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画,有我不懂的忧伤
2013-04-29丛雪
丛雪
新来的美術老师
季川来的时候,周晓静正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地画画。她喜欢画画,那些在盛放的季节摇曳的花朵,还有花朵一样摇曳生姿的女子,都是她画笔下的尤物。她痴迷于此,自得其乐。在别人眼里,周晓静是个性格乖张的女孩,沉静内敛,永远睁着一双迷茫的黑眼睛,独来独往。
季川在讲台上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美術老师。周晓静正入迷地画画,以至于季川来到她身边都没发现。他俯下身突然将脸贴向她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一躲,手一哆嗦,笔下的美人破了相。同学们哄堂大笑,周晓静恼怒不已,冷冷地盯着他。他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视力不好。这样,我帮你修好画怎么样?”
周晓静瞬间注意到他的眼睛,右眼原来是只义眼。他把画拿得离眼睛很近,像歌手老狼般的长发垂在肩头,一张白皙棱角分明的脸,从侧面看布满了忧郁的光芒。说不清为什么,周晓静的心一下乱了节拍,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细细密密的疼痛在心底隐秘的角落蔓延开来。
季川丝毫没在意她的态度,反而欣赏地拿着她的画展示给大家看:“这位同学画得很好,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可她用心在画,很生动形象。”
第一次有人夸她的画。以前,她从父母老师同学那听到的都是打击,他们说这是不务正业。
第二天,季川拿来被他补好的画,他在被破坏的人脸上画了朵小花,就像文身般贴切自然,再也看不出毁坏的痕迹。他提出让周晓静跟他学画,说她有天赋,不学可惜了。周晓静拿着被他修复好的画,心里喜欢,出口的却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水平啊?”他被逗笑了,说:“你跟我来。”
季川的办公室兼卧室里摆满了画,国画、油画、水彩,令人眼花缭乱。他从抽屉拿出一个证书,周晓静一看眼睛就直了,居然是她心仪已久的全国一流美院的毕业证。
从那个夏天开始,一到星期天,周晓静就背着画夹,穿过校园里盛开的丁香花丛,去他的办公室学画。她的画不再杂乱无章,在季川的指导下渐渐转向正轨。后来,学画的学生多了,学校就辟出专门的教室。
周晓静发现季川在讲课和作画时最开心,一旦他走下讲台或停止画画,他的眼睛里便会罩上浓重的雾霭。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看他那样她会莫名其妙地心疼。许多时候,她缠着季川讲他的大学生活,不是真的感兴趣,只想填满他发呆寂然的时间,不想看他坐在昏暗的角落陷进不明所以的忧伤里。有时,请教问题时她会嬉皮笑脸叫他小季,他瞪她一眼,周晓静嘟囔:“校长叫得我就叫不得吗?”
他拿书拍拍她的头:“用心画画。”
心底偷偷的忧伤
父母不赞成周晓静学画,他们说,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学画没有用。周晓静背起画夹大声反驳:“学画怎么会没用呢?你看季川,毕业于名牌美院,他一定会成为著名画家的。”
父母不屑,说:“如果他真有本事就不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当孩子王。”周晓静怔住,找不出理由反驳,但她在心里一味固执地相信,季川白有他的道理。
只是,周晓静什么都可以问季川,却从不敢提及他的眼睛,他也不说。许多时候,看他在黑板上费力地写字,作画时贴近画布,她总是低下头来不忍再看。一个那么年轻英俊而又才华横溢的人,上天怎么可以如此不眷顾他?周晓静知道他只有26岁,正该意气风发的年龄。可他在教课之余,就足不出户,抱着一个二胡,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不知道,许多时候,周晓静就躲在他窗外的丁香花丛中,听得泪流满面。
季川在校园里就像一个谜,但这谜很快被班里的孟欣然揭开了。那天,一进教室就见几个好事的女生围着她,她煞有介事:“你们知道季老师的右眼是怎么瞎的吗?跟情敌决斗弄的。他原本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后来怀了别人的孩子,结果他就跟人打起来了,最后他眼睛瞎了,对方进了监狱,女朋友也离开了他。为了离开伤心地,他才来到了咱们这……”
有男生打岔:“孟欣然你净瞎白话吧?你怎么知道人家的隐私,季老师亲口跟你说的?”
孟欣然涨红了脸:“才不是呢,我舅舅是教育局的领导,季老师的亲戚和我舅是同事,消息还能有假……”
周晓静退出那些喧嚷,在操场徘徊。不知不觉间,泪流不止。她多希望孟欣然的话是假的,多希望他的眼睛好好的,在注视她的时候,能明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周晓静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安心学画,每当季川在她身边俯下身来指导时,她都心如鹿撞,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磁性的声音,衣服上淡淡的烟草气息,都那么令人目眩神迷。
本来准备参加比赛的一幅画被周晓静画得乱七八糟,季川一再提醒之后,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他当众扔了她的画笔:“周晓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画画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你看看你把這幅画画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不想画你可以走人,我最讨厌不认真的学生……”
周晓静垂着头,躲在长长刘海下的眼睛满是汩汩的泪水。她知道他一直很看重她,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连几天,周晓静都没去画室,而是躲在家里重新画那幅画,她不想让他失望。可是,她根本画不进去,眼前全是季川的影子,画着画着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接下来的高二年底测验,周晓静的成绩一下滑到中游。父母逼着她放弃学画,可是怎么可以,见不到季川,她想自己会发疯。而那样的年龄,她的心事又该如何出口?她一日日憔悴消瘦,季川发现了端倪,叫她到画室问:“周晓静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可以帮你吗?”
她突然泣不成声,季川你难道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心事啊,可是她说不出口。
每个人的年华里都有遗憾
冬天第一场雪到来的时候,周晓静的生日到了,呆坐一天,她忽然有了主意。那晚,周晓静偷偷喝了爸爸的红酒,踩着积雪敲开了季川的门。仗着酒精的作用她抱住了他,语无伦次:“你可不可以等我长大?”
季川被她吓了一跳,他起初极力想挣脱,可周晓静一直抱住他不放,他不再挣扎,而是把她抱在了怀里,说:“周晓静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就那样抚着她的额头,听她泪流满面地诉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爱恋……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周晓静的父母循声而至,他们抓住季川厮打,接下来的事周晓静记不清了。
周晓静转学了,季川也调走了,她打他的手机,是停机。从那件事后,整整半年周晓静没和父母说过一句话,仿佛得了失语症一般,妈妈无休无止地哭泣,爸爸总是无奈地叹息,她想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在郁郁寡欢中周晓静度过了高中最后一年,高考失利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决定离开家去南方打工,临走之前,她悄悄去了母校。在季川曾经的宿舍前,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的阴霾是什么,那是经过突如其来的生命变故之后无法消隐的痛。
在南方的几年,周晓静打过很多工,吃过不少苦,但没有放弃学画。在她租来的小屋里,有厚厚一摞画稿,主角永远是季川。她拼命攒钱,因为她记得当初的许诺:“你要等我长大。”
五年后,周晓静回到了小城,带着所有的积蓄和画稿,那些积蓄足够开一间画廊。她几经辗转,终于打听到季川的消息,他在小城一个偏远的小镇教学。
乡下的七月,原野满是盎然的生机。周晓静推开锈迹斑斑的小学校的大门,由于放了暑假,校园阒寂无声,她只听得见自己无法压抑的心跳。走过青砖铺就的小路,拐进一个月亮门,正要往里走,突然听见一阵孩童的嬉笑:“爸爸,爸爸,给我玩儿……”眼前的男子正在叠纸飞机,身边脚下落着好几只。是她日思夜念的季川。
他也看见了周晓静,一愣。她急急地说:“我是周晓静。”
他笑笑:“咱们好像没有见过面吧。”
屋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季川,谁来了?”
“哦,问路的。”
她呆了。屋里的女子推出自行车,喊:“儿子,上车,咱们逛街去。”小男孩欢天喜地跑过去,那眉眼简直就是季川的翻版。一家人往外走,即将拐过转角时季川回头:“快赶路吧,不然赶不上末班车了。”
周晓静沿着小路往回走,昨夜的风雨使得树下落英缤纷,零落得就像她此刻的心情。黄昏来临,她觉得忧伤如暮色一样浸满心头。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季川为什么不肯相认了,他们终归是错过的班车,虽然站台依旧,却物是人非。他这样决绝地把她推开,是不想给她留下念想。
也许,每个人的年华里都有太多遗憾与不甘,可是除了怀念又当如何?踏上人生,也便踏上了马不停蹄的错过。那些过往,如同一场华丽的烟火,在生命深处忧伤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