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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兄下象棋的日子

2013-04-29蔡天敏

棋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葡萄树下象棋二哥

蔡天敏

在厦门岛上,有一个名叫江头的小街镇,街旁就住着我家。在往昔的岁月里,与父兄下象棋的日子,曼妙绵长,迤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父亲下棋的风格是柔中有刚,绵里藏针;而二哥下棋的风格如下山的猛虎,凶悍异常。每逢遇到闲来无聊时,我们父子仨就会摆棋酣战,以度漫漫长夜。

这下棋的日子,从上个世纪60年代就开始了。我们兄弟俩起初下棋,还不大懂得棋理,被蹩了马腿还照样跳起来,父亲笑称是神马、仙马。那时候,街镇上还没有通上电,夜晚只能就着煤油灯或者蜡烛下棋。这在夏天还好,若是到了冬夜,那北风不时从门缝里吹进来,把灯盏给吹灭了,下棋也就断断续续的。人的影像被微弱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就如那皮影戏般滑稽。父亲开局,喜欢各个棋子皆有联络,也就是仕保炮,炮保马,马保兵,而大车总体巡视照应的格局。因此,走仕角炮是父亲最爱的布局。这样的布局讲究子力的均衡搭配,却缺少集中兵力的优势。二哥则喜欢架中炮,再跃起盘头马,一味在中路猛攻。父亲就一车护肋,一车巡河,死守严防,把自己的城池和九宫防守得固若金汤。二哥战到后面,一度咄咄逼人之势往往成了强弩之末。此时,父亲看到自己的棋势已经由优势变成胜势,就会惬意地用右手指弹钢琴般地弹着桌面,那颇有韵律的笃笃笃之声,就好像战胜的蟋蟀所发出的得意鸣叫。

我那时最喜欢的开局,是五六炮夹双马,然后是巡河车拱起三七路兵。而父亲常常是车入我的兵林线扫兵压马,有时就顺带把我的底相给吃了,我还毫不在意。初入棋道,我不太爱惜仕相,眼中只有车马炮。于是视相如敝屣,父亲也就吃相吃得大快朵颐,还念叨着“失了相,输棋样”。我和二哥则毫不理会父亲的这些棋言棋语,还以为他只是说说有韵律,带着好玩的意思,就如父亲爱哼闽南高甲戏里的小调调。但是这在我看来,就像家里养的雄火鸡那样,会伸着红红的脖子咕噜噜地叫唤个不停。在家里,父亲的棋力最高,他自然是常常高奏凯歌。

后来,二哥下乡到闽西的永定去了,我也上了中学。春节期间,二哥回来和父亲下起棋来,两人的棋力则在伯仲之间。在永定,二哥和一同下乡的知青经常下棋,进步很快,他此时的布局改为屏风马,下棋的弹性多了,算度也比以前深远了。我和他下时,倍感吃力,负多胜少,也就对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二哥竟然是由三脚猫变成咆哮虎了。当时,每逢周末,我们兄弟俩做的家务事,有洗地板和挑井水这两样。我们都爱捡挑井水这一样,于是二哥就说用下棋胜负来决定挑选权,其结果自然不言自明。我虽然埋怨他身为兄长,有些胜之不武的味道,但是愿赌服输,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挑完井水后,看到我还俯着身,没完没了地擦地板,就得意地在一旁抽着烟。二哥是在下乡期间学会抽烟的,永定是个盛产烟叶的地方。二哥说,学会抽烟有两点好处:一是人在外表上看,有大人范儿;二是劳作时,可借由抽烟歇息一下,没人讲你偷懒。我猜想,二哥的象棋,一下子下得那么好,兴许与会抽烟有关。那从鼻孔中飘逸出来的一小股烟气,是刺激过大脑神经的,能够把人的智慧尽量地释放出来。因此,下棋的深度也就悠远了。

二哥下棋擅长用马,马跃檀溪、马卧槽、钓鱼马、拔簧马、借炮使马……在他的精明调度下,那马威风八面,长鬃飘飘的,难怪二哥喜欢开局布成屏风马,正是熟知马之三昧。我与他下时,特别“关照”他的马,总要算计他跳马的招数有几种。他看我如此惧怕他的飞马,就嘿嘿笑着,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得意。下乡后,我觉得二哥变得有些玩世不恭了,做家务事比先前更会计较,属于能免做就不做的主儿,慢慢变得好逸恶劳起来。也许,人在不如意的景况下,就容易会瞎混日子。

那时,在我看来,最高级别的娱乐就是看露天电影。但是,二哥却对此无动于衷。我看完露天电影回来,看见父亲和二哥在厅堂里,正津津有味地下象棋。父亲架着老花镜,看着棋盘上的子儿已经有些吃力,算度也比从前差了一截,他老人家是凭着功底和经验来下的,有时下了些昏招,就会要求悔棋。二哥有时让悔,有时不让,这要看棋盘上他棋势的好坏来定。二哥是生活的失败者,但是他不能容忍处处失败。下乡到永定三五年后,每年一開冬,二哥就从乡下回来了。赋闲在家总归会滋长懒惰,父亲就从所在的单位江头食品社,要来一百斤一麻袋的花生在家里掰,工钱是两块。从大麻袋掏出花生放在簸箕上,把一块厚厚的红砖头嵌在花生堆里,就可以拿起花生往砖头上戳。戳久了手指会疼,就改用一根约一尺长的圆木棒敲,左手持花生,右手持那棒,有时一敲会敲到手上,也只好将伤手拿到嘴边吹着气,来一个行为安慰,那有些麻麻疼的手指,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掰的方式,往往是在戳和敲之间来回穿插选择,如此的持续,最能体验“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真谛。数不清的花生,来挑战你手指的坚韧度,你只好高高地竖起白旗投降。当然,这外在的标志,就是你的手指缠上了一圈圈的白布,以抗击旷日持久的磨损。二哥不愿领受这样的辛苦,就用砖头去碾压那密麻麻的花生。如此一来,效率大大提高了,但是粗暴的碾压,却让花生仁很受伤,有的碾成两半,有的成为碎末。身为江头食品社负责人之一的父亲,回来见状,很是恼怒,说:“这压坏了,怎么能做茶料?”于是,粗暴改为温柔,代价又是手指的受伤。二哥憎恨父亲,认为他今天这份命运,是父亲造成的。他的温柔是暂时的,父亲不在时,他就旧技再演,卷土重来。也许正是源于此,二哥面对父亲悔棋的请求,往往会不容许。

我觉得他们下棋下到如此较真很好笑,我在一旁观战时,自然会支持父亲一方,偶尔会支支招,“点醒”一下父亲。二哥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嘴角会微微翕动一下。临了,他会叹惜一盘本该赢下来的棋却下成和棋。然后,他也许有了些许恼怒,就挑衅我下,并且是带“意思”的。我问带什么“意思”?他说:“谁输谁就得掰花生。”我提出条件说:“你要让我一只马才行。”他说:“古代两军对圆,都是兵将相当,哪有让子的道理?”我不理他的茬:“不让就不下。”他就借题发挥说:“你就是会瞎吵吵,磨嘴皮子,让你真来,你就软蛋了。”我那心气也不是草木灰垫的,说:“你比我年长三四岁,既然不让子,就理该这样,我下输当然算输,要是下成和棋就算你输,怎么样?”他眼珠骨碌一转,马上说:“好。”

我们就重新摆棋酣斗,父亲则看那年月常见的“梁效”等写的“学习材料”去了。二哥照样布成他擅长的屏风马,我布成五七炮,而我的双车呢,是一车巡河,一车守肋。在中局阶段,我硬是实施了子力的大交换,那局势也就无可逆转地演为和棋了。二哥最后看看棋势,眼角斜睨了我一下:“好,好,算你赢。”然后,嘴角又狡黠地咧了一下笑意。我入睡前,一想,这花生弄回来在家里掰,本来就是二哥份内的事,我还在上学读书,花生我只是帮着掰——二哥并不亏,没有输嘛。

1975年年底,二哥被分配在父亲所在的单位,他的棋力不升不降,处在一个稳定的“麻木”期,依然擅长用马。不久,我也下乡到厦门的黄厝大队去了,节假日回老家,父子仨的娱乐项目还是下象棋。家门口摆有棋摊,二哥偶尔会去下一两盘,我和父亲会在一旁支支招。但最常态的,还是在自家里酣战。我那时对象棋日益感兴趣,已经买了棋书来看,棋力也日渐长进,一些常见的杀法,也了然于胸。什么铁门栓杀、海底捞月杀、侧面虎杀……我都样样精通。此时,大哥早已成家另过,就住在厦门港旁。母亲置办了一些年货,要我们兄弟俩给大哥送去。二哥又提出赛棋比输赢定人。我哪里会怕他,就爽快答应下来。他哪里知道我在下乡期间,闲来无事早把那本棋书看得滚瓜烂熟了:棋力提升了一大截。于是摆棋决斗,我一下子把他掀下马来。他一看最后的棋盘局势,有些傻眼了,从此,他不敢小瞧我了。下棋邀赌,在二哥那里也就彻底关门歇业了。

过了些年,二哥结婚有子,跟我下棋的日子越来越少,但是他跟父亲还是时常下。有了小家的二哥,心态平和了一些,父亲提出悔棋大都会准许,毕竟一大家子同搅一个饭勺子。而我则上了省城的大学,二哥兴许觉得我的智力比他高些,就懒得跟我下了。每逢我寒暑假回家,要么跟父亲下,要么在一旁看着父亲和二哥下,我和二哥慢慢生疏了。父亲下棋,还是爱下那种“连环保”的阵型,他喜欢那种“温吞水”的步调,一旦掀起波澜,他就有些吃力,不知如何应对。几年前,父亲在棋势好时,得意地用纤长的手指弹动桌面的景象,很少再见到了。我跟老父亲下象棋时,随手棋自然很多,毕竟跟他下属于“陪太子念书”,于是,棋的胜负退居次位,多了些共度时光的温情。

老屋的院子里,栽有一株葡萄树,每逢夏夜,我就同老父和兄长在葡萄树下弈棋,那时是老父连庄,我和二哥谁赢谁接着下。那葡萄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既搭着一棚阴凉,又飘着满院的果香,在此下棋,甚是惬意。七夕之夜,一弯小月悬于天庭,我们父子仨灯下对弈,微风轻拂,那红红的葡萄串也瑟瑟抖着,像是玛瑙珠串在摇曳着,月光透着葡萄叶,筛落下来,在地上留下蜡染似的图案。没轮到我下时,我会摘下几串甜葡萄,洗净,让家人共享。而这个夜晚,据说是牛郎和织女每年一度的盛会,连天下的喜鹊都飞到天上帮忙去了,而俗世间人们可在葡萄树下听到这对有情人的窃窃私语。我们在此下棋,正可一举两得。不过,我们痴迷于棋,听不见这对有情人的甜蜜话语,只是这葡萄树下弈棋的迷离与美丽,成为我永生的一种回望。

往事要经回想咀嚼,才会倍觉珍惜。俱往矣,绵渺往事,灿如彩霞。如今,一些亲人仙逝,让人感叹时光之快。与父兄下象棋的日子,已经成为一片黄叶,黄叶上的条条叶脉,都写上下棋的雅趣,是那么的让人流连,流连在往日的清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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