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或者开始

王夫刚

1

每一首诗，都有我虚构的知音

在虚构的国土上我们生病，喝中药

破镜重圆，寻找命运的边界

把记忆比喻为一望无际的

长河——通过它们，向它们的世界示意嗨，你好；嗨，你们好

2

在无尽的道路上我们必须有爱

孩子们奔跑着；蝴蝶的

翅膀，扇动滴露的阳光照耀大地

菌类长出了谛听的耳朵

在无尽的道路上我们必须献出曾经拥有的爱喜爱月亮的人整夜游荡在郊野

3

我曾经深深地眷恋着一个时代

局促的生活，漫不经心的青春……

而不断上升的年龄

不断降低着我的激情

这不可思议的逆转好像仅仅用了一日

亦或更少。我举手发言

不是遭到拒绝，就是张口结舌

4

有一个魏文帝的时代，曾被我误解

有一群聚集者，使我生活返回秩序

有一棵树，勾勒着风的面孔

有一句铭文，我用图书馆的寂静把它打磨在孔子的马车后面（我追赶不及）

有一条失传的道路尘土飞扬

再过些年，我将活到50岁

时光命令着我，以死亡的身份

5

每天都在修理坏表，收取

修理费，然后把一些坏死的时间扔在门后的垃圾筐里

“时间就是金钱。”或许

修表匠并不喜欢格言，但他知道坏死的时间，已不是金钱

6

钥匙与锁对应，是锁的一部分

是锁的同志和敌人，是秘密的答案之一当然钥匙首先是……钥匙

当然这可能是一句废话

我们离不开它首先是我们利用了它

在钥匙身上镌刻着生活的矛盾

7

火车驶入隧道，窗外骤然暗了下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的心

经历着莫名的激动。我在车厢

亦或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聆听大地的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火车驶出隧道，一切好像从未发生

8

深夜的群山，夜行车孤单，渺小

借助于灯光慢慢前行

黑暗中的时间已丧失了方向

黑暗中的道路，仿佛只有灯光那么短

夜行车，倘若你鸣笛

群山就是哑巴

倘若你闭灯，世界也将消失

9

月光下，僧人和诗歌看上去

遥远，虚无，前景黯淡

紧闭的门使他们在被谈论的故事中成为旧时代的替罪羊

（嗨，你在玩什么游戏）

汉字越来越粗糙，像成长中的

双胞胎，渐渐露出类似之处

或者，正好相反——

这样的结果验证了我们所面对的事实和迟迟不愿面对的事实

10

教堂的大钟在窒息的时间里生活了很久

这完全可能：园艺师的劳作在于

把领导意志贯彻到植物中去

多年以来我喜欢在下雪的日子洗澡却苦于找不到原因落到纸上的梦才算向这个世界哭过

11

这里居然有如此之深的绿色

胜过江南的某地和某地

镜头里，画舫因为渐渐远去而充满非生活的诗意两岸的人，没有一张悲伤的脸

12

漫长的河流上走过两个平凡的男女

他们用照相机记录下这一时刻

从身边经过的人用黄昏的眼光盯着他们

被捆绑的驳船唱着桥的旧歌

漫长的河流上走过两个平凡的男女

当他们远处回首，河流依旧漫长但不再湍急他们依旧平凡而黑夜已经降临

13

故事的主人公替作者收藏蝴蝶

替作者爱上一位女大学生

替作者把女大学生当做蝴蝶捆绑在家里

替作者欣赏直到警察找上门来

14

魔术师从事说服不了自己的事业

但试图玩转台下的一众看客

没有一个魔术师拒绝道具——

这是职业遗憾而看客们

并不介意。没有一个魔术师弄假成真改变生活结构，告诉人们

无中生有的答案——

魔术的舞台其实并非魔术师的舞台

15

谈论星座的人从我这里收获冷淡

但我没有因此心怀不安

谈论星座的人在望远镜中寻找对号入座的快乐宇宙只为自身存在而出庭作证

16

这台机器绞烂了春天，绞烂了我

这台机器，哦，这台绞肉机

老化的齿轮上沾着春天的残骸和我的失败这台机器，哦，这台绞肉机

只有化整为零的好胃口

所以从不为化零为整耗费心思——

像摩托车一样没有倒挡

一意孤行：直至绞烂春天和我

17

我们对逆流而上者怀有生活的偏见

我们的偏见是局部的理想

不值得缩短从山东到青海的距离

没有一滴水回过身来

用倒装句和我们说话；没有一种化妆品在青藏高原找到降低海拔的氧气

18

与其在游戏中发动升级的战争不如在初雪降临时煮酒论诗论史，论黄昏

论下雪和洗澡的亲戚关系

论男女纵容下的爱情

为什么会在哲学的道路上分道扬镳论残局的江湖何来胜负

19

失明的女人在镜子面前化妆

请不要指责她还记得自己失明以前的样子她还记得世界并不盲目

镜子也没有放弃挽留——

她每天都在化妆但从不一个人出门

每天都把手放到脸上

而那只是镜子的一声叹息

20

午睡的塔吊把胳膊搭在有阳光的空气中建筑材料们停止向上移动

练琴的孩子通过琴声

说出对长辈的无限愤怒并达到高潮

山东在生锈，爱情像鱼刺

——“你说是呀，我不生气！”

21

一个人时看书，两个人时接吻

三个人时，孤独渴望得到

理解。假如纸上的孤独也是孤独

谁学习孤独，谁将孤独

局部的情况就是这样

而在更广阔的空间，生活

不可能不偏不倚；而孤独

不可能成为借口

多少早年的命题不可能逐一找到答案

22

我开口说话，像个自寻其辱的孩子——否则，我就是我们当中的

那个哑巴，既说不出来

也听不进去；我就是黑暗

和黑暗中的那条河，我感到两岸正在并拢，但奔流没有回旋的余地

23

午夜，或者午夜以后乡村略有不安——失眠者划着火柴，仅仅照亮自己的面孔来到村口，但那里空无一人

24

风雨交加的晚上告别黄海的港口

看不清面孔的人在练歌房外哭泣

这是返回的旅程，两个城市之间的黑暗这是疾驰的硬座剧场

孤注一掷的玫瑰渴望凋零

这是山东腹地，人民沉沉而睡

25

五木说，日日醉酒使他悲凉

五木还说过很多，但醉酒

应该是真实的，酒后的悲凉

亦毋需置疑——虽然日日醉酒有点夸张但考虑到这是诗人五木

而非小吏五木，夸张可以视为

允许的浪漫，和误读

而醉酒之后的交流，譬如说

旅途中的艳遇，可以视为虚构的旅途

也可以视为虚构的艳遇

26

到了最后，完成任务的纸被揉作一团

被打成纸浆，沦为新的空白

到了最后，没有完成任务的纸

获得了和完成任务的纸相同的命运

历史在历史之后四顾茫然

人们则热衷于谈论疯人院的春天——

到了最后，疯人院不再被视为

有病的单位，它和生活一起构成了生活本身

27

在时光中我为未来的时光

而坚持：纸上的河流

源头不在纸上；纸上的窗口

泄露的也不是造纸术的

命运。如果我奔跑

纸上的道路将遥遥无尽

如果我停止奔跑

纸上的故事将在时光中丧失未来的时光

28

一场途中的误会并没有引起格外关注生活减速，或者像汽车一样抛锚

钢铁们耍脾气，休息，那些等待修理的和正在修理的行程，秩序的另一面

被允许呈现。有人喋喋不休

有人昏昏欲睡。目的地

毫无介意地等候在一折再折的地图里世界的爱与恨，漫无目的

29

我们不会对梦寄予太多期望

这不是说，我们不需要梦

我们曾在梦中走得很远，令生活暗暗嫉妒我们征服高山、大海和美女的心

当然，也承担着风吹雨打的

悲伤和凄凉。但我们不会

对梦寄予太多期望，就像咸味的生活

不关心一粒盐中居住着多少海水

30

春日的午后。一觉醒来

慵倦的内心空空荡荡——

好像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躺在床上。忍着。强忍着

但忍不住突如其来的忧伤

和惆怅。泪水夺眶而出

而室外阳光明亮。废品收购者的

吆喝，使春日的午后愈加安静

31

进山并且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峰

与云为伍，俯视月下的大地

只是为了一种感觉，一个由来已久的梦既非重复过程，也不带来启示

山峰别无人，因为这是

深夜；岩石沉睡，不需要交流

32

帝国的女王把“人”改为“一生”

把“地”改为“山水土”

曙光无情地闪耀着

照亮了宫廷文字以外的岁月——

人就是一生，地就是山水土

而历史，就是日月的天空被强行改变就是无字之碑藏起了

并非石头的秘密和风流

33

不要惊异于大地上还有如此细小的河流在它的源头生命像一滴水

勾起大海的记忆。不要惊异于

如此细小的河流如此清澈地

流经很多年，很多村庄

对世界的秩序有着镜子般的理解

不要不敢相信，如此细小的清澈的河流流经很多年，很多村庄

依然拥有比人更多的耐心

34

黎明时分，我以为这世上的第一个清晨到来了黎明时分，我以为这世上的生命

都将从安静而甜美的梦中醒来

山间谷地，曙光在上升

允许我说出可以想象的一切

并原谅了我以往对于美的疏忽和抱怨

35

总有一天，我将读懂诗人的心

总有一天，我将被读懂的心

所感动。总有一天

我将找到一个词，一句话

呵护风中的灯光照亮命运的返乡之路总有一天，我将和时光一样老去

和时光一样，微微笑着

对恨过的人说起爱，那无限的

草叶，加深了晃动的青春