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飘啊飘
2013-04-29田中甘乐
田中甘乐
柔和的时光潺潺流淌,穿过泛黄的光阴款款而行,满耳疏离的人声中,华美而深邃的灵魂在漩涡中盘旋,不容染指。
剪短了的头发慢慢变长了,却像卡在一个尴尬的长度里不再动弹。从此不敢再想自己心中的伤痕会随着头发变长而痊愈的这种毫不科学的事,也开始后悔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剪得那么短。
后悔也没有用,应该是比谁都清楚的。
什么都失去了。
[一]
木棉花摔在路边,没有眼泪。
去年的这个时候,火红火红的云朵掉下来,砸在我的身上发出轻轻的响声。霍其说,砸在你身上真有喜感。没有一点同情我的意思。我没有在意,只是俯下身子拾起那朵折了花瓣的木棉插在他的头上。当然,霍其的头发很短,很快就从他的头上滑落。我嘟嘴说,这才叫喜感。
他笑了笑,捡起那朵摔烂的木棉,给我戴上。身高差对我很不利,尽管我挣扎了,还是让那朵花在我头上待了一小会儿。
俗气。我扔下花。霍其小跑着追上来,给我赔笑脸。
我扭头不去看他。他的笑很像夜晚暗淡的星空,那么蛊惑。我无法理解他只对我一个人笑,那捉摸不透。
“你喜欢我什么?”我忽然直视霍其的眼睛,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说话。
除了木棉花落地和风吹的声音,就没有别的了。
“你喜欢我什么!”我提高了分贝。我讨厌别人沉默,尤其是在我提出问题之后。
他还是没回答。我有些局促地把目光从他深邃却无法看清的眼睛中移走。
“算了,你就是个人偶。”
我抬头看那些在空中摇摇晃晃的木棉花,沉甸甸地挂满了天空。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我是真的喜欢你。”霍其淡淡地说。
数到三,没迎来木棉花的坠落,而是他的这句话。
我张了张口,发现喉口的干涩已经盈满了整个口腔,什么话都不想说。
夏天快到了。
[二]
木棉到处飘舞的时候,是高三的前辈们备考的时候。雪白的棉絮浸满了整个校园,像是已经蔓延的战火。
中午,我一个人在校园的林荫路下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教室。
夏天到了,自然少不了蝉鸣、烈日和烦闷湿热。
我看着林荫路对面有对男女说说笑笑地走着,我偏过脸不去看他们,是哥哥。
很多事情哥哥不说我也会知道,包括他成为学生会副主席,创办魔术社,永远的物理单科满分,以及交了女朋友。
我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默契,包括父母恨铁不成钢的咒骂,自己拼命努力却始终无法超过他而默默流下的泪水,以及我恨透他了的事实。
“喂。”树对面的哥哥小跑过来。我转头,女生还在,看到我,露出微微的笑。随即风吹过,扬起她的长发。我嗅到浅浅的木棉花香。
“给,买给你的布丁。”哥哥说。声音里充满给人温暖的力量,是从来没见过的哥哥。
“给我的?”我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
哥哥点点头,把装着布丁的袋子递给我。我一伸手,木棉花就从我和他的双手之间掉下,发出轻轻的声响。
“快拿着。”哥哥又露出平常的表情,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地催我。
我想他也许也一样,我什么也不说,他也会知道,包括我恨他。
我一点也不想吃,但我还是接下了那袋布丁。
“谢了。”我说完转身。那朵木棉融化在地上。
哭了。
[三]
霍其第一次跟我告白的时候,天气很热。
太阳像发了烧一样灼烧着地面,尤其在吃完午饭后,太阳开始像退不了热的孩子一样神志不清地捣乱。
校园的树像在冒着热气,这是我回教室的路上看到的。惟有木棉开得红火,娇艳似火。
霍其在我向走廊外面的小草浇水时,突然冒到我眼前。
“大中午的不可以浇花哦,会烫死它们的。”
我吓得抽回了手,“我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笑,“不用在意。”
我第一次看他笑。
忽然想起哥哥,他也总是板着脸。并且他们都是高材生。
蝉鸣声大得惊人,响彻整个校园。
“蓝愈,我喜欢你。”
哥哥,你知道吗?因为你,我恨所有的高材生。
“你开什么玩笑!”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却像没有受到任何打击,典型的高材生。
“那,蓝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有一天他跑到我的座位上来问。
“我喜欢干净的男生。”
他抓了抓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露出有点失落的表情。
我像打了胜仗一样抬起头。
谁知霍其第二天就把他的天然卷剃成了平头。我当场后悔,我应该跟他说,我喜欢的是女生。
“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午饭后,依旧是木棉花到处开的校园,以蝉鸣为背景音乐的悠闲时候,霍其打破了我的所有宁静。
我白了他一眼,“那不是我说的干净。”
我一点都不想承认,他剪短头发后很清秀,很好看。
霍其又不说话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开口说,“说说梦想吧。”
“啊?”
“你没有梦想吗?”我问他。
“当然有。”他冲我笑。
[四]
我想当作家,却只是想想而已。我的写作带有太多的私心。从小一被父母打骂,我就躲在房间里写字,不管受到多大的打击,只要有纸和笔,我就能静下心来。仿佛将所想呈现在纸上时,心就能沉淀下来变得平静。到了初三,我开始投稿。在我看来,这是唯一能比得上哥哥的地方。
“我在写作里得到治愈,因此想成为作家,是不是很自私?”我对霍其说。
霍其被我这句话吓到:“怎么会自私?”他突然又说,“你经常遇到不开心的事吗?”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继续说,“以后不开心可以找我倾诉。”
我点点头,却没有一点找他倾诉的打算。
“还记得你那时候说的梦想吗?”我问霍其。
“我么……我说我要娶你。”他露出一脸的认真。
“别闹!”我挥拳揍他,“你说你要当医生。”
“对对对。”他露出白白的牙齿,“我不会忘的。”
那段夏日的时光是我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我没有再故意避开霍其,其实他并不像我想的所谓的高材生一样。
午后的阳光给窗外轻轻晃动的木棉花抹上了一层金黄。
放学后的教室,我在最后一排读自己心爱的书,剩几个人坐在教室不同的方位,或埋头学习,或胡乱地按着手机,其他同学推拥着去看篮球联赛。隔壁班传来听不清歌词的流行音乐,与走廊不远处少女吟唱的歌声混糅在一起。偶尔带着呐喊的风声吹进教室,少女的歌声越唱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风里。
霍其在我旁边的座位安静地睡着。他的短发又长了一些,睫毛映在脸上的倒影很可爱。
我不接受他,到底是为什么?我问自己。还是因为哥哥吧?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交男朋友是因为他交了女朋友。不对,是因为我还不懂爱。
“对不起,霍其,我可能要伤害你了。”
[五]
学校的升旗仪式后固定地会表彰一些获奖的同学。平时都是在礼堂补眠的我,今天却兴致勃勃地听着,觉得所有的领导都忽然变得好顺眼,因为今天将公布作文大赛获奖名单。
“获得作文大赛一等奖的是——”
我睁大眼睛,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高三一班,蓝浩!”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我无法相信,然而这真的不是梦境。
哥哥怎么会参加作文比赛,他不是只对理科感兴趣吗?
至于后来是如何从礼堂回到教室的,我全忘了。只记得班主任在班里让全班同学鼓掌庆祝我拿了作文大赛三等奖时,心若针扎的痛楚。
我的自尊全没有了。
我在之后看到哥哥发表在校刊上的获奖文章,冷静而决绝的文字。
输得太彻底。
什么作家,简直痴心妄想。
霍其看出我的异常,可他表达能力不好,说了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多努力几年就能赶上你哥哥了。”
我冲他歇斯底里,“你懂什么!”然后大哭起来。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的内心已经坍塌了一大片,现在很空虚,真的很空虚。让我任性一下好吗,我才能幻想自己是有尊严的人。
霍其没有弃我而去,而是抱住了我。
木棉花,飘呀飘……
“蓝愈,你在干吗?”我听见哥哥的声音。
眼泪一下子停住了。
霍其放开我,我看到哥哥怒视着他。我拖着哥哥跑开。
“找我什么事?”我问。
他转而怒视着我,“他是谁?”
为什么他看到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像我看到他和他的女朋友手牵着手时一样识趣地走开,就因为他是优秀的哥哥?
“你管我!”忍住不让眼泪流。
“你太不知羞耻了!”
……
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大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转身逃走了,真没用,连眼泪都忍不了。
[六]
“以后离我越远越好。”我盯着霍其,认真地说。
他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不起,蓝愈,我真的只是想安慰你一下,我不是……”他努力地组织语言的时候,我甩开他走了。决定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他了。
“蓝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蓝愈,我真心跟你道歉。”
“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不要这样,我没有办法失去你。”
一个星期后,他来找我的次数慢慢少了。每次他说那些话我都心如刀割。他没有错,不需要得到原谅。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原谅自己。
我好自私。
“蓝愈,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不再烦你了。”那天他认真地说。木棉花飘得像天上掉下的云屑,蝉叫声很短促,很刺耳。
“可以。我交男朋友了,他不想我和其他人纠缠不清。”我骄傲地说,心却在滴血。
“他是谁?”
我吓了一跳。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表情。
“不用你管。”
[七]
哥哥在那个炙热的夏天考上了最让人满意的大学。因此我高一的暑假结束在数不尽的哥哥的阴影下以及自己的文学世界里。
高二开始了。
霍其恢复那个班上的同学觉得正常的他是在我剪了短发后,他真的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除了偶尔在那条木棉花洒满的路上遇到,点头微笑以外,就没有其他了。
这一年,所有的变化只有一点点变长的头发,除此之外没再发生什么,很平静。
哥哥和霍其不再出现。
[八]
后来,看到电影里义无反顾的女主角说,“我喜欢干净的男人。”想起自己年少时任性地对霍其说的话。
“所有的爱只给一个人的,就是干净的……”
她这样说,我好想念霍其。
[九]
步入高三的时候又分了一次班,霍其分到了最厉害的理科一班。他身上有太多哥哥的影子,我为他高兴。
他给了我一封信,说不高兴的时候看看。
我说,“要当个好医生。”
他挠着依旧剪得很短的头发,露出久违的笑。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烈日当头的午后,我仍坐在教室,霍其在我的右边。我在睡觉,他在看书。
隔壁的教室传来轻音乐。我醒的时候霍其说,要去走走吗?我说好的。
然后我们在那些木棉花往下坠落的小道上,悠哉地散步……
蝉鸣声越来越大,惊醒了我。
睁开眼才知道是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我打开,是哥哥发来的,只有五个字:
你要好好的。
[十]
哥哥从大学回来开朗了很多。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问我有男朋友吗?我笑着说没有,功课要紧。
他欲言又止。
他大概是爱我的。
哥哥的眼神是这样说的。
我回到房间,打开霍其给我的信:
“我还喜欢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还能找我倾诉,只要你愿意。”
我的视线停在这一句话上,泪水堆满了眼眶。可恶,明明选择高兴的时候去看这封信,为什么还是会哭啊?
我合上信,泪水滑落。如同当年的木棉花从树上坠落,砸在我的头上,你的心里。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