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梅吉
2013-04-29米娅
米娅
一个认清自己并且坚持聆听内心声音的人,他一定是很纯粹的。接受大众评审的时候,他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喜欢他的人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克里斯蒂,中杯拿铁!”吧台后那位金头发的高个儿姑娘一边在等待的队伍里搜索名字的主人,一边端着咖啡大步向这面走来。我点头微笑,以便确认。
“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她将纸杯轻搁在我面前的小圆木桌上,紧接着一个利落地转身。我向她道谢的同时,拉起袖子看了看手表——九点五十,第一节课还没下,离第二节课开始也还有四十来分钟,于是我决定安心喝完这杯咖啡再往学校走。
就在这个时候,老梅吉华丽的身影在繁乱的街景中脱颖而出。她时不时地抬头朝这边望,每每我正欲挥手想要打招呼,她就又压下目光,拖着一深一浅的步伐继续向这边走。很显然,我始终没被注意到。此时此刻的老梅吉依旧是一副五彩斑斓的样子——高至膝盖的暗红皮靴,绣着大朵大朵芍药的浅绿色长款棉服,灰白相间的长发被一根蓝色發带高高束在脑后。我站在这堵反光的玻璃墙后面正大光明地向她望,身边路过的人们回过头偷偷投去或羡慕或赞许的目光,无论如何,大家都对这位衣着鲜亮的老太太充满了好奇。直到她拉门进来,我才从背后悄悄拍了下她的肩膀——“早上好啊!梅吉!”
老梅吉猛地转过身,显然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问候吓了一跳:“嗨!克里斯蒂?嗨!怎么会是你!?”她匆匆望了一眼手表:“不对,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啊!怎么,没去上课?”说着她又盯着表针看了看,并将一颗大粒的薄荷糖递给我,自己也含了一颗。
“要不是去外事警察局延签证,我怎么都不会缺课的!第一节课也不好打断,就准备第二节课再去。”我将糖果塞进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解释道。
“对啊梅吉,这个时间你也应该在学校啊!怎么,没去上课?”我照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也假模假样地看了一眼手表。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大跳——还剩十分钟,第二节课就开始了。老梅吉一听,先是一愣,然后拉着我就转身往外走,也顾不得买咖啡了。
“时间我算好了,不可能迟到啊!怎么会迟呢?”这句话,她重复了整整一路。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站在班级门口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拿着课本在哗哗地念了。梅吉先打了报告,我才紧跟着坐了下来。这时候,大家也不认真读书了,陆陆续续地抬头跟我们问起好来。
“嘿!怎么迟到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好戏?”……挑头的是坐在另一端的那几个捣蛋鬼,紧接着一串唏唏嘘嘘的质疑声在连成片的课本背后响起。
“既然大家都那么好奇,那我们就先不读书了!”塔莎女士说着便首先将课本摊在了桌子上。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以最快的速度纷纷合上课本,咣哩咣当地弄出好大一片声响。
“现在请两位迟到的同学讲一讲理由!”塔莎女士的目光在我和梅吉之间稍稍徘徊了一下——“克里斯蒂,你先来吧。也好让梅吉喘口气。”
我清了清嗓子,大家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这时候,塔莎女士也抱起了水杯,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所有的人都摆出一副专心听故事的姿态。
“首先,很抱歉,我迟到了。因为早上我去外事警察局延签证了。”一看底下没什么动静,我就继续往下讲。“我四点半就起床了,五点出门,六点到达警察局门口开始排队。我一直站在那儿,不敢上厕所也不敢去买咖啡,因为害怕离开一小会儿就被别人挤到后面去!队伍越来越长,甚至都沿着小路排到了公交车站。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八点,工作人员才出来开门。玻璃门儿才打开一半,人群就疯了一样往里拥,还没等我反应,几个队伍最后排的男人已经冲到了我前头。”我绘声绘色地讲着,大家专注得不行,“然后我就使劲儿顺着人潮往里挤,还好我体型小个头低,钻来钻去才提早拿到了号码。”说着,我把胳膊上的一小块淤青给大家看,他们一边小声安慰我,一边痛斥外事警察局的混乱。
“这是真的吗?那里真的这么没有规章制度吗?”塔莎女士认真地望着我,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
“是这样的!上一次我去排队,凌晨三点就到那儿了,结果早上开门的时候硬生生地被那些人挤到队伍后面去!于是那天我一直等到了下午才拿到新签证!”说话的是乌拉吉米尔,那个金头发的俄罗斯男孩儿。
“没错!外事警察局是这里最乱的地方!警察的鼻子都长在天上!”
“现在安静下来,听梅吉说!”塔莎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才将我们的热火朝天浇灭。大家的声音这才渐渐沉淀下来。
“我——我只是睡过了头!”老梅吉的声音沉沉的:“我每天都必须保证至少八个小时的睡眠,昨天晚上一点睡的,所以今早必须过九点起来。”
“那你晚上可以早一些睡下嘛!”塔莎女士的声音里充满了善意。
“不可以,晚上一点睡是我的作息习惯。”老梅吉重了重语气。
“那你可以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啊,这样就不会迟到啦。”塔莎女士以哄小孩子的语气悉心开导起来。
“不可以,我晚上一定要睡够八个小时!我已经老啦!健康才是最主要的!”梅吉的语气又强硬了几分。
我们大家都不再做声,互相换了换眼色,老梅吉典型的“美国”式性格终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塔莎女士就此作罢,不再勉强些什么:“同学们拿起课本,继续跟我读!”大家便又拿起书咿咿呀呀地读起来,气氛却低沉了不少……
下课后,塔莎女士依旧站在门背后和大家一一拥抱告别。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我对早上的迟到充满了歉意,我走到塔莎的身边,轻声说:“对不起,女士。我应该提前请假才对!”塔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用担心,延签是大事情!下次再去的话,可以叫上男同学和你一起,不然出了什么意外没有人保护你!”我向她道谢,然后互相拥抱道别。
走出学校的大门,天已经阴下来了。我在长廊的阶梯上方站了一会儿,隔着重重车影望了望河对岸的城堡。老梅吉的绿影子突然出现在了石柱背面。
“嗨,克里斯蒂!地铁站?”
“嗯!”
“那一起走吧!”说着,她直接将一颗剥好了的薄荷糖塞入我的口中,她自己也往嘴里丢了一颗。
自从那次迟到事件之后,同学们对老梅吉的敬重又多了几分。确切地说,是敬而远之,大家都怕一不小心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怪脾气,所以,课下找梅吉聊天的人逐渐少了起来,这么一来作为邻桌的我们,就越走越近。我以为这样难得的和谐与迥然不同的文化填充能够将那些漂浮在表面的矛盾层层埋住,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虽然学校的规定没有那么严格,可以请假或在有效次数内无故旷课,但落课这事儿是不到迫不得已,绝对做不得的。我了解我自己的惰性——落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再说,捷克语的词法又小又凌乱,一层叠着一层,一天不去就很难跟上进度。
冬末春初是整个欧洲流感的高发期。有一次,我也不幸染上了感冒,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快要期末考试了,我不敢请假,顶着寒流往学校去。我走进教室,脱掉大衣在座位上安置好,可没隔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伊朗的女孩立马递上了纸巾,乌拉吉米尔从老师办公室帮我打来热开水,还有一个韩国男孩,说他随身带了止咳药,问我要不要吃一颗……就在所有同学对我的健康表示关心的时候,一股严厉而不友好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你生病了,克里斯蒂!你咳得很厉害!”是老梅吉。
我望向她,对她的关注表示感谢:“没关系的,梅吉。用不了几天就会——”
“你生病了,就不应该来上课!”我话说了一半就被她打断了。她一本正经地与我相对站着,之间隔着一张窄窄的课桌。
“你坐在这里咳嗽,打喷嚏,大家就都会被传染!特别是我,我离你最近!”她说着,冰冷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同情。“我的气管不好,天生的毛病,你坐在这里,会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威胁!”
我轰的一下就呆住了。这样刻薄而生硬的表达方式的确令人难以接受!亲爱的梅吉,我现在生病啦!你就算再不情愿也多多少少装出一丁点的怜悯行吗?我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滚烫从耳根一直漫过了整个脸颊!
梅吉以为我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又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遍:“听我说克里斯蒂,如果你打喷嚏或者咳嗽,带病菌的空气就会扩散至整个教室!”她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然后我当然会毫无选择地将这些不干净的气体吸进肺里!”她接着微微弯腰,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可是我的肺有问题,先天的!”说着,她紧紧捂住胸口,演出一副喘不过气的夸张表情。
“现在听懂了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调明显提高了八度!我惊了一下,同学们也不再聊天了,都安安静静地转向我们。我向他们望,他们就低下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无辜表情,我收回眼神,他们就重新转过来,一束束好奇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泼个遍!我就快要窒息了!
正在嘩哗抄作业的那个埃及男生看气氛不对,无心地冲这边撂了一句:“梅吉,看看你的表情!一大早聊些高兴的话题嘛!”说着,他笑嘻嘻地将一小块橡皮头丢了过来。
“别插嘴!我在讲正经的!我现在非常生气!!!”男生的话音还没落全,这句话就被狠狠地甩了过去!
男生怯怯地望了一眼,便不再敢抬头,继续抄作业。
我的眼泪已经涌到下睫毛根儿了,下一秒一定会喷涌而出。我发疯般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进书包,拉起大衣就往门外冲。当时塔莎正往教室走,她正要抬手和我打招呼,我便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生病啦————生病啦!”塔莎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终究没有回头。
我冲出校门,冲过长廊,越过马路,沿着河岸奔跑,直到气力全无。我趴在岸边一条空荡的长椅上,一边哭一边剧烈地咳嗽。坐在伏尔塔瓦干冷刺骨的野风中,久久地,在布拉格残忍的冬天里。眼泪好不容易流尽了,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一棵悬铃木。它直挺挺地站在凛冽的风中,一副坚强刚毅的样子,岂不知头顶已然片叶无存。它悲切地站在那儿,伶仃至死——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想到了老梅吉。
我重新背起书包,绕过那道长长的石道,闪过车辆穿行的马路——在石阶的最上层,我意外地发现了老梅吉的身影,她正若有所思地靠在石柱上。
“嗨,克里斯蒂!”她将一沓课上的材料递给我,目光温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谢谢你!”
“地铁站?”
“嗯!”我声音小小的。
“那一起走吧!”她一手挽过我。
“明天在家里好好休息!知识点我帮你画出来,剩下的塔莎说这周末帮你复习!”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抬头看阴霾散去的晚空,向上帝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