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
2013-04-29尉克冰
本期客座主编:
尉克冰,1978年生,河北内丘人。2012年8月,荣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理事,多次荣获国家级、省级奖项。
名家品读名家。2013年,我们每期邀请一位名家,对经典的文章和书籍进行推荐和点评。透过这扇窗,借一双慧眼捕捉别样风景。欢迎大家支持参与。或许您就是我们要找的名家,只要您有足够的自信,那就请赶紧和我们联系,把您的和您喜爱的作品与万千读者分享。
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而是正月初三。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每年的正月初三是姑爷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街头里巷人流如织,饭馆酒店棚棚爆满。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或者烟酒穿梭在街道里,朝着岳父岳母家的方向飞。
母亲有两位姑爷,每到正月初三,她都会喜上眉梢,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她一不喜欢让姑爷到饭店请客,认为在家吃饭有过年的气氛;二不喜欢让姑爷行跪拜礼,说这是旧规矩,孝不孝顺不在乎这个形式。可我知道,在我们当地,过年时,很多人家直到现在还十分在乎姑爷的跪拜礼,就像在乎一定要张贴对联一样。然而越是如此,两位姑爷就对我的父母越是敬重孝顺。
母亲总是在初二的晚上,就把她买的最好的糖果瓜子摆出来,把菜和肉清洗干净,饺子馅儿剁好,将鸡鸭鱼炖好。她那双干涩粗硬的手不停地洗涮,因此泡得通红。
每年的大年初三,一家人都盼望着。一进门,我儿子和小外甥女就会跳到母亲怀里,母亲脸上的皱纹顿时卷曲成花朵。不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跃上了餐桌,那是母亲的杰作。在这中间,只要我和妹妹一进厨房帮忙,就会被母亲推出来,“你们平时工作忙,都歇着去吧,陪孩子玩儿!”吃饭时,母亲就更忙了,给外孙剥虾,给姑爷夹菜,给女儿添汤。忙来忙去,我们都快吃完了,她自己的饭还没动。
多少年来,母亲就是这样忙个不停。家里家外,处处有她忙碌的身影,想到这些,我就不忍抬头看母亲,不忍看她日渐松弛的眼袋,不忍看她爬满皱纹的额头,不忍看她染上霜雪的两鬓。这一天,她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她因为拥有我们而幸福、快乐着。
人老了,是渴望儿女陪伴的,尤其过年的时候。当春联贴起来、鞭炮响起来的时候,老人从内心盼望着能够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母亲要从年三十盼到正月初三,才能有这样的享受。这日子是在母亲默默巴望中到来的。
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辈留下的风俗,女儿出嫁后,不能在娘家过除夕和初一,连父母的面也不能见,说是不吉利。迷信观念认定,已逝的老祖宗年底从天上回家享受供奉,如果看到家里有“外人”,就不愿进家;在初一(或初二)晚上,老祖宗重新回到天上,女儿才能回家。这个规矩在旧社会特别是农村是很严格的,违反了就是大不敬。新社会里,人们虽然不大信鬼神了,可在我们当地,谁也不愿成为“始作俑者”,落得冲撞祖先的罪名。
因此,我想母亲内心最深处,可能依然埋藏着些许没有儿子的遗憾,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了,家里越来越热闹;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家里越来越清冷。
二十九年前,妹妹出生了。当这个小生命呱呱坠地的时候,全家人没有太多的喜悦,尤其是奶奶和父亲。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希望母亲能为他生个儿子。在一丝叹息中,父亲低头离开了产房,回家为母亲煮鸡蛋。可是,在失意和困意双重纠缠下的父亲居然歪在床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鸡蛋早就被煮开了花。产后虚弱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流着泪。三天后,同一产房里,一个男婴诞生了,他是家里的二小子。为了圆儿女双全的美梦,两家决定将孩子交换抚养。可到正式要换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不肯从妹妹身上挪走一寸,看着孩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偶尔提起这件事。看得出,她的态度是庆幸。而令她庆幸的不只此事,还有我们的婚事。我们当地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为了传宗接代,会招女婿上门。在我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姥姥三番五次叮嘱母亲,一定要留一个女儿在家里。母亲只是笑笑,最终也没有遵从姥姥的意见,放飞了我们。姥姥杵得拐杖笃笃响,拧眉叹气说,傻闺女,不听娘的话,到时候你就后悔喽,过年时人家家里都热热闹闹的,就你们跟前没个人儿陪。
姥姥的话一半对一半错。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的双眼,可以捕捉到我们的幸福。两个优秀的女儿也逐渐成为父母的骄傲。每当有人在母亲面前夸奖我们的时候,母亲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尤其是搞业余创作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作家”,时有文章发表在各地的报刊上。每次发表了文章,我都会拿到母亲面前“炫耀”,那种炫耀成了让母亲感到欣慰的精神食粮。
我们都飞向不同的巢穴,老巢里,只剩下身子骨越来越单薄的父母。而我也越来越在母亲那细长佝偻的身影里读到孤独与坚韧。
过年那天,女儿不能回家的风俗像一条无形的巨大绳索,将我和妹妹拦在了母亲门外。绳索的一头是孤独,另一头是思念。每当年三十和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婆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弥散着浓浓的年味,在人们的听觉和嗅觉里此起彼伏,一直连绵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太行山。这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火红的日子。而母亲和父亲却守着两盘饺子,默默无语。餐桌上没有酒,也没有菜,除了饺子还是饺子,并不是家里没有,也不是他们舍不得吃,只是过节的时候缺少了我们,他们就缺少了兴味和乐趣,一切都变得同平素一样简朴。于是,我就在电话那头劝他们多做好吃的,劝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里玩牌,劝他们去看电影……我也劝过我自己,冲破那绳索,去陪他们吃上一顿饭,可是却没有成功。因为拦住我的,不仅是那无形的绳索,还有人们不理解的目光。这条由来已久的绳索,拦住的也不仅仅是我和妹妹,而是农村里世世代代、千千万万个过年时无法回娘家的姐妹。
今年春节,母亲的年里没有红火和热闹,即使是在大年初三。因为父亲躺在病床上。每天,母亲和我游走于病房和医生办公室之间,穿行在住院楼的走廊里,飞驰在医院和家之间的路上。眼睛看不到街上红色的春联、灯笼和花花绿绿的年画。眼前,全是白色。医护人员白色的大褂和口罩,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还有父亲苍白的脸色。
守候着父亲,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从瓶子中渗出来,滴入父亲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监护仪上显示着父亲的心率、血压和血氧。一根又一根的线,将父亲的身体和种种仪器接通。这时候,生命的特征就是一个个不断跳跃和变化的线条和数据。这些数据又通联所有家人,心随着它们的变化而跌宕起伏。
我注视着病榻上瘦削的父亲和守在床边的母亲,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又一年终结了。父母真的老了。我们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它锋利得如同刀子,我们如同在刀上行走。我甚至听到,时光沙漏磨蚀父母皮肤的声响,它摧塌他们曾经饱满的脸颊,横扫他们的眼角和额头。它固执、高高挺立,强大而又隐秘,无法摆脱,更无法抗拒。
这个春节,我们几乎是在医院中度过的。一切鞭炮和礼花、过年的盛事,皆与我们无关。对于父母,唯一的幸事,就是大年初一那天,与两个女儿团聚在一起。是父亲的病,暂时击倒了世俗的观念。
我的内心不免一阵凄凉。
在中国最盛大的节日里,父母的孤独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疼痛,他们孱弱的身影、单调的生活,不断浮现在我的头脑里。可是,他们却不承认,总将内心深处的落寞隐藏起来,怕我们担忧。
父亲出院后,我开始上班,不能经常守在他们身边。每当我打去电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一切都很好,只要我们过得幸福,他们就很开心。而我能做的就是经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他们。因为我发现,家里只要有了我们,即使平常的日子也像是过年。
一个母亲,从孕育了儿女的那天起,她的命运就紧紧与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母亲如同一棵大树,儿女便是树上的花朵。无论身下的土地是肥沃的,还是贫瘠的,深扎地下的根须总是把最充沛的营养提供给花朵,花儿才能开得更加丰盈饱满。母亲是不变的圆心,儿女是圆心周围的弧线。无论半径有多长,也走不出圆心的视线,只要有我们围绕在身边,幸福就会在母亲的时光里环绕。
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也不仅仅是正月初三,而是有我们陪伴的每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