,想换个领域做点事,恰好读到拉赫这套书,突然发现水天辽阔。

《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第一卷出版于一九六五年,那时我刚开始上幼儿园;第三卷出版于一九九三年,我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学术作为事业而不是“项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几十年做一个课题,到十几个国家收集资料,写出十来卷巨著,从容细致,不温不火。《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第二卷(三册)分别出版于一九七零、一九七七年,到第三卷(四册)出版,已经成就三卷九册、近五千页的皇皇巨著:第一卷《发现的世纪》,一二册;第二卷《奇迹的世纪》:第一册《视觉艺术》、第二册《文学艺术》、第三册《学术研究》;第三卷《发展的世纪》:第一册《贸易、传教、文献》、第二册《南亚》、第三册《东南亚》、第四册《东亚》。

人应该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永生,学术是一条较为安全的途径。时下坊间流行莫名恐慌,似乎做学术会死人。其实做什么都会死,学术做好了,反而可以使人长寿。兰克最后一部巨著《世界史》在他八十五岁开始出版前两卷,九十一岁去世前出版了九卷,他的学生吉泽布雷希特说他之所以在八十岁高龄开始写《世界史》,是因为他停止学术研究就会死。拉赫的《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几乎写了一生。他生于一九一七年,死于二零零零年,此时第三卷已出版七年,他和助手克雷正在写第四卷。事业宏大悠久,终于超出了个人生命的努力。

年轻时偶然闪过的念头,决定他日后六十年的事业与生活,让他这一生过得充实而富有成就。拉赫夫人在为《欧洲形成中的亚洲》汉译本写的序言中,回忆那些年她和拉赫先生一起旅行、查阅资料,从西半球到东半球,从马德里到东京,她负责开车、拍照,拉赫专注调研,回到芝加哥大学,拉赫用中国产的铅笔写作,她再用打字机录入,这是理想的学术生活。拉赫在芝加哥大学历史系任教,《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第一卷两册出版的时候,正值芝加哥大学的第二个“黄金时代”。诺贝尔生物与医学奖获得者毕都(George W. Beadle)、曾任美国联邦司法部长的李维(Edward H. Levi),相继出任校长(一九六一——一九六八、一九六八——一九七四),著名历史学家、《西方的兴起》的作者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任历史系主任,布尔斯廷(Daniel Boorstin)等著名学者云集芝加哥大学,著名华裔历史学家何炳棣、杨联这时也相继受聘芝大历史系。

《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第一卷第一册“前言”的第一段话就打动了我。“二战”间拉赫在西弗吉尼亚大学修世界现代史,课程让他感到困惑,地球上百分之十的土地的历史,竟然占了全球历史百分之九十的篇幅。世界现代历史成了西方文明影响世界的历史,辽阔古老的亚洲,在这一历史过程中竟毫无作为、无声无息。这真实吗?拉赫动念研究世界现代历史上亚洲对欧洲的影响,揭示被“西方中心论”历史叙事遮蔽的一面。我们这一代学人,深受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启蒙”思潮影响,关于现代欧洲如何影响亚洲知道得多,但关于亚洲如何影响现代欧洲,却很少听说,也没有认真想过。九十年代费孝通先生谈“文化自觉”,大家开始反思“新启蒙”,拉赫提出的问题,正在当时学界受到关注。

《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关注的是观念史或文化史方面的问题,拉赫为自己的研究明确设定了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欧洲关于亚洲的知识,这些知识的获得与传播方式以及知识的具体内容;二是这些亚洲知识对欧洲文化带来的实际影响。拉赫著作最初的用意并不仅在“欧洲的亚洲知识”上,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亚洲文明曾经启发欧洲的现代化历史,并从思想与制度、艺术与技术上塑造了现代欧洲。

拉赫首先在时空框架上全面考察了欧洲现代早期亚洲知识的成长。在时间上,这种知识上的增长从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一直到启蒙运动前,从地理大发现到文化大发现;在空间上,这种知识的拓展从南亚开始,逐步向东南亚、东亚推进,首先是印度,然后是马来半岛、中南半岛,最后是日本与中国。中国不仅是地理上最遥远最神秘的地方,也是知识上最遥远最深刻的地方。在知识积累的基础上,拉赫深入到社会文化实践层面,具体考察亚洲文化对欧洲现代化的影响。他的研究思路纵横交错,第一卷实际考察了十六世纪亚洲知识在欧洲的传播过程与方式,其中回顾的古代与中世纪欧洲的亚洲知识与想象,更像是“剧前故事”。从第二卷开始,拉赫分别从视觉艺术与工艺、文学与社会知识、科学技术与学术研究等方面,探讨欧洲的亚洲知识的积累与亚洲文化对欧洲的影响。第三卷沿着西方贸易与传教势力的推进,分别描述欧洲对亚洲不同区域——南亚、东南亚、东亚的知识状况,并试图研究亚洲不同区域文化对欧洲现代化的影响。当然,这是个更为庞大复杂的问题。拉赫还计划写第四卷,具体分析亚洲不同区域国家“对欧洲艺术、科学、思想、制度、经济和社会实践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卷是他最初的研究规划中没有的,因为写作内容规模不断扩大,才衍生出第四卷的计划;但这卷最终未能完成,留下的遗憾将可能影响到《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的整体理论框架,因为关于十七世纪,拉赫只讨论到欧洲的亚洲知识状况,未及分析亚洲知识对欧洲文化的影响。

发端于古老欧亚大陆的近五百年现代化运动,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命运,是世界历史上少有的辉煌时代。面对这个大时代,不论探讨欧洲对亚洲的影响,还是亚洲对欧洲的影响,都具有重要意义。《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开辟了一个深广的研究领域,启发了多层面多方向的相关探索。它还借鉴同时代风行的年鉴学派开辟的“新史学”,努力突破传统的政治史格局,侧重社会经济文化分析,将研究扩展到人类活动的整体历史层面上,并借助跨学科研究方法,进行文化史或观念史的研究。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在对现代欧洲形成中亚洲知识的状况与亚洲对欧洲现代文化的影响的研究上,达到拉赫的广度与深度。从史识上看,拉赫在历史观念上的贡献主要表现于两个方面:(一)在一般欧洲中心主义世界现代化历史叙事中,地理大发现与欧洲扩张的意义主要在于欧洲对亚洲的影响;但在拉赫的著作中,欧洲在亚洲的探险与征服,意义不在于欧洲如何影响或冲击亚洲,而在于亚洲对欧洲的反向影响或冲击。(二)一般世界史或欧洲扩张史强调的多是经济、军事、政治与宗教的扩张,很少关注世界知识的扩展与文化的启蒙。拉赫却关注欧洲人现代知识与观念的成长,尤其是西方现代性精神结构中亚洲的意义。在观念层面,丰富的亚洲知识不仅使现代欧洲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自我;在实践层面,亚洲文化在器物、制度、观念上为欧洲现代文化的建设提供了可供选择的模式。这套书开启并构成二十世纪后半叶批判“欧洲中心论”的历史与社会理论,并为这种理论思潮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与思想资源;在以社会经济史为主要领域的批判“欧洲中心论”的学术思潮中,它进一步从欧洲的亚洲知识状况与文化影响方面反写“欧洲中心论”。

但问题也就出在反写“欧洲中心论”的有效性上。拉赫的研究关注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欧洲的亚洲知识状况,二是欧洲的亚洲知识对现代欧洲文化的影响。但《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的研究重点却在第一个层面。从地理大发现开始,欧洲人深入亚洲,观察、记录、分析、研究,几百年间已经将亚洲知识成功地纳入其世界知识体系中,以至于今天研究亚洲的社会历史,经常要到欧洲文本中去寻找资料与理论。西方现代文明对财富与知识的浮士德式的追求,一直是令人惊讶与困惑的历史事实。在短短的四百年间,西方从一个偏僻的角落变成世界的中心,拥有整个大海洋的霸权,地球上五分之四的土地成了它的殖民地。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研究现代文明,实际上也就是研究这个奇迹。创造这一奇迹,财富、制度、权力、心理的因素固然重要,知识的因素也不可忽略。托多罗夫谈到西班牙转瞬之间征服中南美洲的奇迹时曾说:“这惊人的成功的关键在于西方文明的一个特点……说来奇怪,那就是欧洲人了解别人的能力。”

现代以来,欧洲是世界财富与权力的中心,也是世界知识的中心;而知识就是权力,欧洲对亚洲的知识越丰富,它对亚洲拥有的权力也就越坚固。但以此为假设前提,就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的表述。不可否认,拉赫最初的研究动机中,的确存在着一种“反写”“欧洲中心论”倾向,但问题是,他的论述未能贯彻这一动机,最终不但没有能够“反写”,反而加强了“欧洲中心论”的世界史叙事。因为论述欧洲掌握丰富的亚洲知识,而不论证这些知识对欧洲现代文化的切实影响,等于佐证“欧洲中心论”的合理性。更何况即使是充分讨论亚洲对欧洲的影响,也可能从反面证明欧洲的力量。欧洲扩张时代形成一种独特的仰慕亚洲文明的文化心态。西方现代文明的扩张,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全面推进,起初是贸易与传教,启蒙运动之后的扩张又自命肩负着传播推行现代文明的使命。这种扩张是自我肯定与对外否定性的。外部世界是经济扩张、军事征服、政治统治的对象,也是传播基督教或推行现代文明的对象。但同时,西方文明在观念与心理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冲动,这是一种自我否定与向往甚至崇拜外部世界的心理倾向。博岱在《人间乐园》中提出考察欧洲与非欧洲人的关系,应该注意到两个层次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第一个层次是物质的、现实的、政治经济层次的关系,第二个层次是观念的、文化的或神话层次的关系,这两个关系层次彼此独立、相互矛盾又相互关联。欧洲人一方面在物质上掠夺征服亚洲,一方面又始终保持着对亚洲的仰慕与向往。这种心态在西方现代性精神结构中,是最耐人寻味的一部分。

拉赫写作《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动机似乎是要反写“欧洲中心论”的现代史叙事,但洋洋洒洒写了六百多万字,最后却在证明“欧洲中心论”的合理性。这让我感觉有些郁闷,所谓反写“欧洲中心论”的学术思潮,是否是个陷阱?“反写”作为否定面,恰好在加强“欧洲中心论”叙事,西方现代性精神结构的内在特点是它的辩证性,自身包含否定面。巴拉兹评论黑格尔论东方专制主义,他说,批判黑格尔很容易,然而他是对的。如果套用巴拉兹的话,批判“欧洲中心论”容易,然而它是对的,这该怎么办?

拉赫研究陷入的困境,也是我们共同的困境。欧洲文化心态上的那种开放性,是欧洲文化的力量所在。这些年我们追随西方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解构西方文化霸权,著述不少,思想不多。《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翻译完成,我写了一篇六万余字的“总译序”,既是评论拉赫的著作,也在反思自己的研究。我在拉赫的研究中发现了又一种“反欧洲中心的欧洲中心论”,反观自己的研究,我警觉到作为跨文化形象学的重要理论工具,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实际上潜藏着一个“阴谋”:表面上看,它是在批判西方文化霸权,实际上它作为主流思想的对立面又被“包容”在西方现代性思想结构中,成为其辩证结构的必要组成部分。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理论在西方与非西方文化语境中意义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相反。对非西方文化来说,它可能成为“排斥”对立面,滋养褊狭、封闭、狂热的文化保守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思想武器。我在反思跨文化形象学的观念与方法时,提出西方文化特有的内在活力,才是我们在现代化文化进程中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傲慢征服与谦逊求知,自我扩张与自我批判,西方走向世界的两种心态及其构成的充满活力的文化性格,是最有借鉴意义的。中国的现代化性格,在文化观念上向往与仰慕西方,在政治经济上却受西方扩张力量的压迫与侵略,对外的向往仰慕往往伴随着对内的自卑与轻贱心理,文化心态与社会结构失衡,从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政治经济上以封闭表现反抗,在文化上以自大表现仇外,在观念与现实之间,不但没有形成一种健康的内向与外向的张力关系,还造成文化精神的褊狭,或极端仰慕或极端仇视,或极端自卑或极端自大。这也是第三世界或整个东方的现代化历程中共同面临的问题。

(《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美]唐纳德·F.拉赫、埃德温·J.范·克雷著,周宁总校译,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三卷总定价:99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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