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文学
2013-04-29木心陈丹青
木心 陈丹青
鲁迅、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茅盾、巴金、沈从文、闻一多、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等,他们对待“魏晋文学”的态度,是不知“魏晋风度”可以是通向世界艺术的途径。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了,照样把那件事做成艺术。委命者以为受命者完工了使命,其实是完全了艺术。魏拉士开支那幅《宫娥》,伟大的艺术!超越他的时代不知要多远,现在还远在时代前面呢。
艺术才能自是天赋,创造美,又是天赋中的天赋。富有艺术才能而不能创造美,这样的画家还真不少:卡拉瓦乔、库尔贝、米勒、珂勒惠支。
为什么当时一言一语记录得如此之详,远胜于《聊斋》?外国历史、中国历史的其他时期,都没有这样的文体。其中许多观点过时了,和现代不能通,没有永久意义,好在记录是真实的,注解是翔实的,最好是好在文体,一刀一刀,下刀轻快。
清淡和名士风度,要分清。清淡是美称,到了明清,清淡误国。名士风度被人歪曲糟蹋,指人架子大,不合群。二者在后世已变质,被搞臭了。
谈西方文学艺术,可从文艺复兴着手,往前推,往后看。
从中国文学入手,可从魏晋文学着手,往前推,往后看。
魏晋时代,正好是承先启后。先看古文,兴趣不大,看魏晋,容易起兴趣。
谈魏晋风度,要谈到自己身上。魏晋后至今,凡人物,都有魏晋风度:金圣叹、龚自珍、鲁迅;通往前面,老子、庄子。在魏晋之前,老庄在魏晋前影响并不大,知道魏晋后,经点释发扬,玄风大畅。我遗憾魏晋人只谈到老庄为止,自己不创。而今世界,又有谈论老庄的新风。
《世说新语》,妙在能将妪语、童语也记入。现在资讯发达了,却做不到。鲁迅自己弄不清自己的心态。他爱魏晋,一说,却成了讽刺取笑魏晋。
两种思潮:希伯来思潮,希腊思潮。前者苦行,克制,重来世,理想,修行,但做不到,必伪善,违反人性。后者是重现世,重快乐,肉体,欲望,享受。世界史总是两种思潮起伏,很分明。唯中国没有希腊思潮,唐代稍有点。
中国非常非常不幸。什么事都是例外。
现在是魏晋风度回顾展,也是魏晋风度追悼会。要继承发扬。
勿以为魏晋思想玄妙潇洒,其实对人格非常实用,对生活、艺术,有实效。譬如谈话。如能如魏晋人般注重语言,就大有意思。要有好问,好答,再好答,再好问。古之存在,即为今用。
汉末,三国争雄,曹操受封为魏公,魏国本是曹操辅汉家人,传到曹丕,篡汉,立国号魏,建都洛阳。广有十三州,盖中国东北南部、华北大半部。
曹操,有说法称,其本姓夏侯。父曹嵩为太监曹腾的养子,冒姓曹。活着时未称帝,死后曹丕追谥曹操为武皇帝,称魏武帝。谥,死后追赠之意。公元220年至265年,历三世、五主,魏朝共四十六年。
晋,司马炎受魏禅,并吴、蜀而有天下,国号晋。传至愍帝,为前赵灭——是为西晋。元帝渡江,都建康(南京之南),传至恭帝,禅于宋——是为东晋。晋是司马炎的天下。重复魏朝逼官历史,国号晋。前后历一百五十六年。
北魏、北齐、北周,均扩北方,史称北朝。
在文学史上,魏晋风度作为千古美谈,万世流芳,就是从汉末到晋末的两百年,谈那些中国文学家的言行和作品。
鲁迅、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茅盾、巴金、沈从文、闻一多、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等,他们对待“魏晋文学”的态度,是不知“魏晋风度”可以是通向世界艺术的途径。
魏拉士开支(今译作委拉斯开兹)的画,多数是“做事”,做了一件事,又做了一件事;有少数“事”,创造了他的“艺术”。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了,照样把那件事做成艺术。委命者以为受命者完工了使命,其实是完全了艺术。魏拉士开支那幅《宫娥》,伟大的艺术!超越他的时代不知要多远,现在还远在时代前面呢。
整个意大利文艺复兴,差不多就是如此。但在我们经历的时代,极难把“事”做成“艺术”。
魏拉士开支做事,做得好——事做得太多,累坏了身子,也难免累坏艺术。如果不能保身,明哲又是指什么呢?魏拉士开支和笛卡尔都把自己看低,以为低于皇室皇族。
所以,他们殉的不是道,死的性质,属于夭折、非命。真是可惜,很可惜的。
多少人,做了一件事,以为成了艺术,尤其是因为这件事做得如此之好,难道还不是艺术吗?
是的,不是艺术,不是的。
更多的人,把“事”当作“艺术”来赞赏——这不可惜。这样的人,一非艺术家,二非批评家,有一个现成的名称:好事家。
至于那句话,“与其创造二流的美,不如创造一流的丑”,是老实人心里别扭了,进出一句闷声闷气的俏皮话。第二流的美和第一流的美,相距远;第一流的丑与第一流的美,相距较近。魏拉士开支不能创造第一流的美,又不肯求其次,力图求其稍次,便去创造第一流的丑。
艺术才能自是天赋,创造美,又是天赋中的天赋。富有艺术才能而不能创造美,这样的画家还真不少:卡拉瓦乔、库尔贝、米勒、珂勒惠支。
一个画家没有审美力,会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画面上装不了的,好比色盲。有人生来就是盲于“美”的,例如王尔德,他是不知美为何物的唯美主义者。
又例如达·芬奇,他想画丑,画最丑的丑,可是画不出来,他对丑是盲的。
《世说新语》虽然洋洋大观,其实草草,只留下魏晋人士的印象,而单凭这些印象,足以惊叹中国有过如此精彩的文学的黄金时代。
为什么当时一言一语记录得如此之详,远胜于《聊斋》?外国历史、中国历史的其他时期,都没有这样的文体。其中许多观点过时了,和现代不能通,没有永久意义,好在记录是真实的,注解是翔实的,最好是好在文体,一刀一刀,下刀轻快。
数例:
王康称,与嵇康相交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意指人不能有失态的喜怒。做人的修养,是做得到的。
顾荣应邀,席间见烤者想吃肉,予之,同座笑其主仆不分。后渡江,遇难,有人相助左右,乃受肉者也。
王恭自某地还,王大拜之,见有六尺方席,也要一条。王恭不答,佚其归,卷而送之。后王大知,讶歉。王恭答:你知道我是什么都没有的。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清淡和名士风度,要分清。清淡是美称,到了明清,清淡误国。名士风度被人歪曲糟蹋,指人架子大,不合群。二者在后世已变质,被搞臭了。
诗人气质:务虚,赤子之心。
问:秉性是从自然来的,为什么善人少恶人多?答:好像水流到地上,无方无圆。
相王许,挑拨支道林、股渊源两个先生,事先称厉害,两人辩难,果入壳。
袁虎少贫。撑船。夜吟自己的诗。遇大官,知音,相谈甚笃。
太极殿始成。王献之时在谢安手下任秘书,为殿题字。得版匾,锁而不写。谢安曰:魏有此类事?王献之曰:所以魏不长。
谢公与王右军的信写:“敬和栖讬好佳。”
谢公说:“吉人之辞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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