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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文学宏大叙事的理想主义精神

2013-04-29马德生宋宇

创作与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理想文学

马德生 宋宇

宏大叙事是一种整体性的文学叙事,不仅注重对人类历史和现实的热切关注与深度思考,而且包含着对启蒙、道德、理想和崇高等精神价值的维护与弘扬。换言之,宏大叙事与其说是一种历史叙事,不如说它是一种历史的完满构想。然而,出于对以往政治压制文学的反拨而造成的矫枉过正;出于对文学的意识形态论、工具论等过于简单化的理解,以及对后现代理论的介绍、阐释的认知偏差,而造成的对宏大叙事的误读,①再加之市场经济、消费文化的巨大冲击等,当代文学在近20年来对宏大叙事的持续解构的同时,也陷入了一种理想主义衰落的困境之中,文学的理想精神和核心价值日益远离了我们这个时代。因此,在当今文学放逐理想、嘲弄崇高、正面价值匮乏或无力的情况下,宏大叙事包含的历史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不仅从根本上决定了主流文学的叙事法则,而且更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与亟待重建的。

一、宏大叙事是一种蕴含理想主义的叙事

从社会历史观上,宏大叙事作为一种关乎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整体构想,本身就包含着对理想主义的向往,它始终坚信人们能够凭借理性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宏大叙事因其具有深厚的历史意识和社会担当,并与国家命运和民族精神紧密联系在一起,形成了紧扣时代生活、关注民生疾苦、探索人生境遇的文学叙事传统,表现出了追求社会进步、放眼人类未来、寻求精神超越的理想主义情怀。人类因梦想而伟大,文学因梦想而辉煌。文学反映和表现人类变革现实的斗争与追求美好未来的理想,这是由其本质属性所决定的。因此,注重理想精神的表达、创造完美的精神世界是一切文学创作的必然选择,是一切文学活动的基本目的之一。文学天然地具有表述理想主义的吁求,这种理想主义是“作家应有的一种社会情怀,其中既有对现实的介入,更有对未来的坚执;既有对社会的忧患,更有对生活的关爱,它永远是文学不能缺少的精气和血脉。”②显然,文学如果失去了这种理想精神,就失去了直达心灵的力量之源,也就丧失了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如鲁迅所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③而维系这盏灯火始终不竭的能源就是理想。

中国当代文学一直有着照耀着自己的理想主义历史传统。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长篇小说中,被文学界称为“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宏大叙事的红色经典作品,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用革命理想来指导对现实发展的描写,典型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将美好的革命理想反映在作品中,达到了现实中有理想、理想中有现实的境界,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和巨大的思想鼓舞。新时期的“伤痕”、“反思”、“改革”文学,秉承与超越对宏大叙事的传统,借助于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依托宏大叙事而显现的主题,从文学角度给予了当时社会现实以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本质性的存在意义,虽然因超重的社会承诺而显得步履艰难,且略带着忧伤与迷惘, 但作家骨子里自信文学于社会人生的意义与责任,从而使得1980年代前半期文学中依然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并呈现出群体性或全民性理想的特征。

二、文学理想主义衰退的原因分析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对包括启蒙主义在内的各种宏大叙事的解构,“理想主义”一度成为了人们贬斥、嘲讽的对象,文学开始“向下”滑行,摒弃宏大叙事,拒绝理想主义。正如赵勇所说:“90年代以来,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拜金主义、消费主义、犬儒主义等等盛行,却唯独没有了理想主义生长的地盘。”④这样一种局面显然与特定时代的精神状况有关。

一是社会经济转型带来的务实思想,写作机制的商业化带来的价值立场退却,使得许多作家放弃宏大沉重的文学理想和文学精神,转而投身市场大潮,追逐物质利益,敞开了欲望与鄙俗的交接空间。在理想缺席、批判精神退位的文学中,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粉墨登场。于是,“欲望化写作”、“身体叙事”和“肉身化狂欢”很快就在市场的推波助澜下甚嚣尘上,不仅造成了对文学思想的遮蔽,而且导致审美趣味的贫乏和理想主义的缺失。正如作家张炜2007年4月13日在上海市作家协会的演讲中所说:“文学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崇尚所谓的‘解构,弄到今天,类似于‘理想等字眼,竟然变得像毒药一样可怕,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像‘思想、‘思索这一类中性词汇,也变得声名狼藉。所谓的向上升华的力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遏制,最后起劲比赛的,只是堕落的速度。唯市场主义对写作的冲击和影响,使文学变得空前贫瘠,主潮流仅仅成为性和暴力。”⑤ 这应当说的是事实。

二是出于对假大空“理想主义”的厌恶而导致对真正理想主义的误解。需说明的是,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理想主义精神, 虽难免带上乌托邦色彩,但却是真实的;而“文革”中的文学理想主义被扭曲、异化,堕入现代宗教迷信,是图解政策的假大空的伪“理想主义”。但由于长期以来“理想”与乌托邦神话相纠缠,使得一些人把“理想”误解为与“欺骗”近乎等同的术语。诚如评论家李建军所说:“在那些姿态前卫的解构主义者看来,理想主义意味着空洞的‘宏大叙事,意味着自欺欺人的道德说教,意味着公式化的浮夸和做作。他们宁愿把文学看作是‘黑暗心灵的舞蹈,宁愿把它等同于‘身体叙事,宁愿把它阐释为描写‘一地鸡毛的‘新写实。”⑥ 诚然,在过去的特殊历史时期,当代文学中曾经出现过与政治神学相结合的理想主义和脱离现实生活的虚幻空想,但我们决不能在批判“伪理想”时,连同真理想也一并抛弃了。因为“理想作为精神理念,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价值存在,问题在于不同时代的权力主体赋予它的内涵是千差万别的,由此玷污或扭曲了理想的本身,但这决不意味着理想理所应当被我们抛弃。”⑦

三是当代文学理想主义的衰微,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有关。理想是人们在实践中追求社会事物合理性、完美性并且通过努力可以实现的美好向往和愿望,但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任何理想都等同于空洞的、虚无缥缈的乌托邦。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谁也无法把握。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随着“理想主义的终结”,当代文学在无奈失望的彷徨中抓住了“后现代”作为救命稻草,一些先锋或前卫作家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以及对暴力、罪恶、病态的人性开掘的沉迷。“自信和豪迈早已失去,信仰和理想已被后现代性的厌倦和淡漠所取代。我们发现二十世纪中曾经充满过革命和创造的无尽热情的知识分子在承受着怀疑和虚无的阴影。”⑧ 显然,理想这种激发人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被后现代主义者毫不留情地予以消解否定。

可以说,1990年代以来从警惕理想走向放弃一切理想,从怀疑宏大叙事走向否定一切信仰,这种片面地把宏大叙事视如洪水猛兽、偏激地把理想主义看成虚妄之物的极端行为,给当代文学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必然遮蔽具有宏大特征的家国意识、社会责任和民生关怀的文学传统,造成人们对现实利益的疯狂追逐和世俗欲望的无边膨胀,导致人们对于理想和意义的普遍蔑视或不屑一顾,进而使与欲望本能、商业消费同流合污的文学沦落为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三、如何重构宏大叙事的文学理想精神

面对着文学宏大叙事的颠覆和理想主义的缺失,多年来人们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精神的诉求从未曾间断过,比如“人文精神”、“理想重建”、“价值重建”、“新理想主义”等命题提出与讨论,都明确表达了对于渐行渐远的文学理想主义精神的深沉呼唤。史铁生、张承志、张炜、北村、李佩甫等作家的创作,也都预示着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的力量。当然,也有评论家认为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下,谈论理想精神是一种徒劳,如“陈晓明认为,精神已经匮乏,理想早已成了乌托邦,因此不存在重建的希望,只有满足于现状在后现代主义身上寻找技艺的热情。”⑨ 这种观点今天看来明显失之偏颇。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⑩换言之,文学总根于希望和理想。因为无论时代怎样变化,爱心与责任,始终是人性最绚丽的底色;文学都应当以理想主义精神给人类的心灵以慰藉和照耀。我认为当下重建宏大叙事的文学理想主义精神,需要把握好三个统一。

一是文学理想与伟大时代的统一。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理想和价值标准,文学理想是时代和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是民族的灵魂与脊梁,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只有反映时代的本质特征和揭示社会生活发展趋势的作品,才谈得上文学理想。这既是文学理想的基本品格,也是重构宏大叙事的时代要求。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中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应该说,狄更斯描述的时代远不如我们生活的时代,但那个时代的复杂性今天依然存在,甚至更为复杂。我们这个时代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为文学理想主义的阐释提供了丰富的源泉和极大的可能,但由于处在历史变革时期,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着贫富分化、腐败堕落、道德缺失、价值混乱、金钱至上等严峻的社会问题,这就要求我们的作家在这个喧嚣的时代,站在人文精神制高点,与时代气脉相融汇,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文学理想,执着于探索人类的精神空间,“要像鲁迅先生那样心怀远大,着眼人生,致力于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关怀与担当,要像鲁迅先生那样表现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精神存在状况。”{11}我们既反对脱离时代现实、放弃文学责任、在物质生活的表层俯身爬行、在感观欲望的泥淖中自我陶醉的文学理想,也反对在唯美写作中沉迷幻想、在形式碎片中穿凿附会、在信仰叙事中制造虚假道德神像的文学倾向。我们推崇的文学理想应该是:立足于作家对现实观察和情感体验基础之上、根植于现代文明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对现实的批判与超越、对苦难的直面与承担,能对时代发展和人类精神起引领作用的文学理想。只有这样的文学,才有能力表现一个民族最富活力的呼吸,有能力传达一个时代最生动、最本质的情绪,有能力呈现一个民族在自己的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想象力。

二是文学个体理想与社会理想的统一。文学是最具个人特点的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它对理想精神的追寻是以人为对象的,正如康德所说:“只有‘人才能独具美的理想,像整个人类尽在他的人格里面那样;他作为睿智,能在世界一切事物中独具完满性的理想。”{12}所以,文学理想最为关键的精神根基,应当是对个人性的尊重。中国当代文学传统的理想主义大多缺乏个体价值和个人理想,常常是以宏大叙事或英雄人物来完成对于社会理想的书写,甚至以某种超验的集体想象使“彼岸理想此岸化”。1990年代以后的文学,从国家——历史建构性质的宏大叙事群体性的理想模式中释放出来,呈现出对个体理想表达的认同,作家对于理想主义的诠释与书写也走向多样化,这的确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也为重建文学的理想主义打下了基础。遗憾的是,在商业文化冲击和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下,个体理想日益陷入到欲望书写、自我呻吟的狭小境地,褪去了本身应有的真正内涵。正如评论家黄发有所说:“以个人、自由的名义亵渎一切价值与理想,其结果不仅没有为个人和自由赢得合法的席位,而是使个人成为金钱和感官享乐的奴隶,使自由成为一种随波逐流的虚无。”{13}

面对文学的危机,重构文学理想,并不意味着一些传统的价值观就成了历史垃圾,传统理想主义中所体现的英雄情结、集体主义精神不仅是那一时代的表征,同时也是人性中的伟大正面价值的标志;也不意味着个体理想自我意识的极端个人化,甚至将个人欲望当作最真实的理想去表达,从一种片面走向另一种片面。真正的理想主义精神是在历史理性光辉的烛照下,在尊重个体性的前提下,所体现的个体理想与社会理想的辩证统一。只有个性意识与社会使命有机结合,才能避免个体远离社会、走向虚无,使个体成为自由本真的存在;也才能摒弃单一、虚幻的群体理想对个性的压抑,使整个社会充满活力与生机。这实际上是宏大叙事建立在“整体为个体而存在”社会信念之上的一种坚守,更是文学理想具有人类的终极关怀与审美表达的一种自觉。

三是文学理想与审美表达的统一。文学需要诉诸理想,理想需要审美表达。只有通过审美表达的理想,才可以称作文学理想。从文化角度看,文学是一种社会审美意识形态,它与人生的意义和精神追求尤其是审美理想的追求密切相关;从创作主体精神来看,文学理想必然要体现作家艺术家的主观情志、价值判断和审美理想。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文学理想,应该是社会人生理想的主观化的审美表达。文学理想与审美表达的内在统一,不仅统一于创作主体的精神建构,而且统一于创作过程和创作成果,作家艺术家只有在理想与审美的内在统一中才能创造完美的艺术作品。但是由于理想的缺失而导致审美能力下降以至丧失的现象,在当下文坛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中有两种倾向比较明显的:一是作家摒弃审美追求, 专注于对生活原生态的描摹,写作不再成为情感提升和思想深化的审美需求,而是各种潜在欲望的宣泄,或者是谋求自身物质利益的手段。二是作家逃避现实生活, 沉迷于对个人世界的书写,不问苍生也不问鬼神,在编织的文字游戏里孤芳自赏,在封闭的“审美乌托邦”中自我陶醉,文学的社会功能萎缩、退化。这两种倾向既丧失了文学对社会承担的作用, 也削弱了文学的审美价值与精神力量。文学因理想的守护而位于精神的高格,理想也因审美表达被赋予鲜活充盈的生命。通过审美手段去表达文学理想,将理想精神寄寓在优美的艺术形式之中,不断实现审美表达与人类美的理想境界的融合与提升,关键在于作家艺术家整个生命的投入、深刻的人生体验。同时,由于作家艺术家审美个性、艺术风格的不同,从而也会使得理想的表达呈现出多样化和个性化的特点。

总之,宏大叙事作为时代文明精神内核的反映,它既不是脱离传统的,也不是僵化不变的,而是永远处于历史的演进过程中。特别是在传统的理想观念丧失了对生活的解释与召唤力量、人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和心灵焦灼的社会转型期,重构与时代相适应的宏大叙事以及理想主义精神,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不可推卸的责任与担当。事实上,近年来,随着现实主义主潮的回归,文坛出现的长篇小说《建党伟业》、《朝鲜战争》、《湖光山色》、《人间正道是沧桑》、《亮剑》等众多对理想信念赞美和歌颂的优秀作品,已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效应。

注释:

①马德生:《后现代语境下文学宏大叙事的误读与反思》,《文艺评论》2011年第5期。

②张敏:《文学创作不能放弃理想主义》,《光明日报》2008年10月31日。

③鲁迅:《论睁了眼睛看》,《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

④赵勇:《时代的精神状况与文学理想的浮沉》,《文艺报》2010年10月20日。

⑤张炜:《言说的细部——当下写作的可能性》,《解放日报》2007年8月5日。

⑥李建军:《理想主义造就有力量的文学》,《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0月12日。

⑦李霞:《矫正倾斜的文学场》,《文学界》2010年第6期。

⑧张颐武:《理想主义的终结——实验小说的文化挑战》,张国义主编:《生存游戏的水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0页。

⑨转引自傅翔:《小说的方向及一种对话》,《文艺评论》1996年第5期。

⑩鲁迅:《小杂感·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11}铁凝:《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致辞》,中国作家网2010年11月10日。

{12}康德著,宗白华译:《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13}黄发有:《虚无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文艺争鸣》2006年第4期。

*本文系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当代中国文学宏大叙事的反思与重构研究”(项目编号:10YJA75105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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