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路上的邂逅
2013-04-29刘克邦
刘克邦
每天上班,我都要走过那段不算短也不算长的整洁漂亮的人行道,每次都被那赏心悦目的都市美景所陶醉。
这条路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将原贯穿城市南北的京广线改建而成,可能是唐代诗人谭用之“秋风万里芙蓉国”和现代伟人毛泽东“芙蓉国里尽朝晖”等脍炙人口的诗词佳句激发了城市管理者的灵感,这条路被命名为“芙蓉路”。
我常走的路段处就在繁华的芙蓉路中段。路的中间,平坦宽阔的马路,交通管理者用双黄线把它一分为二,隔成两厢,再用间隔不断的白色单行线划出大车、小车和超车道,使得南来北往川流不息的小卧车、吉普车、面包车、大客车以及那些出租车、公共汽车、运货车、市政工程车分道行驶,秩序井然。路的两旁,是一排排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具有现代化气息的商业楼、居民楼、写字楼,临街铺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溜溜装扮得绚丽多彩、富丽堂皇。人行道边上,一棵棵四季常青、葱茏茂盛的香樟,向北望不到头,朝南看不见尾,像一个个忠诚履职傲然屹立的卫士,排列有序,整齐划一,终日守卫着这座城市;坚韧踏实的桎木、婀娜柔情的杜鹃、刚烈艳丽的月季也毫不示弱,它们一团团一簇簇抱合一起,编织成一溜溜一圈圈轮廓分明、线条优美、美妙精致的图案造型,争奇斗艳,竞放光彩。比对之间,还嫌不够,一时兴起,竟抖动着身躯,肆意地吐放出一朵朵或大或小或素或艳热烈奔放耀眼夺目红的、黄的、白的花儿来,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条亮丽整洁、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突然多了一个女人,一个司空见惯微不足道带着孩子擦皮鞋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出现,似乎与这五彩缤纷繁花似锦的都市画面极不相称,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
她,三十开外的年纪,身材矮小瘦弱,好像是带病之身,身上罩着一套半新不旧布满灰尘的衣服,比巴掌稍大一点的脸苍白中带着肌黄,皮肤粗糙而略显浮肿,两个颧骨高高突出,一双眼睛暗淡无光,像湿土地里的牛脚印,深深地陷了下去,带一把只有在乡村土屋才能见到的竹编小靠椅,提一只装满踏鞋木墩、擦鞋布、鞋刷子、鞋油、鞋蜡、瓶装水等擦鞋工具的竹篮子坐在路边,见行人走过便反复招呼着:“擦鞋啵!擦鞋啵……”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到五岁的小男孩,同样营养不良,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的,鼻涕和口水掺和在一起往下流,两手黑不溜秋,衣服油光闪亮,好像从来没洗过脸洗过澡洗过衣似的,从哪里都可以抠得下一块一块的污垢下来,唯有两只小眼睛晶莹湿润、炯炯有光,不时地好奇地顾盼着眼前热闹非凡的都市街景和人车洪流。若见得一群衣着时髦的帅哥靓妹们拿着香喷喷的烤鸡腿烤香肠,边吃边走边说边笑从他身旁经过,一双眼睛便睁得老大,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直到他们渐渐远去……
谁家没有过幼儿?谁又不是由幼童长大?见到孩子那嚅动的嘴唇,饥饿的眼光,可怜的神态,我的心在隐隐地作痛……
后来,我在需要擦鞋时,都尽可能地找她来擦。她擦鞋特认真,擦鞋用的鞋油比别人多,花的时间也比别人长,每次擦鞋总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生怕弄脏了你的裤腿和袜子。鞋子擦完了,还要前前后后反复查看一遍,生怕留下了一点泥土一点污迹,或者是擦得不光亮。
每次擦鞋,我都有意与她攀谈几句,渐渐地,从她口里了解了她的经历和不幸:她住在洞庭湖边,丈夫早年去广东东莞打工,一次意外事故,抛下了她和不到一岁的儿子,以及年过花甲的老父亲走了。从她过门起,公公就患肺结核长期卧床不起,丈夫在生时,就曾租过车子到县城到长沙就诊,但昂贵的医治费用让他们望而却步,不敢住院治疗,简单地配了一些保养药就回去了。后来,公公的病越来越严重,一天到晚气喘吁吁,唠咳不止,尽管找土方请医生熬中药吃西药,甚至求神拜佛名堂搞尽,都没有效果,就像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病没治好,反而欠了一屁股的债。原想靠丈夫出外打工赚钱还债治病,谁知飞来横祸,弄得个家破人亡、人财两空。有人给她做介绍,劝她再找一个婆家,她不愿辜负丈夫的恩爱,几次都泪流不止,摇头回绝。她也曾几次生出念头,想结束自己的苦命一生,追随丈夫而去,但一看到年幼无知的儿子和年迈重病的公公,她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她说,她如果就这样走了,谁来照顾他们呢?真的于心不忍啊!
听到这里,我的心为之一震,多么伟大的女性啊!在这物欲横流花天酒地的当今社会,又有多少人能了解和关注像她这样的弱势群体在人间底层所遭受的苦难和痛苦呢?又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心地善良、心灵圣洁和心境高尚呢?
我从身上掏出仅有的500元,递了过去。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远远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想以此求得一种自我安慰。她却双手直摆,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样,死活不肯接受。
从那时起,我有意无意地加大了清洁脚下那双皮鞋的频率,有空没空,三天两天,总要跑到她那里擦一次鞋,而且是不见她不擦。有时出差外地一个多星期,哪怕皮鞋灰尘再多,自己都看不过意,也坚持不擦,一到家中,行李一放,就找她擦皮鞋去了。在去擦鞋的同时,也免不了带一些糖果食品玩具之类的东西给那孩子。
一天下班的时候,天上突然间乌云滚滚,雷鸣电闪,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正行走在人行道上,突如其来的大雨使我措手不及,赶紧脱下罩衣顶在头上,一阵小跑来到了横穿芙蓉路的人行地道。这时,她牵着儿子,也飞跑着躲进了人行地道。见了那孩子,我随手将预先从店子里买的面包递给了他。我知道,他这时肯定饿了。
她拦住了孩子的手,“先谢谢伯伯!”要他先叫了我以后再接。
“谢谢伯伯!”孩子早已捺不住了,一边叫谢谢一边早已把面包接到手中,狼吞虎咽起来。
“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的心酸楚楚的。
见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我向她招呼:“来!给我擦一擦!”我一把拉过小竹椅,靠在地道的墙边,坐下来,把脚一伸,让她把鞋子擦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鞋子已擦得油光闪亮,雨还在下,但小了许多,我便匆匆忙忙付了钱,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工作忙乎了一天,累得很,加上淋湿一身,回家后,赶紧换衣、洗澡、吃饭,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我突然发现身上的钱包没了。钱包里2000多块钱是小事,但有几份证件和票据却非常之重要。我焦急万分,到处寻找。
丢哪儿了呢?我左思右想,回忆起昨天的情况:下班时,下雨了,我将衣服顶在头上,跑入人行地道,后来又顶着衣服跑回了家。进人行地道时钱包肯定是在的,因为我还掏出钱包付了擦鞋的钱,唯一可能的是付钱后,没有把钱包装回衣口袋,或者是在顶着衣服跑回家的途中钱包甩了出来。
哦!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在擦完皮鞋付了钱把钱包装入口袋并将衣服顶到头上的一瞬间,隐隐约约听到“啪”的响了一下。对了!那一定是钱包掉地下的声音。只是因为当时外面的雨声、汽车声太大,加上我急急忙忙地要跑回家去,也就没有引起注意。唉!看我这木呆子脑壳!自己的钱包掉了都不知道。
这时,我想到了她。她在现场,一定看到我的钱包掉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我也感到担忧,她会不会把捡到的钱包还给我呢?我想,她会还给我的,只要还给我,我就把包里的钱都给她,我只需要回那些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的证件和票据就行。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找到她经常擦鞋的地方,出乎意料,她竟不在那儿。抬头望去,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南来北往,不远处有几个擦鞋的大嫂正忙乎,独独没有她的身影。也许今天她换了一个地方,沿着人行道我从北至南,然后又折转身从南至北,寻找个遍,始终不见她的踪影。我不甘心,又跑到马路对面,从南到北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她。这时,我真有点着急了,难道她真起了歪念,躲起来了?一种猜想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不!她应该不会那样!
这一天,我连续几次又去了那段人行道,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扫兴而归。我沮丧极了,只能自认倒霉,哪个要你如此粗心大意呢!同时,我也怀疑,我的眼光和判断力出了错。
过了几天,我上班再一次经过那段人行道,猛然间听得有人在身后喊:“喂!老总。”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不是“老总”,便没在意,继续向前走去。
这几天丢了那些东西,特别是丢失了那些证件和票据,心上心下的,烦躁得很,吃饭不香,觉也睡不好,早晨起来得晚,一阵洗漱、梳理,草草吃点东西后,上班时间就快到了。我从参加工作起就从未迟到过,今天单位有一个重要会议,我是唱主角的,可更不能迟到呀。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便不由得迈得更快。
“喂!老总!请等等!”还是那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同时感到有人在身后小跑着向我追来。
回头一看,我又惊又喜,竟然是她,我几天来寻丝觅缝苦心寻找的那个擦皮鞋的女人。我停了下来,满怀狐疑地看着她。只见她额头上冒着汗珠,上气不接下气,“老总,你是不是掉了钱包?”
“是呀!”她这一问,我早已明白了一大半。
“那天,在地道内,你走后,我就发现了这个。”她气喘吁吁,扬了扬手中的那件东西。定神一看,这不正是我朝思暮想急切盼望着要找回来的钱包吗?不由得心中大喜。
“当时我打开一看,见钱包的证件里有你的照片,就赶紧追了上来,哪知道你走路起飞,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她一边喘气,一边把钱包递给我说,“我想你丢了钱包,肯定会回转身来找的,就在那里等着。那知道等呀,等呀,不知等了多久时间,都不见你回转过来。”
“本想第二天再到那儿等你,哪知……”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沉下来。
“哪知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那天晚上,因为淋了雨,受了寒,我儿子发起了高烧,一晚上尽讲胡话,我急得要死,守了他一个通宵。要是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活呀!”她眼睛里噙着泪花,口吻中满含着一种深厚的母爱。
“后来呢?”我既同情又关切,很想知道她儿子的病情结果。
“后来在老乡们的帮助下,把他送进了医院,吃了药,打了针,现在好多了。”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面带歉意地接着说,“实在对不起,这几天照看他去了,没把东西及时地还给你,让你着急了。”
“快别这么说了。他好了就好!”我想起了一件事,迅即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那叠钱来……
她似乎知道我要做什么,话也没说一句,转过身,头也没回一下,一溜烟跑了。
我站在原地,许久许久一动没动,是惭愧,还是感动,自己也难以说清……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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