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像回忆映照未来
2013-04-29新华社陈小波
新华社 陈小波
今天(2013-06-13),是巴黎新华影廊开幕的日子。我们从北京来到欧洲的文化中心巴黎,见证这个新的中法文化交流平台的落成。到了这里,您可以在一张张照片上,看到活生生的中国的生活图景和世相百态,发现一个真实的、全面的、深层的中国。我希望,这里能够充分展示出一个东方古国应有的魅力和形象,并能进一步成为传播中国文化,与欧洲各国进行文化交流的平台和窗口。
——龙松林(中国国际文化影像传播有限公司总裁)
此次图片展是法新社和新华社友好合作的见证。新华社作为国际主要通讯社,充满活力。作为朋友,我对新华社的活力感到高兴;作为竞争者,我又感到担心。希望有一天,法新社也能在北京开设一个影廊,展出我们法新社的照片。
——伊曼纽尔·奥格(法国新闻社社长)
文化交流是两个文明大国之间人民心灵的交流。世界上没有两个国家的人民如此相互吸引,相互欣赏,相互尊重,这是文化的力量使然。
——郑甦春(新华社巴黎分社社长)
自中世纪起,法国为西方文化中心,中国为东方文明摇篮—欧亚大陆西东端的两个国家,各自拥有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中法对话,完全可以视为亚欧两种文明的对话。今天,在巴黎新华影廊,我们用图片开启新的对话。我们期待,以这种方式的对话能持续下去,行之久远……
——陈小波(新华社高级编辑/巴黎新华影廊策展人)
2012年,新华通讯社在法国巴黎购买了一家影廊,冠名“新华影廊”。这是新华社在海外打造的第一个致力于推广中国文化、推动中外文化交流的实体影廊。2013年4月下旬,我接到为巴黎新华影廊首展的策展任务,初步拟定的展览题目为—《凝视:中法文化交流图片展》(又名《中法关系50年》图片展)。
走进中国照片档案馆深处
在2个月准备时间里,我找来很多资料速读,找专家补课,数次走进中国照片档案馆,在历史隐蔽之处寻找中法文化交流最早的图片。那些几十年没人翻动过的图片,带我回到历史深处……
我看到一些民国时期的照片。那些老照片,陈旧泛黄、岁月沧桑,却是历史真切的存在。细看进去,全是了不得的人物—
蔡元培(1868~1940) 1910年代年旅法,研习教育/哲学/美学;
陈寅恪(1890~1969) 1910年代就读法国巴黎政治学院;
熊庆来(1893~1969) 1910~1920年代留学法国,获硕士/博士学位;
徐悲鸿(1895~1953) 1910~1920年代就读巴黎高等美术学校;
王 力(1900~1986) 1920~1930年代就读巴黎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
林风眠(1900~1991) 1910~1920年代就读巴黎高等美术学校;
严济慈(1901~1996) 1920~1930年代就读巴黎大学,获数理硕士/科学博士学位;
冼星海(1904~1945) 1920~1920年代旅法勤工俭学,研习琴艺/作曲;
常书鸿(1904~1994) 1930年代年就读里昂国立美术学校/巴黎高等美术学校;
巴 金(1904~2005) 1920年代旅法游学写作;
庞薰琹(1906~1985) 1920年代留学法国,在巴黎叙利思绘画研究所等机构深造;
傅 雷(1908~1966) 1920~1930年代旅法学习语言/文学;
艾 青(1910~1996) 1920~1930年代旅法勤工俭学,研习绘画/诗歌;
罗大冈(1909~1998) 1930~1940年代留学法国,获文学硕士/博士学位;
马思聪(1912~1987) 1920~1930年代旅法,研习音乐;
阎逊初(1912~1994) 1930~1950年代留学法国,获生物学学士/博物学博士学位;
钱三强(1913~1992) 1930~1940年代公派留学法国,获博士学位;
何泽慧(1914~2011) 1940年代在巴黎大学居里实验室工作;
董申保(1917~2010) 1940~1950年代公派巴黎大学攻读地质学博士;
吴文俊(1919~ ) 1940~1950年代留学法国,获法斯特拉斯堡大学博士学位;
赵无极(1921~2003)1940年代留学法国并定居,法兰西艺术学院终身院士;
……
可以说,自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的文化/艺术/科学/教育/医药/卫生等各界精英中,很多大师级的人物都有留法学习的经历,他们纷纷前往法国求学,受到法兰西文化和文明精神的熏陶滋养……
这些人在中国文化史、科技史上高高耸立,无人能取代。他们—无论男女,无论是政治家还是艺术家或是科学家,个个相貌清正,有威仪、有气象。
画家陈丹青,对“民国范儿”研究已久:“所谓‘民国范儿,就是一种‘样子吧。今人要看民国,只能是照片和影像了。”陈丹青还说:“别以为民国范儿属于‘反动派,其实第一代第二代共产党高层站那儿,就是一群民国人。”
前中国驻法大使吴建民先生赞叹:“为什么中国留法学生中涌现出如此众多的杰出人士?因为中法两国代表着中西方两大文明,当这两大文明相遇的时候,一定会产生出璀璨夺目的火花。”
我喜欢这些刻满“范儿”的老照片,决定在这次展览上亮出这样的图片来,增强展览的历史纵深感。
新华影像,“图说”中法关系史
中共建国初期,最先到访“红色中国”的是法国文化人士。20世纪著名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和女友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deBeauvoir,1908~1986),就曾于1955年9月来到中国。据资料记载:在他们来中国的45天时间内,中国政府安排他们去东北的工厂与乡村访问,还邀请他们在当年的10月1日,登上天安门国庆观礼台。
1955年11月2日,《人民日报》刊发了萨特的文章《我对新中国的观感》。萨特这样表达对新中国飞速发展的感觉—
这个伟大的国家正不断地在转变。对中国来说,维护和平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客观必要因素。中国所建设及指引的前途,是中国人民唯一关怀的前途,只有和平能够成为这种事业的保障。对这个曾经遭受过诸多苦难、且今天又能不计较旧日仇恨的伟大国家,法国人民只能抱有一种情感,那就是:友谊。
在藏有800万张图片的寂静的中国照片档案馆,我陆续有了新发现—
1952年4月,来北京参加世界四大文化名人纪念会的法国和平理事会主席法奇访华期间,参观北海幼儿园,孩子们装扮成工农兵模样为他表演;
1953年10月,法国代表维尔高夫妇在北京官厅水库参观;
1957年2月,新华社派摄影记者张赫嵩/郑震孙/冀连波3人跟踪拍摄世界级影星钱拉·菲利普(Gérard Philipe ,1922~1959)在中国的行程。菲利普是法国著名影星,因1954年出演《红与黑》中的于连而成为国际巨星。1959年菲利普因癌症去世,世界影坛痛失良才。然而,在中国记者的镜头里,34岁的菲利普英气勃勃、友善愉快。
1957年9月,中法两国首次合拍儿童故事片《风筝》;
1957年,中国工人在崇山峻岭中修复法国人1903年建造的滇越铁路;
1958年8月,时任法国总统孟戴斯·弗朗斯(PierreMendès-France,1907~1982)访华,在辽宁鞍山钢铁公司鞍钢九号高炉前与厂长交谈;
……
1964年1月27日,格林威治时间11时,北京和巴黎同时公布了中法建交联合公报。中法建交标志着中国加强同西欧国家关系的一个重大突破。随后的1964年5月,法兰西共和国首任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吕西恩·佩耶在北京向刘少奇主席递交国书;1964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驻法大使黄镇在爱丽舍宫向戴高乐总统递交国书。至此,法国成为西方大国中第一个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国家……
在这些图片中,新华社已故女摄影师张桂玉1966年拍摄的一幅图片令我着迷—
飘洒的飞雪中,法国妇女代表团游览长城。画面上,中国妇女布鞋花围巾,朴实而知足;法国妇女长靴呢大衣,优雅而好奇。她们微笑或大笑着,而她们的身后是从深灰到浅灰的3个长城堞楼(图21)。这幅照片合乎我对经典照片的理解—历史性、诗性、情感性三者结合。巍峨长城下,雪花消解了人类的隔膜。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和事件,但它富有独特的象征意味,既庄严又有趣。
而最有时代特色的图片当属这3张—
1966年秋天,法国专家和其他外国专家到北京郊区打麦场上和中国农民同劳动(图22);1967年参加完夏收劳动后,法国专家参加“活学活用毛泽东新思想讲用会”(图23); 1970年,时任法国总理德姆维尔及其随同参观南京长江大桥的合影(图01),合影分成两拨—左边的法国人西装革履,中国人穿绿色衣服,手拿红宝书、胸前别着大大的领袖像章。如果说陌生化也是经典图片的标准之一,那么这样的照片因场景永不再来而备显珍贵。
有一些照片,我选的时候仅仅是因为画面好,而不知其中深意。1957年6月,时任法国总理富尔和夫人在重庆乡村田埂上行走(图24)。我选中这张照片就是想让法国观众看到1950年代中国南部乡村的诗情画意。直到有一天,我找来《中法建交秘闻—从凯旋门到天安门》纪录片看。这部影片中提到的第一个神秘人物,居然就是这个富尔!富尔在中法关系建交前夕作为最重要的特使,1957/1962/1979年三度访华,尤其是1962年第二次访华,受戴高乐总统委托,与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外长秘商中法建交重大问题。
富尔后来写下的这样的文字—
我第一次去中国是在1957年的6月初。这是我受中国政府邀请进行的一次私人旅行。我应该属于最早、甚至也许是第一位手持活页签证跨越中国边界的西方政府官员。回国后,我出版了一本书,在书中,我提出承认中国对法国是有益的。因为我认为大多数强国彻底将这片大陆置之不理是荒唐至极的事……
因着“口述新华”、“新华典藏”项目以及常为国内外艺术节、摄影节策划展览,近几年我用大量时间翻阅新华社深藏的照片。我常常如同痛饮陈酿老酒。近百年来的中法交往一幕一幕,令人如同看大戏一样起承转折。
从历史中走出来,他们又看到自己
春末夏初的巴黎,每天晚上都会有场小雨,空气中有一种花草的清香。装修一新的“新华影廊”在静静等待主人到来。中国国际文化影像传播有限公司总裁龙松林从北京来、新华社欧洲总分社社长王朝文专程从非洲来—两位“老新华”转战南北、身经百战,深知新华影廊在巴黎第一次亮相的重要。3天间,他们不离现场、昼夜督战;新华社巴黎分社郑甦春、殷强带领分社全体记者进入状态,二话不说,全力以赴。
6月13日14:00,离开幕还有3个小时,展厅外瓢泼大雨,展厅内很多作品还在地上铺着没有上墙,图片说明也没到位。新华影廊负责人陈立群、新华社记者郭磊、我和我昔日的助手高静,一干人卷起袖子,伏在地上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
离开幕前1个小时,所有作品布置停当。几张长桌铺上白色台布,精美的各式法国甜点放置好了,一个亮堂、体面、规范的展厅刹那间景象一新。更奇异的是—
不知何时,天空突然放晴,甚至门前刚才拥挤的街道,也一下寂静了。
客人们陆续走进“新华影廊—
法国前总统吉斯尔卡·德斯坦(Giscard d'Estaing,1926~)、法国总统府外交顾问燕保罗、总统战略和亚洲事务顾问勒谢尔维、法国国民议会法中友好小组主席、法新社社长奥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助理总干事道维勒等多名法国和国际组织政要、中国驻法使馆代办邓励、法国各大新闻媒体和中国驻法媒体……
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瘦削高大、器宇不凡。他一幅幅地看照片,突然在一幅照片前停下了,他笑了:“这是我吗?哦! 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在拉萨布达拉宫的照片……”(图25)
德斯坦笑言,这是展厅里他最喜欢的照片。而我两个月前在北京选片的时候,只是喜欢这张照片的历史感与地域感,完全不会想到德斯坦会亲临现场,更想不到他看到照片的那种喜悦之情。不过遗憾的是,图片的拍摄者、回族记者马竞秋已于1990年代在拉萨默默离世—去世时,他刚退休不久。
前法国国民议会议员法国亚洲联合会主席让-马里·康巴赛雷斯,在一幅照片(图26)前停下脚步。画面上,康巴赛雷斯指着画面里3人中的那个年轻人:“这是我吗?这是我啊!”他忙叫来朋友看。不一会,他又在法新社的一张图片里看到自己:“太奇妙了!一个展览,我居然在两张老照片里看到年轻时代的我……”
6月的巴黎新华影廊,一些见证中法关系发展的人从历史中走出来,从新华社的照片中走出来。这是展览现场令人温暖的一幕。
历史被收进底片,这些底片会告诉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拍摄中法关系历程的新华社记者齐观山/吴化学/刘东鳌/伍福强/邹健东/楚英/马竞秋/陈学思/张桂玉/戴纪明/侯少华……如今他们都已离世,但他们的底片被很好地保存下来。生命已逝,摄影者永远用他们的图片和后人对话。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向摄影者致敬的理由。
影像记录历史,回忆照亮未来
巴黎“新华影廊”位于巴黎圣奥诺雷郊区街(Faubourg-Saint-Honoré)85号。这条街在法国名声显赫,毫不逊色于香榭丽舍大街。离新华影廊400米处的55号,就是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开幕式当天,共有40多家法国和中国媒体记者参观了展览。对于巴黎新华影廊首展,法国媒体或热情或中肯地给予充分报道。
法国《世界报》报道说—
1931年11月成立的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如今在巴黎最负盛名、最昂贵的街区之一圣奥诺雷街拥有了一间400平方米的影廊。对新华社和中国软实力来说,没有什么是他们配不上的。新华社的一个公司—中国国际文化影像传播有限公司—在这里开设了一间‘新华影廊。该公司总裁龙松林在6月13日举行的启用仪式上表示,‘这是在欧洲文化中心—巴黎设立的一个中法文化交流平台。虽然没有人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但这一在巴黎最热门的商业中心所投入的巨资具有高度象征意义。
法新社资料部主任伊夫·嘎贡(YVES GACON)在展览现场看了新华社作品,由衷地说—
我必须承认这次新华社选出的照片要大大优于法新社图片。新华社拿出了两国建交前后关系史及背后的故事。我们以前不了解新华社图片,这次只从一个角度进入就看到了新华社图片的实力,这是记录大历史的实力。在中国记者拍摄的照片中,我居然看到那么多我熟悉的法国人,同时也看到两国的交往史。
这次法方策展人不是来自法新社,而且因过于年轻,对两国交往史不熟悉、对历史照片不熟悉,造成了选出的法新社照片不够充分和精彩。我希望将来再办类似展览,要找到对自己产品熟悉的人。而且双方策展人要找到共同点。我希望自己能得到将来与新华社合作的机会。
美国联系新闻图片社共同创始人兼总裁、世界著名图片编辑和策展人罗伯特·普雷基(Robert Pledge),在展厅拉住我说—
我很震惊新华社图片对中国历史持续的真实记录,我是知道那些历史图片的价值的。2012年我在纽约看到由你策展的新华社展览《图像证史》。在那个有200多幅历史图片的展览里,我们得以看到一个相对真实的中国。我知道:只要你们愿意,新华社是能够拿出震撼世界的好展览的。你们还有更多的好东西藏在你们的中国照片档案馆里没有示人。我知道那里不仅是中国摄影、也是世界摄影的宝库。
展览即将结束时,我去翻看留言簿,郑甦春社长帮我翻译了这样一段话—
在这个影廊里,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对过去的回忆,一定会照亮未来。
我抬头望望四周,人渐渐散去,不知道是哪一位来客留下的这段话。我想,“对过去的回忆一定会照亮未来”这句话,应该是对这个展览最高的褒奖吧。
希望90年后,新华影廊还矗立在这条街上
巴黎“新华影廊”正对面的画廊名为“DIDIER AARON & Cie”。这是一家经营了90年的老牌画廊。6月15日,龙松林、陈立群、郭磊和我,在细雨中走进画廊。我们请主人带我们看看画廊的宝贝。沉淀几十年,画廊气息淳厚,犄角旮旯落满岁月的痕迹。主人笑盈盈地带我们从1层到4层漫游,一件件了解作品以及背后的历史……
伫足巴黎新华影廊门口,静看过往行人,我想到—
三千年之中国之现在,我们有幸遇见一次,我们有必须发言的迫切义务,我们有了发言的场所,但是我们应该怎样发言?
巴黎新华影廊该用什么样的面孔,来留住我面前这些匆匆的脚步?
怎样保持我们的风度耐心和胸怀,准确回答西方观众提出的问题?
怎样表达我们沟通的诚意,拿出更具专业水准及文化深度的展览?
怎样弥合意识形态的鸿沟,让中法人民彼此的凝视更亲和更真切?
我们要通过什么样的努力把宣传的意味降到最低,把中国真正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拿出来,让西方人不至长时间迷惑在红灯笼、舞狮、唐装、功夫、茶等唐人街符号里?
感谢20多年来我在新华社领受的对外报道专业训练—
首先,对外报道要忠于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祖国的文化传统、爱生活、爱脚下土地,这是最起码的立场,也是职业道德;
对外报道不是宣传,不能硬塞给别人不要的东西,人家想要的东西却拿不出来;
对外报道自有其独特的语言,当我们想让别人接受我们的观点和立场时,要以别人能接受为目标,生硬说教、强加于人都不可取。好好说话,不用太大声音,人家自然听得见;
有人说 “东西方对话还要100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远离焦躁急切,自信从容地面对世界,不再蛮横硬干……
巴黎雨,还在下,我心渐渐明亮—我多么希望“新华影廊”,90年之后还立在圣奥诺雷郊区街85号。
那时候,会不会有人推门进来,轻声问:“可不可以带着我们,慢慢看看你们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