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藿香

陶方宣

1917年夏天，留日学生郁达夫回国探亲，在老家富阳第一次见到孙荃——一个文静秀气的乡下姑娘。一番交谈后得知，孙荃从小饱读诗书，能吟诗作文。

郁达夫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她长裙下的小脚，孙荃并不避讳，主动说道：“你一定很遗憾我有这双小脚。这是小时候父母逼着缠的，现在看看这双小脚，我心痛啊。”郁达夫被孙荃并不软弱，且自强自立的精神所打动，两人很快订下百年之好。

郁达夫回到日本后，与富阳乡间才女孙荃书来信往，诗词唱和。

1920年6月，郁达夫与孙荃结婚。孩子一个个出生，两个人感情深厚。郁达夫工作繁忙，孙荃每天做好饭菜，总要等郁达夫回来一同吃。有一天郁达夫忙到半夜才回家，进门一看，孩子们都睡了，孙荃一人守着饭菜在等他。郁达夫说：“你真傻啊，我不回家，你就不能先吃呀？你这样下去，非把胃搞坏不可。”孙荃热着饭菜：“也奇了，你不回来，我想不起来吃饭，不和你同桌吃饭，我一个人吃不下饭。”

孙荃做得一手好菜，才情也是让创造社的才子们刮目相看。有一次郭沫若请客，郁达夫和成仿吾等人都带着家眷去了。郭沫若的日本老婆安娜不会做饭，只买了几块火腿和一些鸡蛋。安娜将火腿蒸熟，切成五六块，来客一人拿一块，像小孩子吃零嘴一样吃下去。事后孙荃对郁达夫说：“哪有女人这样请客的，郭沫若真苦。”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孙荃在结婚8年后，迎来了不幸。这年夏天，王映霞出现在郁达夫身边。烫着头发、穿着旗袍的王映霞第一次来到郁达夫家中时，孙荃的心凉透了，当时的念头就是：不必与王映霞争，也不必和郁达夫吵，只想静静地离开。

1927年6月5日，郁达夫与王映霞订婚时，孙荃正在北平的产房里痛苦地生产。她憔悴瘦弱，像大病了一场，连性情也变了。

郁达夫从上海回到北平，看到孙荃已是瘦得皮包骨，有些于心不忍。孙荃将脸掩藏在灯影里，冷冷地说：“你要看孩子就好好看一回吧，我要带着他们回富阳去了。”

孙荃回到富阳郁家老宅后，郁达夫无论是在福建当官，还是到国外谋生，经常给孙荃母子寄奶粉、毛线还有钱。孙荃照收不误，也不回信，她除了照顾好身边的几个孩子，就是从容淡定地过自己的日子，对郁达夫与王映霞的花花草草一概不闻不问。

自从搬离北平后，她就开始食素，她把食素当成一个女人决绝的行动——当然，她并非对生活绝望，只是更加淡泊。富阳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记得孙荃，她穿着一身蓝竹布旗袍或青衣，浆洗得干干净净。

郁家门前有几棵藿香，孙荃喜欢在初夏月明之夜，搬一张小凳子坐在藿香旁，给围坐在身旁的几个孩子说故事、读诗词。等孩子们睡去了，她会默诵一阵佛经，再伸手摘下几片藿香叶子插在发髻上。很多年里，孙荃身上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藿香气息。

孙荃在故乡老宅照料孩子侍奉婆婆，郁达夫在花天酒地之余心生羞愧，可他又无法离开王映霞。他给孙荃写过几首恳请原谅的诗，孙荃只当没有看见，将诗退回。郁达夫无奈，再发信给孙荃，说他某月某日要回富阳看望他们。孙荃也只当没有这回事，让郁达夫更加悔恨了。

1931年春天，郁家老宅前的藿香刚刚萌出叶芽。郁达夫与王映霞之间的战火升级，这时候他想起孙荃的种种好来，突然有了归家之心，立即起程回到富阳。他做好了挨孙荃一顿臭骂的准备，可没想到，孙荃对他的态度出人意料。

那天，他放下行囊，将几个孩子抱在一起。孙荃看着喜不自禁的郁达夫，也十分开心，舀来洗脸水，又进厨房忙碌起来。她知道郁达夫的胃口，他最爱吃的那几道菜当然不能少了，比如富春江的白水鱼、东坞山的豆腐皮……此时还未到清明，孙荃等不及了，她派人到宵井，在娘家竹园里挖掘出还没露尖的春笋“土里黄”，用来炒酸菜和肉丝，这也是郁达夫的最爱。当然还有新茶，她亲手炒制的，让郁达夫尝鲜。潜意识里她似乎想用这些乡土美味牵住郁达夫的心，让他不要忘记富春江，不要忘了她和孩子们。

可是在感情细节上，她又一点也不让步。楼上她卧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卧室重地，闲人免进”。她对郁达夫说：“你不过是和王女士鬧了些小别扭，感情找不到出口，就来我这里忏悔，你这是何苦呢？你在这里吃好喝好，过几天还是去找王女士吧。小别胜新婚，男人都这样的，我心里明白极了，真人不说假话，做戏就免了。”

郁达夫碰了一鼻子灰，几天后灰溜溜地走了。孙荃心胸不狭窄，牵儿带女一直将他送到了轮船码头。

孙荃一直生活在富阳郁家老宅，1978年病故。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除了几个孩子，就是门前那几棵她最喜爱的藿香……

编辑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